第一章 井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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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炙国、西沉塔公道

  瑟瑟的秋风中,几个骑手领着一队马车正快步向西行径在铺满黑色大石块的西沉塔公道上。

  “日落前我们必须赶到蒲青边界!”

  领队的是个叫邬伯的老侍卫,他穿着一身灰色鳞片锁子甲,游刃有余地骑行在于队伍中间,向所有人指挥道。

  他和几个年轻骑手是北都的雇佣侍卫,其他赶着马车与载货车的是一些侍从,他们此行的任务是护送马车里的人回到蒲青城南边小镇的家。

  西沉塔公道东至原来的北都边城甯苌之境,西连蒲青,横向贯穿长度达到赤炙国国土的三分之一,是条非常著名的主要商道。北陆统一之前,蒲青城是一个中立的贸易城邦,其西沿谢绿海峡,盛产各种海货、热性水果以及海峡对岸西陆来的各种稀奇物品。商人们在那里集结、交易,之后再将货物贩卖去东边各城。为了方便运输,蒲青城的中立同盟商会修建了公道,并且为了保护往来贸易的商人,沿途建立了许多哨兵塔,后名西沉塔公道。

  如今商队依旧往来,只是哨兵塔基本大多已经被废弃。

  马蹄声中夹带着风声,再加上傍晚群鸟归巢时的嘈杂声,赶车的马夫不得不提高嗓门对着马车内说话。

  “大人,这下您可以衣食无忧逍遥的过后半生啦!”

  “这是大人应得的啊。”

  声音显然是顺着风被吹到了后面,一个骑马在侧翼的侍卫大声回应。

  “黑鸦蔽日,大人帮助皇族抵挡了叛军和刹纳人,救了我们的王国,虽然最后国王还是重伤不治,但总算皇城没有被西陆恶人篡夺,何况大人自己也牺牲了这么多。”

  侍卫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是可惜了大人的一身本领了。”

  “比起那些战死的人们,这又算什么呢。”

  低沉的声音从行进中马车的幕帘后面传来。

  “加入军团时我就早已做好准备,可以为了王国的安定牺牲性命,何况如今我只是行动不太方便而已。”马车的幕帘被一只满覆老茧的手掀起,探出一个一头干练银白短发、短络腮胡,脸上略带沧桑皱纹的中年男子脑袋。

  这个三十多岁的赤西军守备官大半生都是在军团中度过的,参加过两次与越过海峡东侵的刹納人的交战,看过了太多生生死死,这种资历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一种丰富经验的传授。

  邬伯提鞭策马赶到马车旁,“大人,前面就是蒲青边界了。”

  “走最南边的分叉路,通过那里的栈道可以很快就到达镇上。”井博义未等他说完就给出了答案,邬伯点了点头,夹了下马肚,朝前方驶去。

  西沉塔公道在进入蒲青边界之后,就被分割成了一条条朝不同方向衍生而去的小道,通向蒲青城的各个城镇和村落。

  他们走的是最南边的栈道,进入栈道之后,来往的车队和旅人便逐渐稀少了。

  天色渐暗,栈道边的树林里时不时地传来乌鸦的嘶叫声。

  队伍行进了一会后,在一座木桥前停止了,最前方的一名骑手跃下了马匹,走到桥边。

  桥面上的木板出现了大面积的断裂,锯齿状的木条像雄狮的血盆大口般张开着,一条宽约九尺的溪流从桥下横贯而过,水流缓缓地从底下布满的小鹅卵石子上淌过。

  “该死!木桥上很多地方都断了,单骑勉强可过,马车肯定过不去!”那名侍卫站在断裂处对着后方的人大声喊道。

  邬伯挥手示意其他人待着别动,然后带着另外一名侍卫下马前去勘查。

  井博义也撩开幕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左手拄着一根崭新的木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木桥方向赶去。

  北都一役使这个身经百战的守备官永远成了跛子,刹納人的“铁弹”近距离洞穿了他的大腿,大战结束后,皇城医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他保住了这条腿,使它逃过不被截去的命运,但是它的主人不得不在后半生与拐杖相伴。

  像这样走路井博义才习惯了没多久。

  他摇晃地走到桥上,邬伯转身想过来搀扶他,但被他礼貌地拒绝了。

  “桥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断了,马车很难绕开这些裂口。”

  井博义走过去,艰难地俯身查看了下木桥的断裂处,用手摸了摸尖如利牙的断木,一些木屑沾上了他满是老茧的手指。

  凭他的经验,这是新伤。这条栈道唯一通向的就是湖畔新镇,那只是一个他家所在的小镇,应该不会有运输重物的商队经过,更何况是如此能压断整座木桥的重物。就算有,那造成这一切的物和人呢?

  一丝感到危机的阴影掠过了守备官的心头,“快吩咐大家上马!”井博义边向一旁的邬伯低声吩咐道边一瘸一拐的快步准备下桥走回马车。

  邬伯虽有些纳闷,但也迅速将命令从口中发出,“大家上马!”

  只听队伍的最后有马儿开始不安地嘶声踏地,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整个车队后方不远处。

  傍晚的视线本就不是很好,再加之栈道一边山坡上树林的黑色影子投射下来,那个身型看似像一个手持巨大的狼牙棒的巨人,正慢慢地朝他们移动过来。

  “谁在哪儿?!”队伍中靠后的两名侍卫边大声叱问边从腰际抽出长剑迎了上去。

  直到走近才发现,那个人足有九尺多高,光头,**的上身肌肉棱角分明并且布满无数的伤疤和各种古怪的黑色花纹,深浅不一。

  两人顿时因为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象而战栗得不由自已,双腿打颤、无法动弹。

  “高尧族!”

  老邬伯不禁喊出了声。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使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巨人的来历。

  高尧族是来自赤炙国北群山外沿的荒蛮族,身型高大、力量惊人。他们在赤炙国境内并不多见,只有些许是赤北军群山守军在巡逻扫荡任务时俘获的用于在边境干重体力活的高尧奴隶,其它能自由活动在王国境内的高尧巨人基本只有母亲为了吓唬调皮不听话的孩童时候用到的恐怖传说。

  但众人眼前这个,似乎并不是来唬人的。

  高尧巨人持着狼牙棒突然加快脚步向车队冲过来,两名侍卫边呵斥边想举剑迎了上去,但脚却不听使唤。

  就只有两下,“砰,砰!”,沉闷的撞击声从后方传来,那两个侍卫便被巨大的狼牙棒击中,身体血肉模糊地向道路两旁飞了出去。

  井博义回到马车从中快速抽出了自己的白银双弦弓,背上皮箭筒,用右腋夹住木杖,搭箭、持弓、拉弦,瞄准昏暗的后方正挥舞着狼牙棒的高尧人。但是,他一用力便发现残缺的身体开始不停发抖,站立不稳,箭尖也偏离了自己预想的位置。

  马匹们开始不安地发狂,手无寸铁的侍从们见状也纷纷跳下载货车四处逃散。

  邬伯拔出长剑和另两名持剑侍卫一同朝后方跑去,一支箭矢忽的越过他们头顶径直射向巨人,插入了高尧人的左膀,他停了下来,侧过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井博义已经抽出了第二支箭,极力抵抗着自己抖的厉害的身躯,将其慢慢地架在了弓弦上。

  对井博义来说,曾经百步穿杨乃家常便饭,他是赤西军团的第一射手,但如今北都一役使他右腿受到如此重创,全身一用力便会不自禁的发抖,箭术显然大不如前,甚至可以说,每射出一箭都有些竭尽全力。

  倒在地上的侍卫一个已经不再动弹,另一个正痛苦地呻、吟,浑身是血。高尧人拔下了插在左肩上的箭矢,井博义再次用力拉弦对准了他,却看到夜色下,高尧人身上的黑色花纹犹如发亮的沼泥岩浆般开始透出暗光,并伴有微微流动的迹象,然后左肩的伤口奇迹般地开始慢慢愈合了。

  “那是!?段纹!?”

  井博义不禁被惊出了一背冷汗,他虽从未和巨人交过手,但并不畏惧,而眼前这个凶残的高尧人身上竟有段纹,让他惊诧不已。

  他所知道的段纹是一种高阶咒术师才有能力使用的法术,很少有人亲眼所见。这种巫术将咒术力纹入承受者的身体,不同的纹路能发挥不同的效果。井博义在军队中曾听人谈起过流传的段纹故事,说是曾有一个咒术师因为所爱之人被其领主父亲逼婚导致投海自尽,悲痛绝望之下,他将火焰纹入自己的身体,最终与爱人的父亲和整座城堡一起化为灰烬。段纹的纹入过程据说十分的复杂,且时效非常有限。被纹入过段纹的受体基本不可能再被纹第二次。

  如果这真的是段纹,为什么这样一个荒蛮族的巨人身上会有?

  另两名侍卫逃向了栈道左侧的树林,邬伯咬牙叱喝了一声,对于这种场景,作为一个老雇佣兵的他见了太多,他知道对于逃亡者,多说无益,还是专心眼前的处境。

  巨人径直朝他逼来,狼牙棒高举过头顶,像是要一击将他打成肉饼,井博义的又一支箭矢呼啸飞过,插入高尧人举起的右臂,巨人右臂停在空中,就趁这个空隙,邬伯一个跨步挥剑横切向高尧人腹部。

  邬伯感觉像是砍在了岩石上一样坚硬,这全力的一击,换做普通人早已被切的内脏迸出,但是高尧巨人竟只是渗出了一条鲜血口子。

  高尧人的左手快速掐住了邬伯的头,将他瞬间拉离地面,然后狼牙棒对着他悬空的身体猛力一击,邬伯顿时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连一声叫喊都没有,长剑从手中滑落,“哐当”掉在地上。

  逃跑侍卫急促的呼喊声吵醒了在树林里小憩的斐焕,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战火将整个天空都烧得通红,四周都是鲜血、尸体和散落的兵器,焦黑的战旗在空中无力地飞扬。斐焕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矮丘上,子晋倒在他怀里,口中不停的涌出鲜血,暗绿色的火焰已经钻入了他的伤口,正在无情地带走他体内的水分,斐焕无助地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心想他不能死,五神不应该让他死,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是自己亲手为他系上的皮甲,承诺胜利之后跟他回故乡,告诉那里所有人,他不再是个“胆小鬼”。

  “队长……我们为何落得……如此。”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为了找到这个答案,斐焕丢下了所有他誓言共存亡的战友们的尸体离开了那儿,虽然那些人都希望他这么做,但他还是被梦魇纠缠不放。

  斐焕想寻找吵醒他的人,他从心里感谢他们将他从这个无尽的绝望之境中给拉回来,但那两人已然跑远。

  托比朝着树林外栈道的方向呼着粗气,斐焕知道他的战马这种表现预示着那边有些不寻常,他起身去用手安抚托比,“你呆着,我去瞧瞧。”然后系上剑,警觉地朝树林外沿敏捷地飞奔而去。

  井博义屏住了呼吸,箭头在视野里不停的晃动,是眼睛、喉咙还是心脏,高尧人在攻击到他之前,就只有一次机会了,他从来没有在射出一支箭前犹豫那么久。

  但高尧人一点不犹豫,他开始加速向井博义袭来。

  箭矢“嗖”的一下插入了高尧人的左眼,巨人一声哀嚎,井博义最终选择了一个没有段纹的部位以博取一线生机,他想趁着这个间隙再补一箭射瞎他的双眼。

  就在此时,左边的树林斜坡上闪出一个身影以飞快的速度拔出剑,借着高坡一跃而下,双手一齐用力将剑稳稳地插入了正在哀嚎的高尧人后颈。

  巨人原本痛苦挣扎的身体突然犹如凝固了一般,在一声沉闷的呻、吟之后,高大的躯体缓缓向前倒下,脑袋无力地向下耷拉,对着井博义露出了后颈插着的剑柄。

  “卡伊...拉克拓..奴..”

  这是高尧人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井博义依旧神经紧绷地拉满弓弦对着面前跪倒着的巨人。

  段纹又开始流动起来,与前一次不同,这次所有的花纹像是被缓慢吞噬一般,朝着后颈被剑插入的地方由慢而快地流去,并一点点在那里退却,最终消失殆尽。

  倒下的高尧人没有再度动弹。

  井博义看着那个消瘦的身影朝巨人的尸体走去,然后用力抽出了那把剑,再缓缓走向栈道边的小溪。他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了一下自己早已绷得僵硬的身体。

  环顾四周,一片狼藉。看着邬伯的尸体,井博义不免有些内疚,若是自己的身体像以前那么敏捷,或许这位老兵就不会命丧于此。

  突然井博义察觉到左边坡上的树林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他瞬间再度快速拉弓并射出一箭,只听“啊”一声低沉的呼喊,那个身影倒在了原地。

  斐焕回头张望,只见井博义立刻用尽全力一瘸一拐地上坡赶去那个地方。树林边,一个身披泥土颜色麻布兜帽长袍、看似骨瘦如柴的人已然被他射中,痛苦地蹲在地上,正满脸带着憎恨,喃喃自语念叨着什么。

  这是一个咒术士,他正在施展咒语!井博义刚刚想制止他,但是已经晚了,在一段咒语之后,那个男人的身体开始自燃,像被烧着的木炭一样渐渐透过衣袍向空气中挥发,却始终带着狰狞的笑容。

  “你为北都献出那么多,北都最后给你的是这个回报!”男子的身体消失殆尽前,他看着井博义,留下了这句话。

  井博义呆在原地,他凝视着地上冒着烟气的长袍,一时不知所措。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太快,连这个久经沙场的战士也无所适从。

  回到车队受到袭击的地方,高尧巨人的身体也在慢慢的开始挥发。绕了一圈之后,井博义开始重新望向小溪边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有一匹棕色的骏马站在那个身影旁边。他背上弓,慢慢走过去,那人正专心致志的用溪水清洗沾满巨人鲜血的剑。

  走近之后,井博义看见的是一个打扮略显邋遢的年轻人,至少感觉应该比他年轻,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脑袋上,像一座有很多山峰的小山,红褐色的衣服上打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补丁,对方并未出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靠近。

  高尧人的血十分粘稠,但这人很有耐心,他不去触碰沾在剑刃上的液体,只是不停用手掌勺起溪水缓缓地从剑身的末端倾倒下去。

  那把剑与普通的剑很不同,剑柄十分长,甚至与剑身的长度相当,占到整把剑的一半。夜色下,剑刃泛着隐约的光,旧皮革包裹的剑柄上似乎刻有许多奇怪的文字。

  井博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今天再一次被震惊到了,舌头似乎打了一个结。

  “你是……赤炎旅的……斐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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