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风雨前夜。
霸州。
唐子禾和张茂手下两支人马共计五千余人合成一股,在漆黑的夜色中蛰伏在霸州城外。
霸州只是个小城,离城十里远有霸州卫,但城内只有巡检司百余兵丁和知府衙门的数十衙役,当然,刘氏兄弟手下的百余名所谓的“协捕”也算是霸州城的防卫力量,不过可惜百多人被唐子禾一道命令全剁了。
子时,城内城外一片静寂,城门早已关闭,城头数十名兵丁抱着白蜡大枪倚在箭垛下打瞌睡,霸州离京师很近,可以说朝发夕至,虽说处于京师南屏障的重要位置,但除了土木之变后瓦剌部落挥师兵临京师城下,多年来很少有外敌能打到这里,巡检司太平粮吃久了,难免懈怠。
数百人趁着漆黑的夜色摸到城墙根下,张茂则一人一骑大明大亮地站在城门外叫门。
由于跟霸州镇守太监张忠是结拜兄弟,巡检司的兵丁们都认识他,平日里张茂为人豪爽大方颇得人望,见张茂只有一人叫门,兵丁们不疑有它,很主动地打开了城门,他们知道,张茂进城门后一定会有打赏给他们,不冲张忠的面子,也要冲银子的面子。
城门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这条缝决定了北直隶乱象顿生。
等待兵丁们的不是雪花花的银子,而是加颈的钢刀。
数百人一拥而入,兵丁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钢刀割断了喉咙,躺在地上捂着脖子迸喷的鲜血。不甘地抽搐。
城门大开,唐子禾和葛老五一挥手,城外的五千反军如山崩海啸般冲进了霸州城。
霸州,乱了。
…………
…………
到处是反军杀人放火抢劫。无数百姓吓得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巡检司兵丁和知府衙门的衙役早在反军进城之时便被杀戮殆尽,整座城已全部落入反军之手。
张茂赤红着双眼,抄着刀左劈右杀。直奔梁洪府上而去,今日落到沦为反军,从此公然与朝廷相抗的境地,全托梁洪所赐,他是张茂要杀的第一人。
城中火光四起,反军大杀四方,最后入城的唐子禾见反军四处杀人放火,美丽的秀眉不由一蹙。
见张茂领着数十人杀气腾腾走在街上,唐子禾赶紧拦在他身前。
“张大当家。赶紧下令约束手下兄弟吧。霸州以后是咱们的存身之。若随意屠戮百姓,将来必被天下人所弃。”
“闪开!天大的事情待张某报了大仇再说!”张茂怒气冲从地绕过了唐子禾,握紧了钢刀朝梁洪府上奔去。
唐子禾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朝身后的葛老五使了个眼色,唐子禾自己也想见识一下那位将张茂这等绿林大豪逼得家徒四壁不得不举旗造反的钦差提督太监。于是二人跟上了张茂,随着他一同奔赴梁洪府上。
梁府已乱成一团,见张茂等人杀气腾腾行来,门口惶然张望的家仆丫鬟们惊叫着四散而逃,张茂等人如入无人之境,从前门闯入,径自往内院走去,路上遇到梁府惊惶奔走的下人,张茂二话不说一刀劈倒,一路杀戮而去,可见他心中恨意有多强烈。
刚走到内院月亮门前,迎面便遇到抱着一包细软准备出逃的梁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茂当即红了眼睛,大喝一声抬脚便将梁洪踹得一滚,却没有一刀杀他,显然打着要将梁洪慢慢折磨到死的主意。
“好汉饶命,好汉若只求财,杂家……我,我这里有黄金白银奉送……咦?你是张茂!”梁洪面无人色,原怀着一丝侥幸活命的心理此刻全数断绝。
“梁洪!你个狗娘养的,害得老子好苦啊!”张茂手起刀落,梁洪一声惨叫,一只耳朵被活生生削落。
梁洪此刻明知张茂不会放过他,然而求生的能仍旧支撑着他哀哀求饶。
“张爷饶命,奴婢以前瞎了狗眼,得罪了张爷这等英雄人物,可奴婢实在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
张茂暴烈长笑:“你把霸州全城都搜括了个遍,多少百姓被你搜刮得卖儿卖女不得善终,朝廷马政明明说是每户每年只用缴纳两匹成马,而你一开口就是五匹,交不出来者打入大牢拿银子换命,做尽种种丧尽天良的恶事,你却还说被逼?”
梁洪不顾自己满头鲜血,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大声呼冤道:“奴婢真是被逼,若有一丝虚假,愿受天打雷劈!张爷,奴婢是太监,前世干多了缺德事才应了今生的孽报,你以为奴婢不想今生多积善德,修个来世福报吗?你以为奴婢愿意干这些损阴德下世投不了人胎的恶事么?”
久不出言的唐子禾目中精光一闪,道:“你被谁所逼?”
梁洪哭道:“我是京师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家奴,刘瑾生性贪财,朝中广植党羽,很多地方需要花用银子,用来结交拉拢大臣,况且他还打算将来告老离宫之后回陕西兴平老家安养晚年,若想埋入谈家祖坟,则更需要银子打点,所以才派了不少像我这样的家奴出任各地钦差提督,借以马政矿监之名搜刮钱财,尤其是这两年来,刘瑾被山阴侯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在陛下面前的地位也渐渐危险,刘瑾更是嘱咐我等疯狂敛财,用来收买党羽人心,以求朝堂上一呼百应,像我这样的家仆刘瑾每年都给咱们定了搜刮银子的数额,差一两都会惹他大怒,轻则打骂重则杖毙,张爷,我这两年在霸州种种作为,非我所愿,实是刘瑾所逼呀!”
唐子禾一听“秦堪”的名字,秋水般的美眸猛然一亮,接着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张茂冷笑道:“说来说去都是狡辩之辞,你敢拍着胸脯说搜刮来的银子自己没有沾手吗?”
梁洪脸色一白,讷讷不能言。
搜刮来的银子当然不可能不沾手,相反,这些民脂民膏刘瑾倒拿得少,大部分皆被梁洪自己吞了。
沉默许久的唐子禾忽然又问道:“你说刘瑾被秦堪逼得处处危机,如今京师朝局如何?”
梁洪苦涩道:“刘瑾处境渐渐不妙了,前阵子安化郡王造反,不知那郡王发了什么癔症,造反檄里竟说是被刘瑾逼反的,刘瑾正忙着指使西厂四处收缴檄,不让檄一字一句进京被陛下和大臣所见……昨日京师传来家信,说是陛下削了刘瑾督领西厂之权,看来他的圣眷已渐消,秦堪已渐渐占据上风,刘瑾前途难测,我是他的家仆,前途就更……”
话没说完便黯然止住,此刻他落入张茂之手必无幸理,谈何“前途”?
唐子禾眼中升起一团兴奋的火花,喃喃自语道:“建天津,除奸宦……他正慢慢实现着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没有一句虚言……”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子禾兴奋的神情,唯有站在她身旁的葛老五脸色一沉,脸上渐渐布满了阴霾,拧着眉却不发一语。
许久之后,唐子禾忽然朝张茂道:“张大当家,安化王造反一事倒提醒我了,历来举事者须师出有名,否则天下人皆谓我等为逆贼,百姓士子人心向背,我等灭亡只是早晚之事……”
张茂满头雾水道:“唐姑娘的意思是……”
唐子禾一字一字缓缓道:“咱们占了霸州城后,也要发檄!告诉天下的百姓和士子,因为当今君上昏庸,朝廷出了奸佞,天下民不聊生,逼得咱们不得不兴兵伐城,为天下穷苦百姓求一条活路,檄一出如登高一呼,北直隶地界多是被官府逼得无路可走的苦汉子,必然应者云集,名正则言顺,诸事皆托大义之名方可为,咱们也能做出一番大事!”
张茂是个大老粗,顿觉唐子禾所言有理,于是眼睛一亮:“好主意!反都反了,还有什么掉脑袋的事不能做?咱们就发那个檄,一并招兵买马,凑齐了人马咱们也干一桩大买卖!……不过,檄上咱们怎么说?咱们是被谁逼反的?”
唐子禾抿唇一笑:“当然实话实说,咱们分明是被刘瑾逼反的,难道不是吗?”
说完唐子禾笑了笑,然后转身便离开了梁府,至于地上瘫软着的梁洪,唐子禾眼角都没瞟过他,落到仇人张茂手里,这梁洪已是个死人了。
一个时辰后,霸州城内各处忽然张贴出了安民告示,并严令了军纪军令,除了告示,城内还撒满了墨迹未干的讨贼檄,所谓的“贼”,自然是京师司礼监的刘瑾。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名锦衣卫密探趁着城中反军不备,悄悄顺着一处垮塌的城墙溜出了城,踉跄着朝京师方向奔去,密探怀里揣着的,除了霸州安民告示,还有一张要人命的讨贼檄……
密探奔赴京师之时,秦堪犹在侯府书房与李东阳,杨廷和,杜宏等人商议除奸大事。
内有悍敌,外有造反,矛头皆直指刘瑾。
刘瑾的命运似乎已被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