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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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州城外的小小乡间,头戴斗笠的男子脚步匆匆,叩响了一户人家的柴门。

  一袭白衣的顾素知迎了出来,“忘别,你终于来了。”

  男子摘下斗笠,疲累的神色闪现出一个倦怠的笑容,点点头,径直往屋内走去,剩下顾素知将门重又关上。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混杂着梦魇的折磨,这一觉,睡得是那样的痛苦。醒来的时候,是夜半,对面的房间里亮着灯,忘别披衣起来,推开了对面房间的门,灯下的男子略带诧异的看着他,随即像是小秘密被发现似的微笑了。

  “你也睡不着么?”顾素知为忘别倒上一盏茶,却见忘别摆摆手,推开茶盏,径自取了壶酒来。

  虽是剃度出家,但,他的心依然在凡尘之间,顾素知也不以为意,索性也取了个杯子,两人对饮起来。

  “那是多少年前了。”烛光下,忘别好像回到了过往,连那并不显老的外貌看来都似乎更年轻了些,仿佛,是曾经的二十二岁。

  那一年,他的医馆在临安已是小有名气,是个晴朗的秋天,他背起诊箱随人来到夏府为一名诊脉。

  十六岁的茉林即时在病中也是那样的美丽得不可方物,哪怕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也能将他震撼。他从未想过,如此一个仙子般的人,竟会患上严重的心绞痛,祖传的病症,不能躲闪,不能回避,哪怕将血液抽干,也早已融入了骨髓。

  他是那么的想救她,他夜夜的研究医书草药,却没有一点的进展,每次看到她发病,自己却只能开些无甚作用的药,他竟无力地想哭泣。

  他们的爱情,便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犹如面对废墟般的心情之上,这只会是一段没有结果却充满身体与心灵的苦痛挣扎的爱情。但是,她依然愿意嫁给他。

  只是,那个庄严的家庭,毫无悬疑的,阻挡在两个人之间。茉林,一向最最乖巧安静的唯一的小女儿,做出了一生中最为疯狂的事情——私奔。

  他们逃到了明州,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他们的生活,天为证,地为媒,结庐在喧嚣之外的生活,是无法形容的美好,除了她依旧不好的身体。

  夏府在他们离开后的第六个月找到了他们,迎面而来的,势必是一场分离,望着自己的妻子被抓上了软轿,而自己却只能无力的望着,这样的心情,他甚至不想再体验第二次。那时,茉林以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七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夏府将此事掩藏的极好。夏非甚至在得知自己的妹妹有孕后将她移至城外的家庙中,对外宣称是静修养病,便也糊弄过去了。

  但是,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没有人承认她的存在,这个与人死定终生后的怀上的孩子,会是作为名门望族的夏府的耻辱,那时,夏非的小女儿昔梅夭折,而他的夫人在与茉林相近的日子里,诞下一个死胎。

  于是,那个孩子,成了夏非的女儿。

  哪怕心中再不愿,但至少自己的孩子可以活下来,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下。无论是茉林,或是他自己,都不能反对什么,即使是反对,又有什么用呢?他在高墙之外,什么都不知晓。她孤身一人,没有一点力量。

  自从明州与茉林相别,他便再未见过她,她一直被禁足在家中,即便如此,身边也有许多的守卫。她只是住在一座华丽的牢中,自由,是个不能触及的词汇,那样的遥远,是哪怕用余生追赶,都到不了的距离。

  之后的一切,他只有在她死后,才慢慢的得知。

  而再见到自己的孩子,是在临安最有名的,落红馆。那时他已出家,四处游历又回到临安,四处打听到的是这个地方以及夏颜昔的病。因而,他乔装成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敲响了落红馆在清晨间紧闭的门。

  他知道,这其中定有诸多的波折,但望见闭目躺在病榻上的夏颜昔时,他依旧是震得说不出话来。那容颜,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茉林。

  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小步,但,这不是他的茉林,她的眼中藏着什么竟然能如此冰冷。

  或许当时他根本就不能看着茉林被人带赚若他能再努力点,或许,他的孩子今日过的,就不是这样的生活。

  一样的病症,当他看着她喝下自己费尽心思熬制出来的药时,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药,可以让她不再痛苦,但,她必须时刻照顾好自己,否则,哪怕一点小毛小病,都能要了她的命。

  从此之后,他更为用心的钻研着,他不能让女儿冒这么大的险,哪怕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始终在临安附近游赚不敢离开的太远,生怕有一天有什么转折。

  在城郊找到晕倒的夏颜昔的人,是他,看到她伤痕累累,他的心竟比看到茉林离去还要痛,但是,他不能停留,身边的药材已经不够,将人交托给顾素知与宋元卿后,他径自上山采药,始终没有真正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那孩子知晓自己,毕竟,她曾经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哪怕现在已灰飞烟灭,但是,让她知道真相就真的好么?她那脆弱的身体,还能支持得了多久?

  不如,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一杯苦酒入愁肠,还有什么剩下?惟有青灯一豆,空虚一把,如此而已了。

  “不知君苻现下如何。”顾素知呢喃着,忘别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只怕你想知道的,是君苻身边的夏姑娘吧。”

  顾素知笑了笑,“棋逢知己,实属难得,说舍得是假的,但是,至少她能幸福。”

  是的,即使不舍得了,又能如何?当日他皈依佛门,法号忘别,只是想让自己斩断过去。但是,往往名字,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愿望,却总是离实现的那一天异常的遥远,他终究没有忘怀过,忘别,只是忘不了别离罢了。

  当他看到林复陪伴在夏颜昔身边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在长长的悲伤之后,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的欣慰。但随之而来的苦涩,却漫溢在口中。欣慰的,是她能遇到一个珍爱的人,而苦涩,则是为了这份爱,注定是波折而无疾而终的。

  但,就算再不愿分离,终究要人鬼殊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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