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梦起 第一章 葫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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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葫芦村,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这样的村庄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聂山,葫芦村一个普通至极的庄稼汉,这样的庄稼汉无论在哪个村子都能随处可见。

  可是,村子虽小,人虽贫贱,但盼子之心却也和那些大城镇里的大户人家一样。所以,聂山的老婆总是生完一个一个,连生了四个女儿,可聂山还是没有放弃要个儿子的想法。传宗接代,没有儿子如何能传宗接代?直到第五胎,老聂家才迎来一个儿子。聂山的得子之梦总算得圆,遂为儿子命名为:“梦”。

  虽名为“梦”,但聂梦自生下来起便从没做过梦。是人都会有梦,独独他没有。一直到七岁这一天。

  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呼呼喘着粗气。小小的胸腔剧烈的起伏,那颗小小的心脏难以承受来自于梦中的恐惧,似被千斤巨石压住了一般,无法形容的感觉。

  父母被他的惊喊声闹醒。母亲搂着他,柔声地安抚他。在母亲的怀中,他瞪大了眼睛再难入睡。只觉黑暗中,似有一双眼睛直盯着他。莫名的恐惧,在他心头越扩越大。

  人生的第一个梦,如此真实,却又如此可怖。哪怕是此时梦醒许久,依然让他因害怕而浑身颤抖。

  梦中是一片漆黑,指手不见五指。而他的神思却是那样的清楚,清楚地感知到一丝莫名的恐惧在心头蔓延。依稀似有踩碎枯草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他的所在的方向而来。然后月亮自云层中滑出,周围一瞬间变得清亮。借着凄清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处山谷里,脚下散落着人的尸首。有的已作成森森白骨,有的腐烂了一半,白色的虫子在腐肉上蠕动。

  聂梦大惊失色,拔脚欲走却发现双腿似被钉住一般怎么也动弹不了。慌乱中只有那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走来。他大呼救命,那两人却恍若未闻。待走到他身旁时,将手中抬着的破席卷一扔,顾自离去。聂梦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席卷正好掀开了一角,露出一个少女苍白的面容来。聂梦正惊恐间却发现那张面容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这才看清席卷里的人正是他的大姐。

  “大姐!大姐!”他大声地呼喊,大姐却一动不动。他想上前去摇醒她,却忽地刮来一阵怪风将他一卷,抛上半空。然后便在惊恐中醒来。

  母亲告诉他,这是梦,过了就没事。可是从这一天之后,这个梦就一真缠绕着他。梦境中的大姐或是抱还是婴孩时的聂梦甜甜地笑,或是在灶台边忙这忙那,而梦境的结尾总是会出现那个黑暗的山谷,大姐被裹在那张破席子里,与一堆白骨同眠。想到那个梦,想到大姐,聂梦就忍不住想哭。亲手带大他的大姐,总是将碗里的粥省下,倒给他吃的大姐,不久前被父母卖了。

  也不是聂山狠心,只是太过贫困,实在养不了五个孩子。只能咬牙狠心把刚满十三岁的大女儿卖到富人家做奴。他也知道卖给人家的女儿,这辈子就成了人家的人。是死是活都再与他无瓜葛。他也心疼,他也不忍。但心疼、不忍换不来米粮,没有米粮,家中剩下的孩子就得饿死。卖吧!咬咬牙,狠狠心,就卖了!卖了,总好过留在他身边饿死得强。

  聂梦永远无法忘记大姐被带走前的情景。她才是个十三岁半大的女孩。身量不足,又因营养不良,显得过份的瘦弱。可是就是这样瘦弱的女孩子,在那一天却使命地抓着破旧的门框哭喊着求父母不要卖她。前一晚都已经商量好的事,却在临走之时突然反悔。因为这一走,前路未知;因为这一走,再难见父母亲人;因为这一走,就要给人家做奴……所以才会在最后时刻惊恐、悲伤、痛哭。

  可是,又能如何?她小小的身子被那个中间人轻易地抱起,抓着门框的手指被强行掰开。门框上只留下一道道的指甲印,沾着斑斑的血印。直到许多年后,门框上的指甲抓痕依然清晰地铬在那里,带着点点的暗红。每次聂梦不经意的瞄见,都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即便是白天一想到那个梦,聂梦就莫名的害怕。他一遍又一遍地给父母讲他的梦,却只换来一些宽慰之言。

  是呀,不过是做梦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当不得真。但他不依,缠着父母不停地哭闹。聂父聂母听他念叨得多了就托中间人到那富户家里打听消息。结果打听到的却是大姐的死讯。

  说是不久前,大姐在干活时打碎了东家一个价值不菲的瓶子,老爷一怒之下打了她十几下板子,她身子骨弱挨不了就一命呜呼了。尸体是被一张破席子一卷扔到了乱葬岗。本来嘛,人都卖给人家了,是死是活都再与家里人无关,所以连尸首也不需送还。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聂父聂母抱着家里剩下的孩子哭了大半天,聂山咬着牙,指天发誓再也不卖孩子了。愁云惨雾笼罩下,谁也没有记起聂梦的梦。

  随着朝廷的苛捐杂税越来越重,农人的生活越过越穷。每年收税的官差上门讨税时凶恶嚣张的脸庞让聂梦觉那就是魔鬼的化身。

  聂梦不知道那些人为何要来抢他们家辛苦种得的粮食,只是听村里有见识的老人说,皇帝要修运河、要巡游到处都需要钱,所以要从百姓身上收。聂梦那时不过才是八、九岁的稚子不懂这些,他只知道盛到他碗里的粥越来越稀。好不容易撑饱了肚子,一泡尿过后肚子又瘪了。除了饿之外,聂梦又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重复地出现当初大姐被带走的情景,只是过梦到一半大姐的面孔有时变成二姐,有时变成三姐,有时变成四姐。

  聂家终于熬不过去,米缸见底,眼见就要无粮下锅。聂山一咬牙又把第二个女儿卖了。再然后是三女、四女。

  聂梦悲伤之余开始惊恐自己的梦。可是当他告诉父母时,父母却压根不信,开始说他是在胡说,到了后来,因梦中事应验,聂父聂母也有些奇怪,但思索过后只说他是思念过甚所以发的梦。

  无人信他,聂梦开始很是苦恼,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那种奇怪的梦,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开始淡忘。

  聂梦就是靠前姐姐们的卖身钱,好不容易才长到了十七岁。

  虽是春季,但正午的太阳依然炙人。鸟鸣啾啾声与田地间锄头落地时的嚓嚓声相互唱和,像是一首清歌。田里的土被日光吸干了水份,干硬干硬的。聂梦的锄头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磕入土中,手腕再用力一转便将一块土翻了个。他高高瘦瘦的个子立在田间像个竹竿子一般。黝黑的皮肤泛着淡淡油光。豆大的汗珠儿顺着脸颊滚落,汗渍沾在衣衫上甚是难受。他索性将上衣一脱,露出精瘦的躯体来。舔了舔干巴的嘴唇,侧头道:“爹天太热,先歇会儿吧。”

  聂山已年愈四旬,过份的操劳让他的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老上十几岁。须发生霜,体形佝偻着。

  “两亩地好十几天都没翻完,再不抓紧点赶不上播种了。”聂父嘴上说着话,手上也不停。前些年还有头牛,他们干起活来还轻闲些。后来,家里过不去了,就把牛拉去换了粮,春耕秋种只能靠自个的一双手。

  到了日落西山之时,父子两人才扛着农具,披着暮色沿着垄间小陌往村里走去。远处,袅袅的炊烟召唤着他们归家。家家户户口的饭香加杂在一起,直往鼻眼里钻,勾起他们更强烈的饥饿感。今日稀粥定要喝他个五大碗。聂梦这样地想着。去年的收成还不错,家里的存粮也多所以每顿他都能吃饱了。

  “娘不要打了,我下回不敢了!”

  “不打你不晓得长记性,你给我回来!小砍头的,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东西!”

  “我是小砍头,你跟我爹不就成了老砍头的?”

  “臭小子,还敢给我回嘴,看我不打你!别跑!往哪跑?”

  骂骂咧咧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声音未绝便见一个十七八岁,穿着落满补丁短褐的少年从拐角处风风火火地窜了出来。看见聂家父子迎面走来,神情一喜几步窜到聂梦身后,嘴里嚷道:“不得了了,我娘要打死我,快替我拦着点。”

  紧接着便见一个举着帚扫的中年妇女奔来,看到聂家父子,脸上的怒色一收,笑着打了声招呼后神色又一变,指着那少年道:“小砍头的,别以为藏在聂梦背后我就看不到了,还不给我出来!”

  少年道:“出来你就要打我,我才不出去叫你打!”

  “你这个小砍头……”那妇人正要开骂,聂山笑着打圆场:“虎子他娘,啥事气成这样?娃还小,难免犯错。你要真给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你和虎子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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