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覆车同轨
(一)
春天仿佛是在一瞬间苏醒的。
先是那御沟里的水,一日一日地见涨,直到浮上了那岸边萋萋的青草间;吹过水面的风仍是冷的,却变得温柔,一路吹拂,便一路绿了过去;重重叠叠的雕梁画栋渐渐显出了缤纷的颜色,不再是那冬日里的冷沉模样,被春日偶尔露出云层的阳光一照,碎彩流金,华艳无边。
这便是宫里的春天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殷染的生辰。
她从刘嗣贞处拿了命令,作普通宫婢打扮走入大明宫来,便被这袅娜□□晃了眼。仍是那高高的宫墙,仍是那巍峨的楼阙,仍是那些繁忙来去的内侍宫娥,衣袂翩跹而神容匆忙——
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也许是那新绿底下埋着过冬的衰草,也许是重重绽放的瓣之后是枯萎的青萼。锁断的九重宫阙在这时却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好像只要蒙上耳朵、闭上眼睛,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长安城外已烽烟四起。
龙靖博大军围困陕州城已足足二十日,虢州、潼关全线告急,周围藩镇按兵不动,连高仲甫也终于急了。
他去枢密院问刘嗣贞:“若潼关破了,对你有何好处?”
刘嗣贞道:“对我没有半分好处,但只要能让你痛苦,我便高兴。”
高仲甫感到荒谬,笑得十分张狂:“我为何要痛苦?哪怕亡国了,我也不需痛苦!”
刘嗣贞抬起眼皮看了他半晌,直到高仲甫的笑声渐渐消歇,才慢慢地道:“若是打入长安,龙靖博首要清君侧,你必死无疑;若是叛乱平定,陈留王首要清君侧,你还是必死无疑。”
高仲甫睁大了眼睛,瞪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争斗了半辈子的老宦官。彼此的底细彼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连一点假惺惺的客套都不需要了。高仲甫最终是干笑两声,道:“我还有神策军,你不怕我窝里反?”
刘嗣贞摊开两手,道:“我一无所有,我怕什么呢?”
***
刘嗣贞知道,他只是在高仲甫面前、也在天下人面前撑一口气。
如果高仲甫、如果天下人,知道了陈留王在陕州城中重伤昏迷、生死未卜,他们是会提前投降,还是会分崩离析?
他不敢想,殷染,更不敢想。
她走过少阳院,会想起自己被困少阳院一日一夜,五郎来接她时红衣银甲,剑尖上滴着鲜血。她走过东亭,会想起大雪纷飞,他曾经抱住她,声音低沉地在她耳畔轻轻震鸣。她走过延英殿,会想起九年前那两场延英奏对,她的五郎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在挣扎中长大了吧?
她曾经怨怪他成长得太慢、天真幼稚,也曾经痛苦他成长得太快、果决狠辣,可当她听闻他中了钱守静的埋伏,身上划了两刀,加上腿伤复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传不过来……她觉得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而如今二十天过去了,刘嗣贞说过,陕州城的粮草只能支撑半个月。
太阳移至中天,那光芒渐渐有些眩目了。殷染只觉天空在头顶旋转,而大地在足底断裂,她站在悬崖的边缘,悬崖底下是段五绝望的血淋淋的脸庞——
他在说:“不要过来。好姐姐,我若死了,你不要过来。”
熟悉的、诱哄的语气,桃眼微微弯起,眼中亮晶晶的光芒,好像撒了漫天的星子。他在笑,天衣无缝的笑,她曾经好几次被他蒙骗过去,在他说自己的腿不妨事的时候,在他说他只是要和淮阳王打一段机锋的时候,在他说……在他说,“你若死了,我就去找十七八个女人,一辈子也不会寂寞”的时候。
而她竟从没有想过,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她当如何?!
“你不要过来。”虚空中的少年还在温柔款款,“我一个人就好。”
因为已习惯了人山人海之中的孤独,因为已习惯了万民仰望之中的落寞,因为已习惯了富丽辉煌背后的黑暗,因为已习惯了情爱厮磨背后的冷漠。
所以她的少年,那么死皮赖脸,其实却是故作顽强。
如果,如果他还能回来。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哪怕是生生世世的地狱煎熬,哪怕是再也不能见到他。
只要他能活着。
她不在意他是怎样地活着,也不在意自己能否陪他一同活着。
***
殷染是奉了刘嗣贞的密信过来的,清思殿外的小黄门本是枢密院打杂的出身,看过信便将信将疑地放她进去了。她先在后院里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会儿药,待小皇帝用过了晚膳将要睡下,才过去了他的寝阁里。
殷染做事从来不急躁,她会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挤入寝殿一侧下人居守的小阁,稍挑起帘幕,便见小皇帝的傅母正坐在床边哄着他喝药。段云璧倒是比过去听话得很了,从头至尾一声不吭,让他喝药他便喝药,竟还拉着傅母的手要喝多些。如此喝完了三碗,没多久他便昏沉欲睡。傅母伺候着孩子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才过来到这小阁里,捶了捶腰开始更衣。
冰凉的锋刃突然横上她的颈项,宛如一条冰凉的蛇!
明亮的灯火之下,傅母几乎能看见刀刃的反光,下意识便惊恐欲叫,却又被一件不知什么物事塞住了口,而后一个冷淡的女声便自背后爬了上来,“不要叫,不要动,明白吗?”
傅母外衣脱了一半,正是自己被自己牵绊着,还没反抗就被人制住,这会子在刀刃之下不得不连连点头。身后那人也不再说话,将傅母那外衣往后一扯,便就势绑住了她的双手,动作熟练而果断,好像已经演练过几千次。傅母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去瞟那人样貌,口中物事却突然被取下,而后一碗药汁被灌入了口中。
傅母大惊失色,连连挣扎,汤汁四溅。那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将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逼得动弹不得,最后不得不仰着脖子喝下了大半碗药。女人见她颓丧地瘫下身子去,寡淡地笑了一笑,“依例,圣人的药,保傅亲尝。看来你没有按规矩办事啊。”
那药发作甚快,何况这是殷染从后院里偷出的一只大碗,药量惊人。傅母还想挣扎,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了,殷染面无表情,又给她嘴里塞上了破布,将她往地上一踢,便掀帘走了出去。
她先是在寝殿中心站了一会,然后过去轻轻锁上了门。
灯烛煌煌,外间已近天黑了,殿内还如永昼。宽大柔软的龙床上,明黄的厚实的被褥里包裹着小小的脆弱的身躯,小七的模样比她上次见到时更加憔悴,脸色发青,嘴唇泛白,闭着眼睛却睡不安稳,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殷染一步步走上前,袖子里边的右手攥紧了一把匕首。左手上则缠着几圈白布,是她方才用来包裹那匕首的。
如果她用兵刃下不去手,则布帛也可以杀人。
她是这样想的。
她已经杀过人了——她杀过李美人,杀过殷衡,她的手上鲜血淋漓。当她发现那鲜血洗不干净,她也就不再指望了。
小七,小七。
你要怪,就怪钱守静吧。
你要怪,就怪高仲甫吧。
不——或者还是应该怪这诡谲深宫,怪这险恶世道,如不是它,我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失去我的五郎啊!
那张小脸渐渐地清晰了。他竟然在笑,不知在梦里遇上了怎样的好事,若不是药力发作,她猜他可以手舞足蹈。真的这么快活么,小七?被人药成了一个傻子,做梦都比清醒着快活,是不是小七?
衣袖微抬,雪亮的寒芒露了出来。殷染先是攀上了床,压制住小孩的身躯,然后——
“阿家……”
她听清楚了。
他在叫他的阿家。
他那迷迷糊糊的眼睛似乎还睁开了一条缝,眼睛里的脆弱令她的心突地狠狠一跳,然后便摔进了深水里。
“阿家。”他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似梦似醒之间,声音软糯糯的,“你来了吗?”
(二)
段云璧已经喜欢上喝药了。
只要喝了那药,他就能昏睡上一整天,能做五光十色缤纷多彩的梦。每一回他进入那梦境,便见到阿家朝他笑着招手:“小七,快来!”每一回他离开那梦境,阿家都会送他到那浓雾密布的出口,难过地对他说:“我等着你来——你还会再来的吧?”
恍恍惚惚间他记起曾经听到一个故事,故事里那只老去的狐狸精又唱又跳:“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活着虽然有些快活的地方,可死了却是决没有害处的,大约也就同昏睡是一样的吧?分明他醒着的时候是见不着阿家的,这样一比较,醒着还不如睡去,不是吗?
“阿家,阿家你不要着急。”他想说,“我还会再来的,下一次,下一次我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每次喝药都会偷偷给自己加大药量——于是他每次做梦,都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看,这一次,他不就成功了么?
阿家来了,他终于能活在自己的梦里了!
***
一阵穿堂风过,拂起清思殿中柔软的纱帘,仿佛撩动着一场深深的梦。
孩子说完那句梦话便昏了过去。殷染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手心里渗出汗来,几乎握不住匕首。她低下头将匕首重用白布缠好,慢慢地收回了袖中。
这不过是个孩子……就算他是个傻子和傀儡,就算他被人利用着祸害天下,那……也不是他的错吧?
她一瞬间极怨恨,一瞬间又极悲哀。这不过是个从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迷茫的世路上被坏人骗去了一切,可她却想杀了他。
小七,小七……
我不杀你。
可是,谁会来杀了我呢?
孩子的表情甜蜜得令人心悸。殷染伸臂抱起了他,在这无声的春夜里,渐渐地感到恐惧和无助。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刘嗣贞订下的计划:在她入宫半个时辰之后,刘嗣贞将在宫城内外散布消息宣称小皇帝“猝死”——这样的大事势必让宫中高仲甫的势力自乱阵脚,而她要做的就是觑准时机到承香殿面见太上皇——
她所期待的只是一场混乱,让太上皇赶在高仲甫之前控制住局面而重新秉政,而后在没有高仲甫干扰的前提下部署平叛——惟其如此,她的五郎才能鲜衣怒马地凯旋,带着他的兵马踏过他所安定下来的河山,让太上皇知道这个天下已经离不开他。
除非——除非他死了。
除非她的五郎死了,否则,这天下,一定要是他的。
因为她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不是吗?
她说过的,她要为他准备好这座长安城。
这些安排程秉国并不知情,因为程秉国根本不可能答应。
其实刘嗣贞也很不赞同。他说:“太上皇试过一次了,而从那以后太上皇就再也没能踏出承香殿一步。我们不见得比当初西内苑兵变更有把握。”
把握?她自然没有把握。可是这世上好赌的人,哪一个在下注时是有把握的?段五去陕州时有把握吗?高仲甫扶立小皇帝时有把握吗?淮阳王娶殷画时有把握吗?
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局中。
她随手取过床边的黄袍往段云璧身上一披,便抱着他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可以不杀他……但他还是有用的。
***
许是因为有一片广袤的太液池,大明宫的深夜,实在是有些寒冷。
殷染护住小皇帝的头脸,沿着太液池边荒无人烟的小径往承香殿去。春水已涨,岸边繁似锦,迎着那一弯浅淡的月亮,瓣之上宛如浮动着美人的秋波。路上经过了蓬莱亭,去年的秋天,段云琅曾经在这里安静地吻她。
每一景每一物,此刻都如张牙舞爪的索命妖魔。她的脚步愈来愈急,好像害怕看到什么,又好像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到了承香殿外,她却先找了一处僻静角落躲了起来。
这是一片三面围墙的小园,殷染藏身在月光照不到的月洞门边,低下头,轻轻揭开那件黄袍。
经了方才的“颠簸”,段云璧却仍旧是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好像是睡得太死了些。
殷染抿了抿唇,她不敢看这个孩子,却逼着自己看他。他才五岁,段云琅被立为太子时,也是五岁。
她无论如何,不该对这个五岁的傻孩子生出恶意。
黑暗中她仿佛感觉到了沈素书的目光——素书已经很久没有来造访她了,连梦里都未曾一见——那么绝望,好像在说:“你要杀我的孩子吗,阿染?”
“没有!”她迫不及待地辩解,“我是想过的……可我最终没有……”
“阿染,你和他们有什么差别?”素书的声音低而哀伤。
她愕然,“他们?他们是谁?”
“阿染,我看错你了……”
“我没有!”殷染几乎要疯狂,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怀里的孩子随而一颠,却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孩子的脸上。
没有哭,没有笑,没有皱眉头,也没有咬手指。
她以为她也是很熟悉小七的了,可在这一刻,小七脸上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
那是一种太平静、太﹣安宁的表情,几乎不属于这个人世。
“不好了!”外间猝然响起呼喝的声音,“快,快通报太上皇!”
而后是兵戈交响、铁靴杂沓……火把在空中飘移来去,千门万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了起来,几乎要映亮那无边的苍穹。宫婢的惊呼和内侍的呵斥接连响起,承香殿内外显然都被惊动,殷染甚至听见了许贤妃威严的声音:“到底出了何事?!”
“贤妃娘子!”那是外头来的一个面生的侍卫,身形高大而面容冷峻,“圣人不见了!请让末将同太上皇禀报!”
夜色沉沉如水,混乱的声响交错成一个噩梦般的夜晚。听见小皇帝不见了的一瞬间,许临漪想的竟然是:他会不会将这桩事情也怪在我的头上?
下一瞬,她才想到:小皇帝不见了,为什么会来禀报太上皇?!
这只能说明——高仲甫还不知道此事,而这时候,就是阿臻重拾权柄的最佳机会!
一时之间她也顾不上去想是谁给了阿臻这个机会,她是真的在为那个男人而狂喜——她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
那个侍卫趁她不注意已经窜进了内殿里去,许贤妃连忙跟过去。
却见寝殿里灯烛燃起,段臻只穿了一件明黄的寝衣,正倚着二十四孝屏风侧身而立;而他的脚边跪了一个女子,后者往坚硬的地面叩头三次,而后直起身躯,声音发颤,眼光灼烫:“上皇一言可救天下人,为何不救?!”
段臻注视着女人的眸光隐忍,眉头凝成了峰峦,当此刻殿外都是兵荒马乱,他却好像还在缓慢而迟钝地反应着——
他被圈禁在此足足七个月了,七个月,他没有见到过一个内朝外朝的人,七个月,他只能对着许贤妃和那一群高仲甫的手下。他听闻五郎曾经试图硬闯承香殿,都不得不挂了一身的伤铩羽而归。那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他的头脑已经不擅长权谋,也许是他的双手习惯了被人操纵,在这一刻,他甚至没有听懂女人在说些什么。
她说,她已经控制了小七,只要他以太上皇的名义下旨平叛,河南诸路就会立刻给陕州解围?
段臻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人,他过去似乎见过她的,他从没想到她能玩到这个地步。
“外边,”他艰难地道,“外边就是神策侍卫,你知道吗?”
殷染道:“我知道,但高仲甫不在。”
“你杀了他?”
“没有。”殷染道,“可他也不会杀您的,不是么?”
段臻表情晦涩:“你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皇帝如今在我们手上。”殷染静了静,“您不是一直想见小七么,上皇?我将他带来给您了,我求您,求您救一救……”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救一救五郎吧,上皇。”
那闯入之后始终一言不发的侍卫,眼光终于动了一动。
“小七?”许贤妃忽然出声了,“你怀里抱着的,是小七吗?”
殷染立刻戒备地扫了她一眼,将怀中的孩子护紧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许贤妃冷淡地一笑,“你不觉得这孩子,安静得过分了么?”
段臻的目光渐渐凝聚,最后,投在殷染怀中那个披着黄袍的孩子身上。
“将他给我。”他的声音清冷,不容拒绝。
殷染闭了闭眼,复睁开,眼中一片清明。她没有被段臻的声气吓住,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身后就是钟北里,这让她无端感到安心。
“将他给我!”段臻加重了语气,目光直盯着她,声音令人发寒,“你杀了他,是不是?”
殷染猝然一个激灵,抗声道:“我没有!”
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钟北里沉声道:“将他给太上皇吧,外边已来不及了。”
殷染抿了抿唇,而钟北里已将她怀中的孩子小心地抱给了段臻。后者触碰到孩子的一瞬间,面色就变了。
“——你杀了他!”段臻的眼光沉得可怕,向殷染扫过来时仿佛挟带着腥风血雨。他的手却在颤抖,根本都不敢去接小七,一旁的许贤妃连忙接下,再仔细伸手一探,小七的鼻息已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