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 -A



  第二天一早,柳摇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戴顶纱帽上街。

  也许是她自己心虚想太多了,可是保不准她昨儿个在苏家闹的笑话不会被大肆宣扬出去,早已传得街知巷闻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感觉从昨儿个到今日始终诡异未褪,尤其想起自己居然在那个姓苏的胸口乱摸了好几把,就懊恼得想吐血。

  “柳摇金,你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唉,要不是今儿个约好了旧书摊的老板,要面交一本江湖传言中最浅显易懂,只要一刻钟就能上手的绝世神拳——无敌三邈焦拳谱,她还真不想走在大街上乱晃,徒增被认出的危险呢!

  就因为低着头闪闪躲躲走路,所以柳摇金完全没有瞧见迎面走来的人,一就撞了上去。

  “哎哟!”她赶紧扶稳了头上的纱帽,自知理亏,忙脱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了带眼出门——”

  “不要紧,没撞疼你吧?”一双温柔却坚定的大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肘,声音低沉浅笑。“柳。”

  咦?

  “何方高人?”她一僵,往后一跳,双手比出防御姿势。“我都打扮成这样了,阁下为何还认得出?”

  “噗!”

  有什么好笑的?

  柳摇金怀疑地抬头,透过轻纱望去,脑子顿时轰地一声——

  “好哇,就是你这姓苏的王八蛋!”她气急败坏,双手叉腰。“是怎样?昨天耍得我还不够,今天还想要再来整我吗?”

  她一出声,大街上行人吓得纷纷走避。

  柳家又出来吓人了,只要一个不小心,是很有可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呀!

  可是英俊斯文,身著一袭淡红色长袍,欣见喜气却不见脂粉味的苏瑶光笑容可掬地凝视着她,黑眸里闪动着饶富兴味的光芒。

  “柳,苏某是来向你解释昨儿个发生的事,并且向你赔礼的。”他微笑的开口。

  “意思就是你今天特地来堵我的?”她眯起眼睛,面露防备。

  “柳误会了。”他好脾气地笑笑。“苏某真是诚心诚意来向柳赔罪的。”

  “免!”柳摇金神情戒慎地盯着他。“你们这些作媒人的就爱口蜜腹剑、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我要是信了你们,不就证明我真的很笨吗?姓苏的,我看起来真有这么笨吗?”

  苏瑶光毫不生气,只是略觉好笑地微挑剑眉,“柳家中不也是以媒为生的吗?”

  “正因我家里也是干这种营生的,所以分外清楚你们这张嘴的厉害——”她忿忿然补了一句:“尤其是你们姓苏的!”

  “我们姓苏的又怎么了?”他莞尔问道。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狐疑地望着他。

  被骂还笑得这么开心?

  “不知怎的,苏某一见柳天真未凿、直言坦率的模样,就觉得无比亲切。”他笑吟吟的回首。

  吓!

  柳摇金往后退了两步,警戒地瞪着他,结结巴巴起来。

  “你、你有病啊?”

  “柳何出此言呢?”他神情和蔼的看着她。“说起柳苏两家渊源甚深,瑶光论理也该唤柳一声世妹,唤柳姥姥一声婆婆了,所以柳妹妹实在不需要同我如此生疏拘礼才是。”

  他说得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好似打从开天辟地以来他们柳苏两家就是世代交好,从未有过任何嫌隙似的。

  恍惚之中,柳摇金还有想点头附和的冲动,但总算在最后一刻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反驳。

  “谁是你柳妹妹啊?”她受不了地摸摸手臂上纷纷竖起的寒毛。“我鸡皮疙瘩都掉满地了……姓苏的,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吃你那一套,什么哥哥姊姊弟弟妹妹的,少来跟本姑娘套这种烂交情了!”

  “柳妹妹果然非寻常脂粉、池中俗物。”苏瑶光不以为意,明亮的笑眼里闪过一抹欣赏之色,“行事潇洒且快人快语,实令我辈自叹弗如,是瑶光唐突了。”

  啥?搞什么?这样都不生气?

  柳摇金一呆,双颊没来由地微微发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字字泼辣无礼,他却句句温柔和善,修养好到不行。

  相较之下,柳摇金觉得自己既没气度又没格调,跟个当街撒野的泼妇没两样了。

  “拜托你……有点正常人的反应好不好?”她忽然很无力,喃喃道:“照理说,被我这样劈头乱骂一通,是神仙也该发火了,你这样实在让我很为难耶。”

  “你说的话字字属实,我又有什么发火的理由呢?”苏瑶光含笑眼眸突然掠过一抹自疚,叹息道:“做人做事本就不该一厢情愿,反徒增他人困扰。柳,真的很对不住,方才是我失礼了。”

  这……这……

  见他惭愧内省,面露忧郁,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晓得该从何安慰起。

  “那个……其实……”她吞吞吐吐的开口,原本凶巴巴的表情被讪讪然取代。“坦白说……你也用不着这么内疚……反正我这人说话不经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苏瑶光眼神郁然地凝视着她,嘴角微微扯动一丝苦笑。“柳不需要安慰我了,我都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柳摇金有些懊恼和心慌。“虽然……我自己也没搞得很明白,但是你肯定不明白我刚刚话里真正的意思……所以你且不忙自责反省……就……等我自己也想明白了该怎么跟你说明……再说。”

  “柳究竟想说什么呢?”他抬眼看着她。

  柳摇金一下子被问住了。对喔,她颠三倒四的,到底想说些什么东西呀?

  哎呀!不管啦!

  反正他方才拿热脸贴自己的冷屁股,还被她没头没脑冷嘲热讽一顿,现下心底一定是受伤得紧。

  嗳,她是怎么了?几时变成了那种自己向来最瞧不起的尖酸刻薄鬼呢?

  她张大嘴,极力想解释,脑中却一片空白。

  “柳,就别让苏某再多耽误你的时间。”他眼带浅浅悲伤之色,言谈间依旧不减温文儒雅,朝她拱手行礼,转身就要离去。“在下先告辞了。”

  可……可是……

  柳摇金焦躁不安地咬咬下唇,无措地站在原地望着他高大落寞的背影,挣扎犹豫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冲口出出——

  “喂,等一下。”

  背对着她的苏瑶光,英俊的脸庞浮起了一丝诡谲满意的笑。

  ☆☆☆☆☆☆

  “你呀你,做人别这么老实巴交的行不行?”

  “……”

  “见人只说三分话,莫对人抛一片心,你小时候在学堂里没学过呀?”

  “……”

  “像你这种善良到活该被欺负……呃,我是说,善良到‘容易’被欺负被压榨被拐骗的好孩子,实在很不适合在这个阴险的、狡诈的……”柳摇金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筷子,夹着的一片酱牛肉险险飞出去。“危险的媒人市集上讨生活。老实说,你到现在还没被我家姥姥和其他刁蛮媒婆给生吞活剥下去,我真觉得是你苏家历代祖宗有保佑。”

  苏瑶光替她舀了一碗老参炖鸡汤,温文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喔,谢了。”她瞥见他这体贴举止,不忘道谢,继续慷慨激昂地道:“但话说回来,你这三年来作媒可以如此顺利成功,甚至连我家姥姥都感备受威胁,也许正是因为好人有好报,傻人有傻福的缘故呀!”

  “我的确很幸运。”他笑笑,谦逊地道。

  “但是人呀,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就拿我来说好了,虽然十八年来出门拜师学艺的心愿一直没能实现,可是我时不时就买些武林秘笈温习温习,就算是学个一招半式也好,必要时候也很能唬人的……你想不想看?我房里藏了一大柜子,改天借你!”

  “谢谢,但我想我不是个天生适合练武的奇才,”苏瑶光眸光熠熠地看着她,难掩一丝敬意。“不像你。”

  柳摇金闻言大乐。“真的吗?你也觉得我骨骼清奇、天生异相,拿来习武再适合不过了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他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

  “谢谢谢谢谢谢……”她感动到差点喷泪,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一阵猛摇。“这辈子总算有人替我说句公道话了,苏兄,就冲着这句话,我欣赏你!将来我要真能成为一个武艺高强的大侠女,我一定罩你!”

  “那就有劳了。”他被她逗乐了,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得好不灿烂。

  “别客气,包在我身上!”她豪迈地一拍胸口,爽快地道:“还有,咱们江湖儿女不作兴那套欲礼,什么苏公子柳的,往后你就叫我摇金,我就唤你苏兄,这样爽脆利落些,苏兄意下如何?”

  “就这么说定。”他深邃的眼眸笑弯了起来。“以后愚兄就全靠你保护。”

  他最喜欢没大脑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毫无例外,所以相处起来分外舒服。

  苏瑶光笑得好不愉快。

  “真是人生难逢知己,得一知音是死也无憾啊!”柳摇金用力一拍桌,蛮力震得桌上杯碟跳了起来,快乐地大声嚷嚷:“小二,来来来,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全拿来,我今天要与苏兄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啊!”

  “柳——”他一怔。

  “是摇金!”

  “是。”他只得改口,“摇金妹妹,你真要喝酒?这光天化日的,万一饮醉了,教我如何向你家姥姥交代是好呢?”

  “哎呀,你就不要这样婆婆妈妈了,是不是男人啊你?”柳摇金眯起眼,不悦地白了他一记。“难得咱们这样投机,没有点酒来助兴怎么行?你放心,我自从立志要当侠女的那一天起,早就预先练好了酒量……将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没有几斤酒胆怎么行呢?你说是吧?”

  这么理直气壮?

  苏瑶光顿时哑口无言。

  ☆☆☆☆☆☆

  第一杯,她被热辣的烈酒灼得频频哈气。

  第二杯,她被呛得鼻涕眼泪全跑出来。

  不顾他的阻止,她还是仰头灌了第三杯——因为酒过三巡,才可以开始谈正事。她听人这么说的。

  “我说呀……嗝!”柳摇金打了个酒嗝,热气烘上双颊,开始大舌头了起来。“苏少爷,你长得一表人才,家中又有钱,干什么事不好?你偏偏要作媒人呢?”

  “媒人又有什么不好呢?”苏瑶光噙笑反问。

  “媒人当然不好!”她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就靠着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把两个从没见过面,也不知彼此性情兴趣喜好投契不投契的男女硬是凑成对,也不管一个是不是败家成性,另一个是不是虐待成狂,只要他们俩成了亲拜了堂,媒人红包一拿到手,立马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你误会了。”他笑着。“那不是专职媒人,那叫业余媒婆——简称‘三姑六婆’。”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微笑。

  “不就是作媒吗?”她撇了撇唇,难掩一丝鄙夷。

  “摇金妹妹,你说天下知音难寻,然而世间姻缘又何尝不是?”他语气温和地道,“但凡是人,都有伤心脆弱、孤独无助的时候,这时就需要拥有一个能与之牵手、共度漫漫人生的良伴。不管贫病老苦,无论欢喜悲伤,只要身旁有人,心上贴心,就算是在寂寂冬夜之中,也就不觉得寒冷孤单了。”

  柳摇金盯着他,不由得嗤地一笑。

  “怎么,你不赞同?”他微讶的看着她。

  “是,我完全不同意。”她不以为然地道,“先不论其他,你看光是咱们这梅龙镇上你争我吵、你打我闹的怨偶就有多少对?”

  苏瑶光俊眉微挑,意带询问。

  “就说这酒馆隔壁第一户的‘胜记布庄’好了,当家的吴大爷娶了三妻四妾还不心足,成天尽是往窑子里钻,搞得妻妾闲置在家跟守寡没两样。像这样的姻缘,可不是个天大笑话吗?”

  “三妻四妾,那是例外。”他一叹。

  “一夫一妻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扬唇冷笑。“镇南的卢秀才算得上是熟读诗书,通晓圣人道理吧?自从卢大娘嫁给了他,既得侍奉公婆,又得做女红贴补家用,日子不知有多难蕃可那卢秀才却死活都不肯去谋份事。”

  “为什么?”他眉头皱起。

  男人养家活口,天经地义,为何不肯?

  “骸”她不屑地道:“说是以他堂堂秀才之身,怎能为了五斗米,委屈自己做那等下作庸俗的粗活儿?”

  “无用书生,愧对孔孟。”他不悦地眯起眼,语气冰冷。

  “要我说,他这辈子最愧对的是卢大娘和家中二老。”柳摇金说得愤慨不已,“像这种男人,成亲来干什么?就一辈子当他的书虫,一辈子喝他的西北风就好了,干什么娶妻来造孽?”

  他默然。

  “当年,就是我家姥姥为他们两对作的媒。”她喝了一口酒,涩涩地道。

  苏瑶光凝视着她,眼神恍然而温柔。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特例。”

  “姥姥也这么说,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她低声道,“但我总觉得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尤其是女人,一旦遇人不淑,就一世翻不了身。”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柔声道:“摇金妹妹,我这个媒人不是这样办事的,你尽可以放心。”

  她柳眉高高挑起,面露怀疑嘲讽。

  “据我所知,也有夫妻结为缘好之后,从此恩爱逾恒,白首偕老。”他眼眸轻垂,动作优雅地斟了杯热茶递给她,微微一笑,“镇北李员外和妻子亦是媒人说的亲,阖府安康,儿孙满堂,六十年来从无吵过一日嘴,每到黄昏时分,总见得这两老牵手出来到柳堤河畔散步谈心。”

  “那才叫特例。”她反唇相驳,“奇迹中的奇迹。”

  “不说旁的,单指咱们现在身处的这家‘福林酒馆’,老板福叔和妻子林婶便是出了名的鹣鲽情深,甚至连店名都以夫妻名中各一字嵌成,这也是媒人说合的一门亲事。”他笑着说。

  “不公平,你总记着好事!”她嚷了起来。

  “你又何苦总看向坏事呢?”他温和提醒。

  她小脸涨红,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却怎么也说不过伶牙俐齿的他。

  “总之,姻缘这回事是成也媒人,败也媒人。”她粗鲁地挥了挥手,不爽地大声道,“问题都出在你们这些媒人身上,就对了!”

  “请恕愚兄不能苟同。”苏瑶光嘴角笑意依旧,眼神却锐利坚定,“媒人居中介绍,自然是该替两造筛选适合彼此的对象;然而姻缘这种事,最该负责任的并非媒人,而是有缘鸾配鸳鸯的夫妻二人才是。”

  “你……好!好!真是好样儿的!”她抓过酒来,灌了一大口烈酒出气。

  酒意烧辣辣地往喉头滑下,一股热力直直往上冲,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热,还有种说不出的飘然感。

  她忍不住再帮自己倒了一大杯,豪爽地一饮而尽,仿佛所有积压已久的闷气全都在这一瞬间抒发开来。

  “我是说,你酒喝得这么急,好吗?”他有一丝担忧地看着她,大手搭住她又要斟酒的小手,“别再喝了!”

  “我们江湖儿女都是这样的,心情好的时候要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该喝!”柳摇金吁了一口长长的气,抬头见他关怀的眼神,心头一热,索性也帮他倒了一杯。“不盖你,这酒喝了以后呀,说也奇怪,喉咙也开了,嘴巴也松了,心情也好了……你也试试!”

  “谢谢,我酒量浅,恐怕不能与你相比。”苏摇光眉头微蹙,张口想劝,最后还是默默为她倒掉先前那杯冷了的茶,另斟一杯,再送到她手里。“你先喝杯茶缓缓气,当心快酒易醉。”

  “我酒量很好的,待会儿再喝三大坛子也没问题,信不信我还能扛着你回家呢?”她拍着胸口道。

  “摇金妹妹——”他目光关切地望着她。

  “什么妹不妹的,咱们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总之呀,你们这些媒人都是这样的,永远偏帮着自己人,可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讨厌媒人,我就是偏偏不作媒人!”柳摇金干脆一把抓过酒壶,趁着酒兴正浓,“来!干啦!不干的是小狗,干了变小狗,哈哈哈哈……”

  他怎么觉得……她好像已经醉了?

我要报错】【 推荐本书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