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这可能是枫蓝这个四季中最冷的一天。寒风淅淅飒飒,漫天的大雪在空中打转。落在地上还不老实,被烈风掀起,复又落下。
这场雪来的实在太快,太急。原本这样凄寒的天气,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出门。而那寥寥少数的行人,感觉仿佛是眨眼间,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被寒风吹到脸上,更添几分寒意。不少行人的帽檐,鬓角上,都沾满了白莹莹的雪花。
没有做好足够御寒措施的路人更是倒霉。天气骤变,他们恨不得用双手把自己的耳朵搓下来。没有帽子也没有手套,他们裸露在外的这些部位都被冻得变成了紫色。估计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就得第一时间跑去找治疗师治疗冻伤了。
走在帝都街道上的行人还算幸运。帝都城内的温度总归还比城外高些。要是出了帝都城,在那荒郊野岭里转上一圈,保证一个人能活活给冻死在野地里。
然而,就在百姓们纷纷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躲避寒风,咒骂着鬼天气和搞鬼的教会的时候,正有一群全枫蓝最骁勇的青年人,在极寒中,在恶劣的地形中,跟生理极限进行着最激烈的搏斗,把他们的汗水和鲜血泼洒在皑皑白雪之上。
他们花费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完成了一项,堪称战争史上奇迹的壮举。
枫蓝金阳骑士团骁骑部。他们在身着铠甲全副武装地情况下,扛着自己的战马,爬上了距离帝都五百里的一座无名高地。
光是说起来都不可想象。有的骑士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力竭从高处摔下,为了保护自己的战马,全力展开斗气给予伙伴,身受重伤。而这些受伤的骑士不愿意拖累同伴留下照顾自己,纷纷以死相逼。
被束缚在这样的困境中,天气这么寒冷又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有效治疗,可以得到同伴的护助却又主动放弃。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所有的骁骑部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可是他们不能拒绝。同伴在用自己的生命证明自己属于骁骑部,属于金阳骑士团的荣耀和尊严。
山坡上的骁骑部成员,在刺骨的寒风中,向他们的伙伴深深地行了一个最标准地致敬礼。
下面的伤者们也尽可能地回礼向他们致敬。一切都在不言中。
骁骑部重新出发。高坡之上一片平坦,他们尽可能地加速,仿佛是为了甩脱伙伴带来的悲伤。
这是一支刚硬的部队。他们不需要悲伤。
风雪中,减员了近一成的骁骑部纵马狂奔。积雪被一遍遍地践踏,变成冰与水的混合。泥水溅起,打在骑士们的身上,也打在他们心上。
布莱恩在盔甲下流泪。
这个小伙子今年刚满十八岁,是上一年才从预备役正式转入金阳骑士团骁骑部的。满打满算,他成为一个正式的金阳骑士还不到半年时间。
这么一个稚嫩的菜鸟,极度缺乏经验。没上过战场也就算了,他甚至连金阳骑士团最基本的日常任务都没有承接过。就目前这个阶段,这个年轻人对金阳骑士团而言,只能拿出忠诚两个字。
不过,一代一代的金阳骑士都是从稚嫩到成熟来的。为了让他们尽快地适应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老人们大多会很自觉地去教导新人,有的一对一,还有的可能一人会带好几个新人。
布莱恩很幸运。在他正式成为一名金阳骑士的第二天,就有一个老人愿意一对一带他学习与训练。这个人也只有三十岁出头,被他叫做老师。
虽然这位老师的修为并不出色——甚至可能算是骁骑部的老人中修为最差的一群人中的一位了。但是,无论从马术,经验,还是修养,品性上,他的老师都有足够的资格得到他的敬重。布莱恩的确也很敬重自己的老师。平日的训练生活中,他处处听从老师的意见指教,慢慢地,也由懵懂成长了起来。
然而,他的老师掉队了。
在登山的过程中,这位三十岁正值壮年的骑士因为腿上的旧伤,爬到还没到一半,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他登山的时候布莱恩还没轮上。见自己的老师受伤,布莱恩赶紧过去看情况——然后他就彻底六神无主了。
老师受的伤非常重。
不论身体素质还是什么,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能侥幸保住性命,便是很了不起的事。布莱恩的老师落地一撞就昏了过去,腰椎脊椎等等部位发生了严重的创损,而且磕得头破血流。要没有斗气的缓震,只怕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不过,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就算没有当场毙命,能活下来的概率也不高了。
布莱恩希望留下来救护老师。可是老师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冷了一大截:
“去爬山!跟着大家走!你要敢留下来,我就用斗气震碎自己的心脏!”
一个金阳骑士团里服役十来年的老骑士,已经把荣耀和尊严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老师,保重!”
这位亦师亦父的骑士用自己为明证,给他上了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课。
泪水从脸上盔甲的缝隙中飞洒出来。布莱恩一直在流泪。半年来的相处,已经让他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
“停下来!停下!”
骑士们勒住缰绳。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这片高地的尽头。一面绝壁。在百米之下的河流奔腾着。
“我们出来了!”
河流和桥是不属于他们被束缚住的移动范围内的景物。换句话说,斗转星移法阵覆盖的确实只是大路。红松公爵满心以为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防住骁骑部挣脱——或者说,他的修为能做到的极限,也就只是那样了。
原本低迷的士气为此一振。骑士们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
“散开,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能让我们下山的地方!”
骑士们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努力的寻找之后,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没有任何一条道路,能比他们上山时的道路好走。
上山的道路本是很难走的。换句话说,骑士们不可能在这里下山,去穿过河流上面的桥梁。
他们无路可走了。
世上从不会无路可走。只是,当一条路摆在人们面前,人们宁可选择不走的时候,就会对这条路视而不见。
而一个笨人,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提醒各位聪明人,这条路,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
“跳过去吧。”盖亚说。
百米高的悬崖,两边相距六七米远。这样的距离,要战马载着骑士,如何能过得去?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盖亚实在是一个有些野蛮的人。他没有等乌瑞恩和其他几个骑士首领反应,自顾自地拉开距离,让战马做出冲锋态势。
“盖亚!别动!”
战马长嘶!眨眼间,连人带马两千多斤的搭档,如同一块被投石机平挥出的巨石直冲了出去。来到崖边,战马极有灵性地飞身跃起,竟一口气跃过了不止七米的距离,稳稳地落在对面。
“都过来吧。”盖亚向骑士们挥挥手。
几个马术最谙熟的骑士得到乌瑞恩的许可之后,也纷纷纵马飞跃。然而,他们的飞跃就不像盖亚那么顺利了。最危险的一个战马后蹄险些没有踩到地面。
“太危险了。这个距离必须要发挥出战马全部的马力。马没力气了。”
连续的奔波,即便是最优秀的战马,剩下的体力只怕也不多。
“部首大人!叫个年轻人试试!”盖亚冲对面喊。
既然都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骁骑部就不会走回头的路。乌瑞恩点到一个不远处的年轻人:“布莱恩!出列!”
布莱恩心头一突。这次的挑战无疑比上一次艰巨的多。他没有任何信心能驾驭自己的战马跃过这道近乎令人绝望的距离。
战马仿佛也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不安地喷着气。
“部首大人,我……”
乌瑞恩的眼神像一把规尺。布莱恩提不出任何异议。只是,就算他的战马,此刻也低着头
“跳啊!快跳啊!”
布莱恩摇摇头,冲对面喊道:“不行!这个距离它做不到!”
“你要相信自己的战马!它绝对可以做到!”
布莱恩没有回应。他伏在马背上,跟自己的战马耳语了几句。战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喘了两口粗气,喷了几个响鼻,眼神重新盯着前方。
他驾驭着战马。马蹄一次次地摩擦着地面。
“骁骑部从不畏惧挑战!为了荣耀!”
战马奔行起来,提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崖边的那一瞬,战马飞跃而起,在空中展开四蹄,矫健的身形足以成为画家笔中最靓丽的风景之一。
呼呼的风声灌过布莱恩的双耳。在跃马的那一霎,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跑出胸口里去。
“真的过不去啊。”
半空中,布莱恩已经意识到,战马不可能把自己送到对面。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粉身于峭壁之上,化为山风的一部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老师的脸重新浮现在他面前。
“为了枫蓝的人民!为了金阳之名不被玷污!”
山壁对他发出呼唤:“吾九死无悔!”
青年人和战马一头撞在对面的峭壁上,坠入那湍急的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