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来人不像之前的方休那样气势汹汹地直接找上门,而是故意悄悄靠近,他的动作很轻,人都已贴近窗户了我才发觉。我心里暗叫不好,现在身体的状态实在难以应敌,只能期盼来人是友非敌了。
等待了一会儿,那人仿佛在倾听屋里的动静,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我决定以进为退,朗声说道:“外面的朋友,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那人一听,干脆走到门口直接推门而入,我一看来人心里就凉了半截,此人虎背熊腰,胡须横生,正是我最不愿面对的强敌——“锁雷公”!
但他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倍感意外:“别紧张,我不是来抓你的。”
我当然不可能马上相信他,依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jīng神戒备着他的突然发难,但这家伙倒是看起来毫无防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试探着问道:“不知雷捕头有何贵干?”
他抬起头冲我笑笑说:“在下本名雷放,阁下就是‘移风之手’?”
我笑而不答,他耸耸肩喝了口茶,继续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就是风手;那天在城外树林里跟你说话的人有一个是‘诊风之耳’,肯定是他最先发觉我的;另一个跟你一起追我的应该就是‘凌风之足’,他的步法真是够绝的,居然可以在全力向前冲的时候突然向后跳,你们长风三侠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越来越笑不出来了,这个雷放果然老道,短短的一次交手就把我们三人都认出来了,不知道他今rì到底有何目的。
雷放却一脸轻松地继续说道:“本来大家势不两立,一见面就应该拼个你死我活的,但现今情况不同,我觉得还是以和为贵,对双方都有好处。”
我眉毛一扬,很感兴趣地问道:“为何现在情况不同?”
雷放一摊手说道:“你们戏弄了蔡京,又故意让那个耍小聪明的丫头把赃物送给我,助我立下功劳,当上这个总捕头,也算是于我有恩。我雷放向来恩怨分明,这个时候对你们出手实在有违良心。”
我笑着说道:“雷捕头果然大仁大义,小弟这次在贵宝地叨扰几rì便会马上离开,大家能和平相处是最好的了。”
雷放抓了抓头皮,咧嘴大笑道:“其实我也是觉得自己不一定打得过你们,你也不用太客气了。”
没想到这个“锁雷公”倒是爽快,我心里对他也产生了一点好感,笑道:“好个雷放,若不是你我阵营不同,风手今rì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
雷放连连摆手说道:“免了免了,下次老子还想着抓到你升官发财呢。”
这人毫不做作,真是痛快。我也回应道:“好,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雷放忽然不笑了,面sè严肃地说:“我们一直都是敌人,你是贼,我是官,只要有机会,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固执的方休,忽然心里一动,未加思索就脱口说道:“雷兄,你加入我们侠盗盟?”
雷放瞪圆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但话已出口,只能坚持说下去:“你是个好官,但衙门里是非太多,人人争权夺利,像你这样的人才却辱没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我都替你抱不平。来我们这边,我保证你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雷放看了我半天,忽然问道:“我就算敢加入你们,你们敢要吗?”
我一时哑口无言,雷放这样的身份,就算真的愿意来我们侠盗盟,又有谁能保证他不是混进来的内鬼,我只认识了他几天,又怎么能如此轻易相信这个人?
雷放见我半响无语,笑了笑说道:“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我本听说长风三侠中的风手最为诡计多端,今rì一见倒是名不副实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人各有志,小弟确实太鲁莽了,雷捕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雷放却说道:“这可不行,你既然提到这件事了,我就不得不跟你争辩争辩,天下的事总该有个正理。”
我感兴趣地问道:“哦,不知雷捕头要跟我争辩何事的正理?”
雷放说:“之前你说我是个好官,却在衙门里难有大作为,这个咱们姑且不提,但你却让我加入侠盗盟,说是肯定有一番大作为,这个我老雷可不能承认啊。”
我笑问道:“雷捕头可是对我们侠盗盟还有成见?”
雷放直言不讳地说:“在我看来,你们就是个贼窝嘛。”
我反问道:“你不相信我们偷盗的东西大多都用来济贫了?”
雷放说:“这个我倒是相信,我自己也不只一次亲眼看到你们‘济贫流’的人去给穷人分发财物,好多百姓都把你们当成活菩萨,这我也不否认。”
我说:“那怎么还能说我们是贼窝呢?”
雷放坚定地说:“因为你们偷东西,偷东西的就是贼!”
我反驳道:“我们偷的可是贪官和jiān商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染指正经富人家,偷了财物也不会据为己有,这也算贼?”
雷放点点头说:“只要偷,就是贼!”
我冷笑一声,说道:“雷捕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若是有一天你只身一人闯到侠盗盟的一个分舵,但那里高手如云,以你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正面对抗。但是你却找到了我们藏匿赃物的地方,有机会带着赃物回去,你会怎么做?”
雷放哈哈一笑,说:“当然是拿了东西就跑!”
我紧接着回答道:“那照你的意思,这不就是偷吗?你不也算是贼了吗?”
雷放说:“这不算偷,因为既然是赃物,那本就不是该属于你们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
我点头赞许道:“说的好,可我们侠盗去那些富人家取的东西,都是他们靠着不正当手段从穷人那里聚敛来的,我们拿来了再还给穷人,不也是物归原主吗?”
雷放嘿嘿一笑,说:“这不过是你们的借口,在我看来你这道理有两点站不住脚。”
我说:“愿闻其详。”
雷放说:“第一,你们凭什么说那些富人家里的财物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如何算是正当,如何算是不正当,国有国法,这些该由衙门说了算,而不是你们这些人!第二,就算他们的财物真的不干净,也轮不到你们来做物归原主的事情,若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权利惩jiān除恶,那还要我们捕快干什么?”
我轻蔑地冷笑一声,说:“若是你们真的能做到惩jiān除恶,那当然就不需要我们了。还不是因为官商勾结,衙门无能,才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出现,我们暗中是帮你们,你们反倒却要与侠盗盟为敌,岂不是狗咬吕洞宾?”
雷放义正言辞地说:“若是真想帮忙,那为何不来当捕快?用犯罪来制止犯罪,永远算不上正义!衙门再**无能,也是正道!我们应该做的是从内部纠正衙门现在的风气,而不是另辟蹊径,走些歪门邪道!”
我也正sè道:“无论是否正道,只要目的一致,最终达到相同的效果,又何必在意过程?”
雷放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风手,今rì言尽于此,再做口舌之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rì后你我在战场上再分对错!”
我沉默了一下,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说辞,只好叹道:“也罢,你我各为其主,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雷放打破了这个局面,爽朗地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今rì竟与一个风贼谈论了这么久,你我还真是有缘分,不如叫点酒来痛饮一番,你意下如何?”
我笑道:“小弟也觉得与雷捕头很有缘分,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我这就叫小二送酒上来。可惜在下生平从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陪阁下了。”
雷放的脸马上拉下来,不悦道:“怎么?风手大侠看不起在下,不肯跟我喝酒?”
我面露难sè道:“实不相瞒,鄙人身患怪疾,一旦饮酒就会发作,是以从不沾碰,绝无他意。”
雷放摆摆手哼了一下,说:“那便算了,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今rì我主要就是来给长风三侠带个话,只要你们在宁远不惹事,我雷放也不会为难各位,但还请伤愈后就尽早离去,他rì有缘相遇,我们再决胜负!”
我点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我一定将雷捕头的话转达给另外两人。”
雷放神秘地一笑,说:“你转达给风足便是,我们说的话早叫那风耳听去了!”
我心里一惊,转念一想确实觉得有理,风耳的住处虽然和我隔着两间屋,但以“诊风之耳”的听力,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到我屋内的对话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之前几年我们长风三侠都是dú lì行动,虽有竞争,但也不致于这么近距离地长时间接触,我从内心深处还从来没有对跟自己关系这么好的风耳有所提防,若不是雷放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在风耳的监听之下了!
我再转念一想,怪不得雷放也不敢轻易对我出手,他的心思还真是远胜于我,rì后恐怕是个强劲的对手。
这时,雷放站起来冲我一抱拳,说了一声“告辞”,便转身要走了,我心里一直还有一个疑惑未解,此时忍不住叫道:“且慢。”
雷放转回头问:“还有何事?”
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雷捕头,以你的心计武功,为何一直屈于蔡京之下?”
雷放的眼神忽然露出一丝无奈和落寞,这个豪爽的汉子也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恩人之子,我对他也是仁至义尽了。”
我一下都明白了,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于是忍不住继续问道:“那这次我们引你出城的计划……”
雷放眼神里的无奈又加重了几分,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告辞了。”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感慨万千。看看天sè还早,于是披上外衣,下楼找到了水生。他之前看到方休找来,正心里不安,一见我马上问东问西,我安慰了他几句,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接着转到自己感兴趣的正题上。
我向水生问道:“那蔡京的父亲你可知道?”
水生点点头,说:“听人说蔡老爷子原是共福酒楼的厨子,为人和善,经常拿剩菜剩饭接济乞丐,做了不少善事,可惜十年前患病走了,我也没见过他老人家,只是听人说起过,他们两父子一善一恶,真不像是一家人。”
“十年前?”我惊呼道,“那雷捕头是何时来宁远城任职的?”
水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听说当年是雷捕头先进的衙门,蔡京都是他向县太爷举荐的。”
我听完后打发水生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站在客栈的院子里发呆。蔡京的父亲只是个厨子,就算对雷放有恩,也多半就是一饭之恩,而雷放却用了十几年忍辱负重,屈于人下来报恩!这样有情有义的汉子,偏偏竟是我的敌人!
十年来,我第一次对自己走的路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宁远城孤寂的星空下,我在内心一遍遍地问自己:到底何为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