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欲效漏网何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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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小节

  两人穿街越巷,径投南门而来,出了城门,取道直奔方家村而去..26dd.Cn一路上两人急急惶惶,便似猎人追逐下的两只猎物,没命价向前急奔。

  渐渐地月上中天,青光铺地,大道两旁景致清晰可辨,与白昼也无多大区分,只象是多了一层薄纱而已。跑了一会,小禾渐感体力不支,脚步先自慢了下来。好在两人这一阵疾步狂奔,少说也跑出了十里地,已将威坪城远远抛在身后。方破阵见小禾累得娇喘细细,跟着也放慢脚步,与她比肩而行。两人不住地向后张望,不见有人追来,各自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正行间,前边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倾刻之后,四骑冲破夜色,出现在视线内,四名男子扬鞭催蹄,乘马飞驰而来。方破阵见那四骑追风逐电,奔势迅捷,忙拉了小禾,一同闪到路旁。

  那四匹骏马堪堪冲到二人身旁,马上乘客一控缰绳,四驹扬蹄嘶鸣,倏然止步。其中一名乘客操着半生不熟的汴京腔调,在马上问道:“喂,小鬼,威坪城还有多远?”

  方破阵借着皎皎月光,打量马上四名乘客,见说话这人是个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材削瘦,小眼塌鼻,相貌甚是猥琐。与他并骑的两名乘客,均是中年男子,颔下都蓄了胡须,一人脸色白皙,一人眉毛浓黑。后面那名乘客也是位中年男子,但褒衣博带,不象前边这三人身着劲服,乃是个文士。四人脸上俱有风尘之色,想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方到此处。三名中年乘客见那青年出言打探路径,一齐侧目,都看着方破阵,等他答话。

  小禾怪那青年问话无礼,心中有气,一拉方破阵衣摆,要他别说。那青年乘客眼尖,早将她这一举动瞧在眼里,明白她的用意,哼了一声,向白面客、浓眉客说道:“岳师伯、风师叔,常言道‘穷山僻壤出刁民’,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您二位瞧瞧,这小妮子刁钻古怪,丝毫规矩都不懂!”

  那白面客不动声色,面色如常。那浓眉客听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是么?”那文士却谄笑道:“是啊!这小姑娘的确有点古怪。瞧他两个身上,胺脏油腻,不知是何道理?”

  小禾伶牙俐齿,向时身处方府,常与姐妹们嘻戏斗嘴,莲儿、真真等都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听那青年出口伤人,一张俏脸顿时有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道:“也不知是谁不懂规矩?求人问路,连个称呼也不会说!”

  那青年乘客脸色一寒,骂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一抬手,手中马鞭向小禾脸上直抽过去。

  方破阵心中愤然,暗道:“这人也太霸道凶狠了,原本就是你无礼在先,出口伤人在后,小禾又没说错。你这么一鞭抽去,还不把她满嘴的牙都给打落了!”他得霍梅意点拨武功,重练“鹤鸣八打”,身手已较往日远为灵便,眼见鞭势骤急,当下不暇思索,右手一把将小禾推开,左手五指箕张,便往鞭梢抓去。

  他右手推人,左手夺鞭,两手同时施为,却无前后快慢之分,手法更是不慌不忙,颇具法度。那白面客与浓眉客一见之下,都是“咦!”的一声,大感惊疑。这二人俱是武学好手,见多识广,见方破阵出手不凡,便知他曾得高人指点,说不定是哪位武林隐逸、武学名家的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他二人深感意外,实未料到在这月夜荒郊偶然遇上的一位少年,竟然有此身手!

  那青年乘客似也识得厉害,见方破阵左手向鞭梢抓来,右手猛地往下一沉,欲将鞭梢甩高,避开这一抓。哪知道他快,对手却更快,那鞭梢只微微一颤,就已被方破阵抓了个正着。

  方破阵一觉鞭梢入手,立即转身,持鞭猛拉。他这一下变招极其迅速,而拉鞭的身法姿式,也暗合武学套路中常用的一招“倒曳九牛尾”,力道限于年龄,虽不甚大,但那青年乘客坐于马背,无从凭据,一个倒裁葱,竟被他位得跌下马来。其实方破阵至今所会的武功套路,只一套“鹤鸣八打”而已,这一招“倒曳九牛尾”,他从前既未练过,也未见旁人使过,只是他于武学之道,实是大有天赋,情急中不知不觉用上的一记招数,竟然无师自通,不教而会,大合武学至理。

  那青年乘客翻身立起。他在同伴长辈跟前,被方破阵这麽一个毛孩子拉下马来,大失脸面,又气又窘,站在那儿,望望方破阵,又看看师伯师叔,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脸客、浓眉客目光如炬,早瞧出师侄非那少年对手。这师侄武功差劲,人品低劣,天生一副奴才相,他二人身负重任,自京城南来,带着这个师侄随行,为得是途中端茶递水、铺床叠被,多个人侍候。这时见这不成材的师侄在那少年手底下吃了亏,也不以为异,各提缰绳,催马前行。那浓眉客道:“杨顺,咱们有正经事在身,跟个孩子闹什么意气?别再耽搁了,快上马走吧。”话音未落,**骏马已行出五、六步。

  那唤作“杨顺”的青年听得师叔如此吩咐,不敢违拗,翻身上马,左手拉起缰绳,右手一扬,欲鞭马股,骤觉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马鞭?适才方破阵抓鞭在握,一拉即放,他跌下马去,慌乱中松开鞭柄,那马鞭早掉落在地,他心慌意乱,直到此刻方觉马鞭并不在手中。

  小禾见他扬手空挥,继而惊愕猛醒,模样滑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杨顺冲她一瞪眼,她忙又捂住了嘴。

  杨顺这根马鞭以老牛皮制成,香藤为柄,虎筋结梢,是京城中一友人所赠。他早想好了,回归师门后,在众位师兄弟面前,大可拿它当个炫耀之物,怎肯就此舍弃?当下跃下马去,弯腰去捡,手指刚触及藤柄,心底忽涌起一股恼羞之意,如涛如潮,不可遏制。他直起腰杆,向方破阵怒目而视,马鞭也不拾了,突然怪叫一声,挥舞双手,向方破阵直扑过去。

  方破阵见杨顺上马复又下马,早已悄悄留神,待见他回目怒视,更是暗中戒备,防他暴起骤击。这时他见杨顺双手五指叉开,舞动双臂,有如一只巨鸟展翼般扑将上来,不禁也是“咦”的一声,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扔给小禾,道声:“接住了!”展开“鹤鸣八打”招架。

  小禾离他二人不及两丈远,接过包袱负在肩上,见少爷和那不懂规矩的乘客动手打架,又喜又忧,喜的是:少爷可是为了自己才和那恶客打架的!担忧的自然是怕少爷吃亏。当下看得分外仔细,只见少爷这时所使的手段,居然和对手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如银月色之下,他两人便象是一对挥舞拍打着双翅的仙鹤,在作争食之斗。

  方破阵习练“鹤鸣八打”时近两年,早将三十二路招数练得纯熟无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又得了霍梅意的点拨,对其中精奥要旨的体悟,又进了一大步。霍梅意武学外用技法上的造诣,可说是已到了登峰造极、超凡入圣之境,遍视当今中原武林,无人能出其右,纵使正一教当年研创“鹤鸣八打”的张夸父复生,能予方破阵此套武功上的教诲点化,也不过尔尔。因此方破阵的这两年,实可抵一般人习练“鹤鸣八打”十年,甚或更长。即是如此,眼下他和杨顺所使招数相同,后者又怎能挡其锋锐?

  杨顺见方破阵依样画葫芦,所用招数同自己一无分别,且方位拿捏之准,时间掌控之巧,身法展动之妙,更是胜过自已数倍,那份惊讶,绝不亚于方破阵见他使出这招“鹤舞昆仑”。他张大了嘴,一时合拢不来,对方手掌后发先至,胸膛早中一拳。

  他痛叫一声,跌退三步,惊呼道:“五师伯、八师叔,怪事!怪事!这小鬼会使‘鹤鸣八打’,是本派弟子。”方破阵拳法虽精,内力却一无所有,击中他胸膛,只打得他肌肉生痛,并未受内伤,故而还能呼天喊地,放声大叫。

  那三名乘客本已行出十余丈,听他这么一叫,立时回马返身。那浓眉客问明情由,脸色微变,对杨顺道:“你没弄错?他真是本派弟子?你再去和他拆上几招。”对这师侄的眼光大是怀疑,命他再去和方破阵斗上几合,以便自己一旁观看,加以印证。

  第02小节

  杨顺见有师伯师叔撑腰,登时又神气活现起来,上前三步,双手叉腰道:“喂,你敢再和我较量几招吗?”他见方破阵会使本派武功,心想若非同门弟子,也必定与师门大有渊源,因此说话时稍稍客气了些。

  再说方破阵听得杨顺方才那么一叫,当真是又惊又奇,已知他是正一教弟子,与自己有同门之谊,又听他称呼白面客为五师伯,浓眉客为八师叔,当时便曾想:“师傅曾说过,本教掌教天师座下共有九大弟子,在武林中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九大弟子各自又收了许多三十一代弟子,多者七八十人,少者三四十人,师傅他自己便是掌教天师关门弟子门下的,他那一支就有五十几位师兄弟。这个叫什么‘杨顺’的,我看年纪和师傅也差不多,多半是第三十一代弟子,那岂非是我的长辈?我没大没小,和长辈动武,果真是……是有些不懂规矩,若让师傅知道,定要挨训!”念及此处,暗暗叫苦。

  待见那白面客、浓眉客返身到来,便又想:“杨顺称这两人一个为五师伯,一个为八师叔,那么他自己便该是六支或七支的,而这两人就该是掌教天师九大弟子中的五、八两位弟子了,也是我的两位师伯祖。”见那浓眉客对杨顺说话时,笑嘻嘻的,目慈面善,颇为和蔼可亲,也还罢了。可那白面客却非如此,自现身至今不发一言,未露一笑,一张惨白的国字脸自始至终都绷得紧紧的,神色既冷漠又威严,令人一看之下,登生“莫测高深”、“不怒自威”之感。他大是惴惴不安,心想自己将杨顺拉下马来,又打了他一拳,实属犯上忤逆,若教这位师伯祖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弄清了这三位乘客的身份,知道彼等都是自己的同门长辈,只为自己不知情之下冒犯了他们,小小心中,一无喜悦欢愉之情,有的只是担惊受怕。耳听得杨顺高声叫阵,哪还有心情应战?又当心耽搁久了,倘若霍梅意撵将上来,那更是大祸临头,是以一心只想早早离开此地,向小禾丢个眼色,口中说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要赶着回家,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杨顺伸开双臂,挡在大道正中,问道:“小兄弟,你刚才使的这套拳术,打哪儿学来的?你可是龙虎山正一教弟子?”

  方破阵拉着小禾,从他身旁一闪而过,边走边道:“我没练过拳术,刚才是乱打一气。什么正一教?从没听说过。”暗地里求老天爷保佑,但愿自己这么胡说八道一通,便可就此蒙混过关。

  心念尚未转定,忽听身后劲风响起。他还当是杨顺在背后出手偷袭,暗骂一声:“不要脸!”刚想躲避,一只大手已按上左肩,劲道大得异乎寻常。他心叫不好,松开小禾,向大道右侧跌跌撞撞冲了过去。大道右侧是条水沟,深可及腹,他可不想跌入进去,当下也无暇细想,踢脚沉腰,使一招“立步式”中的“鹤势螂形”,硬生生稳住身形。回头一看,这才发觉出手之人并非杨顺,而是那浓眉客,怪不得手劲如此之强。

  月色之下,只见那浓眉客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他猛地想起一事,叫一声“苦也!”,心道:“我真糊涂,怎么用起‘鹤鸣八打’中的招数来了,这不是不打自招,自泄老底么?跌进水沟里,又打什么紧,回家换身干净衣裤便是,反正早沾了一身的油渍,这下可真要完蛋大吉啦!”小禾跑过来,关切的问道:“少爷,你没伤着吧?”方破阵摇摇头,叹口气,后悔不已。

  果然是老底尽泄,完蛋大吉。只听那浓眉客哈哈一阵大笑,说道:“好小子,见了师门尊长,不乖乖地跪下磕头,反倒要溜之大吉,正一教哪有你这样不懂规矩的弟子!”这浓眉客正是正一教当代掌教天师张抱珍座下八徒风去尘,他与五师兄岳去病奉师之命,率教中十多位三十一代弟子,向居汴京,此次离京南来,为得是一件攸关本教兴旺昌盛之事,不意在此偶遇方破阵。眼见师侄拦方破阵不下,当即牛刀小试,出手试探方破阵的武功家底,一下子就掀出了他的老底来。

  这时他想本教如日中天,弟子遍布大江南北,所在多有,青溪县有此一位,不足为奇,奇得是:方破阵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该是教中第三十二代弟子才对,可身手却出人意料的大是不凡,不知是哪一位三十一代弟子调教出来的?寻思:“没听说这青溪县,本教有一位出类拔萃的后生小辈啊?”

  杨顺见方破阵果真是同门弟子,脸上神情更是尴尬,愤愤道:“风师叔,弟子早说了,‘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小子原本就不懂规矩,他没大没小……”

  那白面客岳去病下马走上前来,见杨顺喋喋不休,罗唣个没完,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杨顺对这位不苟言笑,整日价面孔铁板一块的师伯,素来惧怕,见他眼光如一道冷电扫来,老鼠见猫似的打个寒噤,吓得将后半句话吞进了肚里。岳去病走到风去尘身旁停下,眼望方破阵,背负双手,不发一言。

  风去尘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岳师兄,这孩子是本教弟子,已可断言。他倒是块练武的好料子,不知咱们九位弟兄当中,谁有这等福气,门下出了这么棵好苗!”

  岳去病闻言只“嗯”了一声,仍旧不发一言。

  正一教自隋末张夸父而下,历代掌教天师均重武学之道。当代天师张抱珍武功精湛,更是常常督促门下弟子勤修精研本教武功,务期将正一教武学发扬光大。张抱珍有一毕生宏愿,便是要令正一教取少林寺而代之,成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八年前,他曾立下一条教规,命座下九大弟子每半年在自己那一支中,主持一次门下众弟子武功的相互较量,用以考察各人半年来武功的进展,称之为“小考”;年终之时,他亲自主持一次全教弟子武功大考较,纵然是九大弟子也不例外,同代弟子捉对比试,称之为“大比”。凡于“大比”中有所胜出者,奖赏尤隆。自此条教规订立以来,正一教习武之风犹迈前代。九大弟子更是不敢稍有松懈疏虞,自己勤修精研之外,对门下弟子督导愈严,挑选弟子时,除人品而外,首重习武根骨悟性。

  风去尘此刻见方破阵年少不凡,正所谓“看少知老”,料想此子将来在武学上必有大出息,而自己门下有弟子七十四人,却不曾听他们说过收有象方破阵这般人材的徒孙,不由得有些眼热。向方破阵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事已至此,方破阵心知对自己的身份,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硬起头皮,走到二人身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说道:“弟子方破阵,拜见两位长辈。不知你二位如何称呼?”

  风去尘和颜悦色的道:“这却要先问你了。孩子,你这套‘鹤鸣八打’是跟谁学的?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方破阵其实早知道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五师伯祖,一个是八师伯祖,他佯装不识二人身份,自有他的打算:“我不知道你二人的辈份,就算有所冒犯,你们也不能怪我!”听了风去尘此言,他心中反倒迷糊了,暗忖:“我有意这么说,为得是逃避责罚,你怎么说反要先问我?”心念一动,已明其理:“啊,是了。他不知我究竟是三十一代还是三十二代弟子,问清谁是我的师傅,便能明白我的辈份,那么自然就能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他俩了。不过,师傅的姓名我可不便说,倘若说了,你们要是去师傅跟前告我一状,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不能说,不能说。”对风去尘的问话,竟是闭口不答。

  风去尘阅人无数,经验老到,听其言、观其行、辨其色,早明白他为何要否认自己是正一教弟子,为何要急于离去了。此刻又见他言语闪烁,神色阴晴不定,一对黑亮的眼珠子乱转个不停,更是将他的心思揣摩了个**不离十,笑道:“你原先将我这位师侄拉下马来,又打了他一拳,怕咱们说你是犯上忤逆,于是便急于离去;现下不答话,是怕咱们去你师傅面前告你个‘犯上不敬’之罪,我说得没错吧?哈哈,你这孩子,也太小瞧咱们这两位长辈了!你原先又不知道咱们是谁,和杨师侄动武,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咱们怎会怪你?你这孩子,心眼可真多。”

  方破阵被他说中心思,老大不好意思,心中却轻松了许多,眼见这位八师伯祖说话风趣,原先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已是一扫而光,如实说道:“多谢二位长辈不计弟子不敬之过。弟子的师傅姓叶,名讳上家下亮,本县梓桐乡人氏,是弟子家中的护院武师。弟子姓方,单名一个胜字,表字破阵,万年乡人。”

  风去尘、岳去病听他自报家门,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同时问对方道:“是你门下么?”又同时摇头道:“不是”。

  他二人各有弟子六七十人,除其中佼佼者之外,自是不能遍识熟记对方门下弟子的姓名。叶家亮武功平平,为人也无突出异常处,在龙虎山学艺时默默无闻,于正一教诸多三十一代弟子中,不啻沧海一粟,九牛一毛,除了自己师傅知道他姓名外,别的师伯们,谁还知道正一教有他叶家亮这一号人物?是以风去尘、岳去病二人才有此一问一答。

  风去尘竭力思索一阵,始终想不起叶家亮是何许人也,又问道:“方胜……”一句话未问完,已被一旁的小禾打断:“这位大爷,你这么称呼我家少爷,可不对。咱们府上称呼少爷,一向都用他的表字,不用名,你还是叫他方破阵吧。”

  小禾自杨顺出口不逊,便对他们这一行四人心存不满,待见少爷向岳风二人磕头作揖,又惊又怕,心想:“这是怎么了,他们要拿少爷怎样?少爷是不是怕了他们,要不干吗向他俩磕头?”她可不知这两人是少爷的长辈,向时在方府,她只知道少爷是在跟叶师傅学打架的本事,至于什么正一教,什么武林门规,老实说,她是一无所知,也不爱知道。这时她见岳风二人对少爷并无恶意,那眉毛浓黑的中年人,说话时神色和蔼,似乎还很喜欢少爷,稍感放心,便大胆直言,责其称呼有误。

  风去尘暗道:“好个多嘴多舌的小妮子,称名称字还不是一个样,哪有这许多讲究!”指着小禾,问方破阵道:“她是谁?”方破阵答道:“她是弟子家中的一名侍婢,是专门服侍弟子日常起居的。”回头呵斥小禾道:“小禾,我在和长辈们说话,你别插嘴。”小禾冲他皱皱鼻子,道:“不插嘴便不插嘴,谁希罕!”

  风去尘在一旁听了二人的对话,又见小禾娇美俏丽,眉目口齿,般般入画,心想:“真是个刁钻古怪、不懂规矩的丫头,竟敢这般与小主人说话,想是被你家少爷给宠坏了,难怪先前敢和杨顺这小子针锋相对,嘴上不肯吃半点亏!”说道:“好吧,就叫方破阵。方破阵,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你师祖的名讳?”

  方破阵大摇其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祖是掌教天师的关门弟子。”

  风岳二人又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惊疑之色。风去尘道:“如此说来,我俩便是你的师伯祖了。我在师门中排行第八,是你八师伯祖,这位……”向身旁的岳去病一指,接道:“……师伯祖排行五,是你五师伯祖,你记住了。”方破阵应道:“是,弟子记住了。”

  风去尘转过头去,道:“岳师兄,这就奇怪了,老九门下较为杰出的人物,寥寥可数,我只知道有个叫秦中的,艺成下山后,回苏州老家开了间镖局。听老九说,江湖上朋友都很买这秦中的面子,送了他一个绰号,叫‘鬼抓金雕’,三十六路‘五金抓’已得老九真传,镖局开了四年,从未失手过,为咱们正一教添光增色不少。但这叶家亮,我却从没听老九提过,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调教出这么根好苗子?”

  方破阵听他提及“鬼抓金雕”秦中之名,记得曾听师傅说起过此人,细节却记不清了。他听八师伯祖称赞自己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小孩天性,也自窃喜。

  岳去病也是满腹疑云,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方破阵,问道:“方破阵,你除了跟师傅习武之外,还跟别的什么人练过武功?”此言一出,顿时把方破阵吓得心头嘣嘣乱跳。

  要知道武林中,但凡为人门徒,若不得师尊首肯,自行另从他人习艺,便是触犯门规,罪大恶极,与欺师灭祖相去无几,要遭万人唾弃。这等武林定规,方破阵也曾听叶家亮说起过,并非一无所知,只是霍梅意武功异常高明,对他极具诱惑,明知随其习武有犯门规,却是无力抵御。他本想先行禀明叶家亮,征得师傅认可,再去跟霍梅意习武,但霍梅意有言在先,要他发誓不将自己的形踪告诉外人,因此只得将此事一直瞒着师傅。

  这时他一抬头,只见对面的岳去病神色凛然,目光冷若寒冰,只瞧得他心里发毛,暗忖:“我跟霍先生练武这事,绝不能告诉这两位师伯祖,这事非同小可,可不能和刚才我冒犯他俩相提并论!”当下矢口否认。

  好在岳去病只是随口一问,听他否认,并未追问下去。岳去病所挂心者,乃是叶家亮其人,只听他对风去尘道:“风师弟,威坪之事一了,你我同去万年乡此子家中一游,会会那位叶师侄如何?”风去尘与师兄一般,也已对叶家亮心生好奇,极想见见这位深藏不露的师侄,当下欣然应允。

  方破阵见二人将话题移开,放心下来。过了一会,见两位师伯祖一时无话,便毕恭毕敬地请教二人的尊姓大名,去往何方?所为何事?

  风去尘将自己与岳去病的姓名说了,告诉方破阵他们是要去威坪城,至于去做什么,只说兹事体大,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便与闻。方破阵也不敢多问。风去尘又和他闲聊了几句,问起他家中诸般情状。方破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作答。

  岳去病见二人絮絮叨叨,拉起家常来,背负双手,走到一旁,眼望空中那一轮冰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顺早已悄悄退下,拾了马鞭,自去一旁与那文士说话。此刻他正拿着马鞭,说得眉飞色舞,边说边用右手在马鞭上指指点点,想是在向那文士吹嘘他的马鞭何等珍贵。

  风去尘和方破阵谈了一阵,指了指方破阵一身的油渍,又指指同模等样的小禾,笑着问道:“你两个这是怎么搞的?全身油渍斑斑的,又是鱼腥味,又是醋酸味,敢情是撞翻了人家的酒席啦?哈……哈……”他见二人衣着质地精良,非绸即缎,但却污痕处处,甚觉好笑,随口问来,原有打趣取笑之意。

  他问得轻松自在,可方破阵耳中听来,却好似空中一连打了几个响雷,直将他炸得张口结舌,怔怔地答不上话来。他哪能吐露实情?若照实而说,势必牵扯上霍梅意,风去尘要是刨根问底,那还不将他逾规习武之事一并挖出?这实情自然是不可说、说不得,可一时之间,又编不出什么搪塞之词,急得他满头大汗,喉头发干。

  忽听小禾在一旁说道:“这位大爷当真好本事,一猜便中,小婢和少爷身上之所以这么一塌糊涂,正是撞翻了人家的酒席。”方破阵忙向她使眼色,示意她快住口,莫要再往下说了。风去尘却饶有兴致,道:“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来听听。”

  方破阵一颗心不住往下沉,心中叫苦连天,却又不便明言禁阻小禾。他向小禾一再使眼色,可那丫头视而不见,毫不理会。

  只听小禾不紧不慢的道:“是这么一回事,今天咱们府上一门家住威坪城的亲眷办喜事,我家大爷领着少爷一道去赴宴,命小婢随行侍候。筵席上,少爷和亲眷家的几位小公子吵嘴,他们说不过少爷,闹到后来,就动手打了起来。混乱中,也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撞翻了整桌酒席,什么八宝全鸡啦、清蒸全鱼啦、香酥鸭啦,一古脑儿,一塌刮子,全都溅到了少爷身上。也是合该小婢今日倒霉,那当口碰巧正好站在少爷身后,跟着沾光不少,于是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这番话说将出来,方破阵如闻仙乐,喜不自胜。只听风去尘说道:“既然如此,你二人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也就是了,为何要在这深夜跑回家去,你们两个孩子,倒不害怕?”

  方破阵如坠冰窖,欣喜之情顿消,暗道:“是啊,八师伯祖问得没错。小禾,你的这番话算是白说了。”

  却听小禾绘声绘色接着说道:“是啊,这位大爷,你问得没错。要是这事儿就此了结,那便好啦!这位大爷,你不知道,咱们少爷平日里最爱干净,那会子见弄得自己一身邋遢兮兮,当时便恼了,和那帮哥儿们打斗得过了火,把其中一人的手臂给打折了。这下倒好,可闯了大祸!咱们大爷最重礼规,要是他知道这事儿,少爷可有好受的了。少爷怕大爷责罚,是小婢出的主意,要少爷连夜回府。一回府,老爷最疼少爷,再说还有大奶奶护着,兴许就能躲过这一劫。”

  她言语生动,这般娓娓道来,风去尘直听得身临其境,如历其事,心想喜筵之上,几个顽童吵嘴斗殴,当属常事。他深信方破阵之能,眼见连杨顺也不是这孩子的对手,更何况是寻常孩童?对小禾所说的话,居然深信不疑,见方破阵站在自己身前,呆似木鸡,还当他是闯祸后怕,便又笑着对小禾道:“怎么你家大爷不知此事?”

  小禾口中啧啧有声,不屑道:“你这人这么一大把年纪,怎地连常理人情也不懂?富贵人家,喜筵之上,百来桌酒席,哪有大人小孩杂坐一处的道理?自是大人归大人,小孩归小孩,分开来坐。咱们大爷是贵宾主客,坐得是正厅正席,少爷却是坐在偏厅专为小孩设的席位上。喜筵上划拳行酒令,吵得人连耳朵都快要聋了,偏厅打闹,正厅怎能听见?再说少爷和小婢一见事情闹大,就赶紧溜了出来,大爷怎会知道,你这问得不奇怪么?”

  风去尘想想也是,不由得哑然失笑,道:“确是我问得冒昧了。”最后问明方府所在,说道长则五日,短则两日,他与岳去病定当前往方家村,看望师侄叶家亮。言毕,匆匆与方破阵话别,与岳去病、杨顺及那文士一同翻身上马,投威坪城而去。

  第03小节

  方破阵一待四人身影消失,便向小禾竖起拇指,赞道:“好小禾,聪明姑娘,你说谎的本事当真了不起!”

  小禾扑哧一笑,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说谎的本事真了不起’?少爷,我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在赞我呢,还是在骂我?”

  方破阵刚才空自担心一场,生怕小禾说出实情,那就大势去矣!此刻有惊无险,心情大佳,忙不迭道:“赞你,赞你,真心诚意赞你!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我怎会骂你?”

  小禾奇道:“我怎么帮你一个大忙啦?”方破阵将那武林规矩说了,告诉她风去尘等人的身份来历,连同自己担心的因由也一并说出,又道:“我若照实而说,要是风师伯祖拔树寻根,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怎么结识霍先生的,霍先生又为何要掳劫咱俩?我可不好回答,总不能把跟霍先生做交易、跟他习武这事说出来吧?”顿了顿,最后道:“小禾,你刚才怎会想起要说那么一番谎话?”

  小禾笑道:“刚才那位爷台问咱们这一身油渍的由来,我见你傻不兮兮,答不上话来,便知你是不愿说实话。其实,我也挺担心你说出实情哩,你想啊,咱俩从那波斯恶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又不是什么光采的事,干吗要跟旁人说?嘻嘻,咱俩被那波斯恶人从方家村一路掳到威坪,抓鸡捉鸭似的,丑也丑死啦。少爷,这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对外人道也。所以便现编现唱,说了那么一通假话,哄哄你的那位风师伯祖。”

  方破阵听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小禾道:“又怎么啦?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方破阵凝视着她道:“我叹气是因为我对你甘拜下风,自愧弗如。刚才我也想搪塞过去,但没你这份‘现编现唱’的本事。小禾,你不知道你刚才这番假话说得有多精采,简直称得上是滴水不漏。还有,你口中说得天花乱坠,可脸上神色不变,差点连我这知情之人,都要信你说的是大实话了。”

  小禾一听之下,格格娇笑,如花枝乱颤,手捧小腹,一时直不起腰来,过了许久才道:“原来说谎也算本事,这我倒是头一遭听说。少爷,你没听人说过么?咱们女子原本就要比你们爷们更会说谎,这是天生的,你大可不必对我又是甘拜下风,又是自愧弗如。”

  方破阵也跟着笑了起来,过后道:“小禾,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快上路吧,有话咱们边走边说。到这时还不着家,姆妈定要急坏了,说不定早命人满村漫巷找我去啦!”

  小禾心想也是,应声上路。两人趁着月色,疾步复行。边谈边走,转眼走出四、五里地。路势渐陡,两旁不再是稻田耕地,苍苍茫茫,尽是长满松柏的连亘山丘。

  走着走着,小禾忽学方破阵先前称赞她的模样,也向他一竖拇指。方破阵脚下不停,边走边问:“怎么了?”小禾紧跟在他身旁,道:“许你赞我,便不许我也赞赞你?”方破阵道:“你想赞我什么?”

  小禾模仿他先前的语气神态,赞他道:“好少爷,聪明少爷,你打架的本事当真了不起!”说着扑哧一笑。方破阵被她逗乐了,笑道:“你是在赞我将那杨顺拉下马来,是不是?”小禾点头笑道:“是啊。他那么一个汉子,被你抓着马鞭一拉,便跌了个倒载葱,丢人真是丢到姥姥家了,后来胸口又吃了你一拳。你说,你打架的本事是不是挺了不起啊?”

  方破阵摇摇头,道:“那算什么?说到打架的本事,嘿,霍先生才真称得上是了不起呢!唉,可惜……”想起自己从霍梅意手中逃出,往后再也不能随他习武,庆幸之余,又有些怊怅若失。

  小禾善解人意,明白他此刻的心境,慰道:“那波斯恶人打架的本领虽好,可从前做贼偷经文,眼下又当强盗掳掠咱俩,人品太差!你不跟他习武也罢,没什么好可惜的。回府后,你跟叶师傅练武功,将来你长大了,一定比他更有本事!”

  方破阵苦苦一笑,暗道:“你这丫头丝毫不懂武功,说得倒轻松自在。霍先生的一身武功惊天地、泣鬼神,超凡拔俗,我想超过他,那是痴心妄想,等下辈子吧!”

  小禾见他仍然郁郁不乐,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有意岔开话题,说道:“嗯,对了。少爷,我问你,刚才那无礼汉子拿马鞭抽我,你干么要救我?”

  方破阵不假思索,脱口而道:“咱俩交情非同一般,我不救你谁救你?你这话问得好不古怪。”

  小禾一听,心中登时甜丝丝的,一路走去,再不多话,一个身子却像飘行在云端里,浑不用着力似的。正当这飘飘然、薰薰然,心甜意洽,极为受用的当头,忽觉衣角被少爷拉了一把,她蓦然惊觉,登时面红耳热,低声道:“什么事?”

  只听方破阵在自己耳边道:“你快看,山道那边有人躺在地上。”原来小禾刚才心醉神迷,于身外一切物事俱是毫不萦怀,行到此处,山道左侧草地上躺有一人,她也是睁眼不见,视如无睹,只顾低头往前走。方破阵早发觉那人,大感蹊跷,心想如此半夜三更,怎会有人躺在这旷野睡大觉?稍一驻足,打算细看,小禾却已走出数步之外,他追上去拉住她,要她一同观看。

  两人停步张望,只见山道左侧一株翠柏下,一人两手平伸,双腿尽展,成一“大”字形状,鼾声雷起,正自酣睡。这晚月色虽明,但一来那人躺身处离山道有四、五丈之距;二来翠柏扶疏,挡去了月光,因此他俩并未看清那人的面容长相,模模糊糊,只觉那人身躯极长,比常人足足高出了一头。

  方破阵道:“咱们过去瞧瞧。”小禾心想:“常人断不会在此睡觉,敢情是个疯子。”见山道四周尽是苍松翠柏,景致阴森,耳中更听得(xiao)声凄惨,松针萧瑟,心中便有些害怕,拉住方破阵道:“算了吧,别看了,这人定是个疯子,咱们还是赶道要紧!”

  方破阵可不象她这般胆小,他连帮源峒也敢孤身独探,岂怕一个躺在路旁的疯子,执意要上前去瞧个究竟。小禾拗他不过,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你快点回来,我独个儿害怕。”方破阵应了一声,向那人躺身处走去。

  小禾站在山道当中,眼望方破阵背影,回味着方才那句令她荡气回肠的话语,一时间,心潮如涌:“少爷适才说‘咱俩交情非同一般’,不知这交情,指的又是什么?主仆之情也是交情啊!少爷又说‘我不救你谁救你’,意思自然是说他出手救我,理属应该,可是……可是主子搭救丫头,不也是应当的么?说不定换作别人,他也会出手相救,他可没说‘我只救你一人’这话,难道……难道是我一厢情愿?不,不会的!这世上主子救奴婢之事虽有,但那也得瞧有无凶险而定,若需身犯险境,方可救得奴婢,普天之下便没这等好心肠的主子啦!少爷待我,可不是这样的,他当时哪有半丝迟疑,他口中说的‘交情’,一定不是指主仆之情,而是……而是……”

  她这里左思右想,心神反覆,也只刹那间之事,正自患得患失,魂不守舍之际,猛听那边方破阵纵声大呼:“小禾,快跑!这人是霍先生。”

  小禾尚未回过神来,大声问道:“少爷,你说什么?”语声未落,方破阵已疾步冲到身前,一把将她拉起,边跑边道:“那……那人是霍先生!”小禾一听,登时脸色煞白,颤声道:“什么?你是说躺在柏树下那人不是疯子,是……是霍公公!他不是在威坪城里么?怎会……怎会……”

  当此紧要关头,方破阵哪顾得上回话,匆匆一点头,拉着她的手,高一脚、低一脚,三步并一步,如丧家犬、似过街鼠,只逃命也似的向前急窜。一口气跑出二里来地,上了岭背,已至黑松林,但见四下里黑压压一片,尽是奇松异树。小禾只觉精疲力尽,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再也难以提起,喘息道:“少爷,你自己先走吧,我实在跑不动了,非得……非得歇上一歇不可。”

  方破阵自然不肯弃她于不顾,闻言蹲下身来,也不管小禾愿不愿意,双手往后一伸,抄在她双腿小腿弯里,将她背起,继续前奔。小禾身躯虽未全然长成,却也颇为丰腴,份量甚是不轻。方破阵习武时日虽久,身强体健,但毕竟韶颜稚齿,再者奔跑多时本就疲惫,此时负了小禾,脚下已大如先前灵便。

  小禾伏在他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见他步履维艰,又是欣慰,又是担心。她留神身后动静,未听得有脚步声响,心神稍定,掏出手捐替方破阵擦去额上、脖子上不断泌出的汗珠,道:“少爷,后边没一点声响,那波斯恶人好象没追上来。”

  方破阵倏忽止步,头也不回道:“他不用追,他已经在咱们前面了。”小禾奇道:“你怎知道?我没见他追上来越过咱们啊!”方破阵松开双手,将她放下地,跟着向右侧让开一步,以免挡住她的视线,伸手指着前方,道;“你瞧!”

  小禾定眼顺指望去,几疑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揉双目,只见前边两丈之外,山道正中,一人高鼻卷发,结跏趺坐,闭目仰首作深思状,如佛子、如大德,妙相庄严,正是那波斯恶人霍梅意!

  小禾如见鬼魅夜叉,心寒胆碎,尖叫一声,躲到方破阵身后,打着哆嗦道:“少……少爷,他……他怎会到了咱们前头,这可怎麽是好?”一边说,一边转动眼珠子,一瞥间,只见附近山道左侧有一条小径,直通岭下,忙拉方破阵一把,接着再道:“少爷,那边有条小路,咱们快往那儿跑。”哪知方破阵却好似脚下生根,任她怎么拉扯,也是纹丝不动。只听少爷说道:“不用逃了,无论咱俩怎么逃,逃得有多快、有多远,他始终都会出现在咱们前头!”

  方破阵曾见过霍梅意施展绝顶轻功,知这胡人身法展开时,快逾奔马,轻若烟尘,今晚两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冷不防冒出,于此人而言,实是如烹小鲜,轻易之极。他只对霍梅意故弄玄虚,一再戏弄自己大感恼火,是以此刻怒而不奇,但一想到自己重入此獠之手,又觉惧怕:今番好不容易借浴遁脱身,却仍然事败垂成,霍梅意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往后必定对自己两人严加防范,那时再想逃脱生天,可就难上加难了!

  第04小节

  只见霍梅意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到二人身前,伸手拍拍方破阵肩头,咧嘴一笑,悠然道:“还是你小子有见识,知道自己终究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便不去白费力气,不作那痴……这个……嗯,对啦,痴心妄想。小子,你说老夫这成语用得恰当么?”

  当此之际,方破阵哪有心思去管他成语用得是否妥贴,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忍不住问道:“你要拿咱俩怎样?”

  霍梅意不来理会他,侧首奚落起小禾道:“小禾,你便大大不如你家少爷了,还妄想着要逃跑。哼,老夫神通广大,凭你们两个小娃儿,也配跟老夫动心眼、施手段、耍诡计?你们这不是孔夫子门前卖书,不自量力么?怎么?你扁嘴做什么,不服气是吗?那好,咱们再试一次。你即刻就走,一柱香之后,老夫再来捉你,保管你是那瓮中之鳖,涸流之鲋,老夫探囊取物,定要将你手到擒来。咦?这是怎么搞的,老夫用成语似乎越来越得心应口了,你们两个没觉察么?

  他这里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兼且自吹自擂,小禾听了,却没个奈何,直气得七窍生烟,杏眼一瞪,怒道:“呸!吹牛,不要脸!我小禾是丫头,有什么见识?自然不及少爷,这还用得着你说!”

  霍梅意听她反唇相讥,登时哑口无言。小禾灵牙俐嘴,他于帮源峒中早有领教,深知厉害,此时自不会去和她斗嘴,顾左右而言他,回头对方破阵道:“方破阵,你方才说什麽?”

  方破阵将原话重述一遍。霍梅意怪眼一翻,道:“拿你俩怎样?亏你问得出口!老夫早说了,我和你的交易还没做完,自然是要和你将这交易继续做下去。你小子记性不是一直都挺好么,怎地这等健忘?”

  方破阵道:“那……那这交易要做到何时才算完?您老人家又究竟要将咱们掳……带去哪里?”他本想说“掳劫”一词,眼见霍梅意面色不善,连忙改口。

  这两句话,小禾自今日傍晚起始,便欲询问,只是一直不得其便,眼下听少爷问了出来,不免关注,侧耳凝神,且听这波斯恶人如何作答。但等了许久,始终也不见霍梅意开口答话。只见这胡人在自己与少爷身前不住地来回踱步,一会儿摸腮,一会儿挠头,显得烦燥不堪,浑没了原先坐于山道中的端庄安详,更没了讥讽自己时的那份怡然自得。她不明其故,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望着霍梅意。

  霍梅意确是被这两句话给问住了。头一句话,他虽早有盘算,成竹在胸,但万万不能对方破阵坦诚相告。至于后面一句,他连自己眼下要去何方,也是不得而知,更遑论答复方破阵了。他心想:“老夫修习‘太阳神功’未有大成,尚不能制服那‘捉人的渔夫’马特,波斯故国显然回去不得,去了也是白去,徒然自取其辱!当务之急,还是要重新找一处隐蔽的处所,继续习练‘太阳神功’。”

  在帮源峒中,霍梅意虽将明教四大长老击败,却不敢担保明教便会就此罢手,不再来搜寻捕缉自己。要知道,他偷盗习练的可是明教镇教神功,兼且明教教主邵十力又曾在明尊前发下誓言,绝不将此功传于外人,届时说不定会离开黑木崖,亲自出马来对付他。因此他又想:“若是老邵找上门来,单就武功而论,我不是他对手,因而这次要找练功场所,应比帮源峒更为隐秘可靠才是。怕只怕这处练功之地不好找,以帮源峒之偏僻隐秘,仍被仇老道、吕师囊这干人发觉,可见此辈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深知明教徒广布天下,其中多有能人异士,要躲过明教的追揖,实非易事。今日午后仇道人等找上门来,他原以为是方破阵不遵誓言,泄露了自己的形踪,当时极为恼火。后来仇道人对这事曾作澄清,他知此人一言九鼎,素来不打逛语,暗愧错怪方破阵之余,对仇道人的手段更是心惊,却不知仇道人等乃是因为事有凑巧,阴差阳错,才发觉他隐藏在帮源峒中。

  眼下方破阵这两句话问将出来,正因他心中无底,尚无定策,是以心烦意乱。来回踱步不停,也是他此刻内心焦虑忧烦的真实写照。只见他又踱了几个来回,这才停下,自言自语道:“这交易何时才算完?嗯,那要等到老夫修习‘太阳神功’大成之时。至于说到老夫要领你俩去何处,你问老夫,老夫却又问谁去?”他第一句话含糊其词,并未说出具体期限,第二句话,更是说了等同没说。

  此事所关非浅,方破阵自然是紧追不放,问道:“你这‘太阳神功’神妙无比,练到何时才算大成?”霍梅意淡淡道:“不错,‘太阳神功’确是神妙无比,修练此功若要有所成就,想来总需七、八年的工夫吧。”

  方破阵吓了一跳,暗忖:“我和小禾决计不会跟你这么久!脚生在咱们自己身上,到时总有法子从你手中逃脱。你要练功、要吃饭、要睡觉、要出恭解手,总不能从早到晚把咱俩都系在裤腰上吧。”如此一想,心旌大定,并未显得如何惊慌失措。

  小禾却不象他这般沉得住气,一听这话,立时闹将起来,横眉撅嘴,嚷道:“你想得倒美,要我伺候你七、八年,休想!你这才真叫痴心妄想呢。我今年都十六啦,七、八年后那……那……”说到此处,脸现羞色,不再往下说。霍梅意笑道:“七、八年后,你二十来岁,风信年华,花枝招展,刚好嫁人。”

  小禾晕生双颊,飞快地瞟了方破阵一眼,啐道:“老没正经,谁说要嫁人啦。”其实她心中所想的是:“七、八年后,我二十多岁,都成老姑娘了,还怎么嫁人?”须知其时早婚盛行,女子便小禾此时年纪,嫁夫生儿育女者,也是所在多有。方破阵之母周氏,便是在十七岁那年上,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诞下方破阵的。小禾耳染目濡,有此心思,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异,

  方破阵道:“小禾,别闹啦。七、八年便七、八年,那又不是永永久久,怕什么?霍先生,你可要言而有信,神功一成,便得放咱俩回家。”

  小禾大觉讶异,心想少爷怎地转性了,居然甘受这波斯恶人掳劫?不由得抬眼向方破阵望去,月光之下,只见少爷神情安祥,心念一动,稍一细想,已明白方破阵的心意。当下默不作声,却拿眼角向方破阵眨了眨,示意已然知其用心。方破阵也向她眨眨眼,意思是说:你知道就好,但不可走漏风声,眼下只装作依从他便是。

  他俩心有灵犀,互存默契,可这一切又哪里逃得过霍梅意的双眼。霍梅意睿智精明,见事敏锐,否则又怎能从黑木崖上盗出明教的镇教神功?早先在那客店之中,他之所以命店小二领方破阵二人去后厢浴洗,实是有意为之,一来是想瞧瞧这两个孩子,怎样从自己手中逃脱,为得是好奇。二来是要对方破阵作一番试探,看看自己一身高明武功,对这酷爱习武的少年究竟有多大魅力,倘若方破阵并不借机逃遁,那么往后也是不会,他便可省却一番手脚;方破阵若是浴遁而走,所去之地,自然是方家村家中,他大可施展轻功,于中途将二人捉回,此节不足为虑,只是如此一来,可见此子并不甘心遭掳,纵然将他捉回,日后必定还会想方设法再行逃脱,那么他便需花一番心思、做一番手脚,将二人彻底制服,一劳永逸,令其永不敢再生逃脱之心。

  一试之下,果然不出所料,方破阵、小禾当真浴遁而逃。他随即施展轻身功夫,尾追而去。方破阵路遇师伯祖、拉杨顺下马等情形,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他生性孤傲、目无余子,不愿见生人,当时也不现身,待风去尘等离去后,这才赶在方破阵、小禾前头,装疯卖傻,将二人戏弄个够。他轻功卓绝,稍一施展,方破阵、小禾自是不见其人、不察其踪,这也罢了,可笑纵是风去尘、岳去病这等武学好手,于其踪迹也是懵然不觉,一无所察。

  霍梅意眼明心亮,洞若观火,此刻见到两个孩子眉来眼去,早悉其意,当下也不点破,对方破阵道:“如此甚好,咱们一老一少便这么说定了,要不要再来个击掌为誓?”

  方破阵心道:“击什么掌、立什么誓啊?我并非真心甘愿受你羁绊,眼下这么说是迫不得已,为得就是要使你高枕无忧,心生大意,看管有所松懈,到时我跟小禾便好逃走!”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立不立誓都一样。”

  霍梅意脸露微笑,望着他淡淡道:“你还是个孩子,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方破阵见他笑容古怪,心头一震,忙道:“眼下不是,等过了七、八年,自然便是了。”

  霍梅意又是微微一笑,道:“好吧,不立誓便不立誓!”抬头看看天色,接着对二人道:“眼下恐怕已过戌时,威坪城门想必早已关闭,客店是回不去的了,此处月白风清,松涛催眠,咱们今晚就睡在这儿,明晨一早进城。”

  方破阵本想问他明日去威坪城作甚?一瞥眼,见他肩上少了那只随身布囊,心道:“是了,他要回客店去取回布囊。”再待问他取回布囊后,又当取道何往?霍梅意拂枝分桠,早走入林中,并在一株老松下半躺半倚,闭上双眼,便欲入睡。

  小禾见状,双手合什,心中默默祷祝:“老天保佑,菩萨显灵,快快让这波斯恶人睡着,少爷和我便好逃之夭夭!”眼望方破阵,朝霍梅意躺身之处努努嘴,又抬手向山道左侧小径指了指,最后伸出食指与中指,在空中做了个模仿双腿跑动的姿势。

  方破阵怎不明白她的心意,但却向她用力摇了摇头。先前在黑松林岭下,他已被霍梅意戏弄过一次,彼时霍梅意四肢大展地睡在道旁,看似黑甜大觉,实则是在假寐,如雷鼾声更是伪而作之,他还当是个疯子浑人,过去一看,却分明是双眼大睁的霍梅意,吓得他半死。此刻回想起来,犹有余悸,霍梅意如此倚树而眠,难保不是故技重施,他怎敢造次?

  小禾见他一再摇头,大是惶急。方破阵靠近她身旁,咬耳道:“霍先生是在试探咱们!”见小禾脸有疑惑,又低声道:“他睡觉是假装的,为得就是要试试咱俩是否还会逃跑。”这回小禾听懂了,也回嘴过去,凑在他耳旁问道:“那咱们还逃不逃?”方破阵道:“等过了今晚再说,这事急也没用!”

  当下两人走去霍梅意那边,各自在他身旁坐下。此时方当盛夏,加之林中草地上又积了厚厚的一层松针,倒也不必担心露宿于此会着凉。两人刚要躺下,霍梅意忽道:“你俩方才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方破阵假意打个呵欠,说道:“好困。”小禾道:“没说什么,少爷说他头一次在野外过夜,觉得很是新鲜。”轻轻一句,将两人适才的窃窃私语一带而过。霍梅意道:“那你自己呢?也是头一遭?”

  小禾口中一边说道:“我小时候在家中,经常跟爹爹姆妈,去很远的地里挖番薯、掰苞谷,睡在野外田头,那是常有的事。”一边解开那只花布包袱,拣出一条长裙,盖在自己身上,又将包袱重新扎好,扔给方破阵,好让他用来垫在头下,当枕头睡。

  霍梅意问道:“你家中除了爹妈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小禾躺下身去,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道:“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爷爷,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对弟妹。”霍梅意轻轻一笑,道:“(huo),这么一大家子!”小禾道:“霍公公,你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也跟你一块来咱们中原了么?”

  只听霍梅意轻轻叹了口气,凄然道:“没了,除了一个孙女,什么人都没了!”

  小禾奇道:“怎么都没了?”

  霍梅意语声忽变,变的阴森寒冷无比,恨恨道:“全死了,给人杀光了!”

  他说这话时,虽非咬牙切齿,小禾躺在地上,也瞧不见他脸上此刻的神情,但那充斥在语气中的怨恨与愤怒,小禾仍是一听便听了出来。她听得毛骨悚然,心生畏怯,本想追问霍梅意家人为何被杀?是何人下的毒手?这时也不敢再问了,忙转过话题,道:“公公,你那位孙女她多大,生得好看么,跟咱们中原女子有什么两样?她的头发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这麽金黄金黄的?”

  霍梅意又长长叹了口气,语调不再象原先那么冷冰冰的了,柔声道:“是啊,青丝她的确长得很美。她的皮肤像刚挤出的牛奶一样洁白,眼波就像咱们家乡的大海,蓝蓝的,她的那一头金发,却像阳光一般得灿烂。她只比你小两岁,她的美貌,和你们中原女子是不同的……”

  停了一会,忽又喃喃自语道:“青丝,青丝,你会不会怪爷爷只身逃走,让你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呆在黑木崖上?可爷爷那是为你着想啊,你跟着爷爷,有得只是吃苦受累、只是担惊受怕……青丝,你眼下过得好么?开心么?黑木崖上有人欺侮你么?你想不想爷爷?爷爷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柔,语气中蕴满了铭肌镂骨的思念。

  小禾同他相处近一月,朝夕不离,往日双目之所见,霍梅意不是嬉笑怒麻,便是独处沉思,从未见过他像此时此刻这般直抒胸臆,一表心声,而霍梅意眼下所流露出的满腔柔情,与往日的霸道凶蛮,更是大相径庭,不禁心想:“这位霍公公不见得就是个坏人啊,瞧他对孙女有多好!一个人这么疼爱自己的孙女,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侧头向霍梅意望去,只见月光下霍梅意面孔微微仰起,一颗豆大泪珠,正从他眼角缓缓流向面颊。

  第05小节

  次日清早,晨曦初现,松林中山雾缥缈,方破阵兀自酣睡未醒。睡梦之中,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模模糊糊觉得母亲在方家村后山,高声呼喊着自己的乳名:“阿胜,阿胜,你快回来,姆妈想你,阿胜,你快回来……”耳听得慈母呼儿,声声凄惨悲切,他心如刀割,待要应答,可偏偏又叫不出声来。便在这时,冷不丁一惊,就此醒转,才知是南柯一梦。

  他从地上站起,伸手一摸,眼角泪痕未干,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痛:“昨晚我没回家,姆妈定然急坏了,说不定哭了整整一夜!我真是不好,都怪我,惹姆妈伤心。”想起祖父、父母对自己的宠爱怜惜,又是内疚,又是伤心。

  自责自怨一阵,忽见小禾昨夜躺身处空无一人,吃了一惊,暗道:“这丫头素来早起,但那是在家中,要服伺我穿衣盥洗,眼下身处荒山野岭,我又不必上学堂,用不着她伺候,起这么大早干吗?难道……难道她趁我和霍先生熟睡之际,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啦?”心念及此,忙起身去察看霍梅意的动静,却见那波斯胡人背倚老松,头枕黄梁,兀自大做好梦,又想:“小禾一向都待我很好,决不致于这么不讲义气,撇下我自己溜走,她定是……定是……”

  正自费神猜测小禾早起之因,眼前斗然一亮,定眼看时,却不是小禾是谁?只见这丫头俏生生地站立在自己身前,脸上容光焕发,身上那套沾满油渍的绸衫早已换下,此时穿的,正是昨夜用来遮身的那条青色长裙;双鬃解了开来,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用条白色手缉束起,如香雾、似飞瀑,蓬蓬松松的垂挂在脑后,发梢鬃角湿渌渌的,兀自带着水珠儿。瞧模样,显是清晨新浴,犹似出水芙蓉,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

  方破阵看得呆了,心下大赞:“小禾她原来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姆妈常说她生来便是个美人坯子,将来一定美得不得了。”

  小禾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副笨头笨脑的模样,既害羞,又好笑,腼腆道:“少爷,你傻站着做什么?”伸手向松林深处一指,接着再道:“那边有处汤泉,水温正好,你不去洗洗么?我可是刚洗过,别提有多舒服惬意!”跟着嗅嗅鼻子,右手在鼻端煽了煽,笑道:“你身上发酸发臭,自己没闻到,我可是闻到了。”方破阵道:“你起个大早,就为去找地方洗澡?”

  小禾道:“是啊,那一身的油腻味真叫人受不了,再不换身干净衣裳,我可真要发疯了。嘻嘻,少爷,咱俩原先那副模样,呆在一块,你臭我也臭,岂不成了‘臭味相投’啦。”说到这里,自己想想也是好笑,忍俊不禁,格格娇笑起来。

  她说得好笑,方破阵却没被逗乐,愁眉苦脸道:“这下你可解脱了,浑身上下清清爽爽,我却惨了,没干净衣裳可换,还洗什么?”

  小禾心想不错,少爷确无换洗衣裤,总不成换汤不换药,浴洗后又重新穿上原来的那身龌龊衣衫,那不照样还是臭气冲天,独臭万年。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一阵,仍然束手无策,最终说道:“要不待会儿你换上我的衣裳?我这就拣一套出来。”说着拾起地上的那只花布包袱,便要打开。

  方破阵忙拦着小禾,他是少儿心性,哪肯如此,怒道:“亏你想得出,要我穿你们姑娘家的衣裳,那象什么话?不穿,不穿,我宁愿臭死,也不穿!”小禾见他发怒,温言软语,慰道:“顶多只穿一天,又有什么干系?待会到了威坪,叫霍公公掏腰包买来布匹,我立马动手,替你缝制一套新衣裳换上,不就结了。”

  她这里苦口婆心,唇舌费尽,方破阵却是固执死硬,一意孤行,任她好说歹说,铁了心,只是不肯。小禾没法,只得作罢,最后道:“罢了,罢了,你是男子大丈夫,自然不会穿咱们姑娘家的衣裳。我知道,你是怕触霉头,由得你吧。”

  方破阵见她不再勉强自己,这才转怒为喜,道:“等进了威坪城,到了那家客店中我再换过,还不是一样,何必急这一时半刻?”

  说话间,只见霍梅意伸个懒腰,睁眼醒来。他见方破阵主仆都已起身,一跃而起,伸衣袖在脸上胡乱一抹,也不知将眼屎、流涎擦干净没有,打个呵欠,说道:“你俩个起得倒早,咱们这就走吧。”对盥洗漱口之事,居然只字不提。

  此人生性实是懒散不过,日常琐事更是一无所会,往日在帮源峒,他是水来洗脸、饭来张口,小禾若不将洗脸水端到他跟前,无论如何,他是都不会自己打水洗脸的。当日小禾见他鞋破露踵,发乱如巢,曾责备过他为何不常洗勤换,保持衣着姿容洁净?不料此公却说自己脸都不常洗,更不用说是涤发濯足,修饰姿容了。小禾吃惊之余,又问他怎么个不常洗脸法,他说道:“老夫有兴致时洗,没兴致时便懒得洗。”小禾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如此懒散之人倒也少见,洗个脸还要看是否有兴致。想归这么想,后来服侍他时,却殷勤周到了许多。此刻见他绝口不提洗漱之事,她是见怪不怪,只稍作提醒,淡淡说了一句:“霍公公,你老人家还没洗脸哩,这便就要上路?”

  霍梅意双眼一瞪,不胜其烦,道:“此处一无面巾,二无脸盆,洗得什么鸟脸?休要罗唆,快走,快走!”迈开脚步,当先走出松林。小禾与方破阵相视一笑,负包袱在肩,那件沾满油渍的绸衫也不要了,随后跟去。

  小禾望望霍梅意背影,又看看身旁污衣邋遢、臭气阵阵的方破阵,嘴角微一上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心道:“看来和少爷‘臭味相投’的人并非我小禾,而是这位视兴致而洗脸的波斯胡人!”

  下得岭来,霍梅意步子大,远远地走在前边。要跟上他,方破阵倒不觉得什麽,可小禾柔体弱骨,不免大感力不从心。霍梅意见二人远远落下,怕他们又耍花样,只得停下等候。方破阵、小禾快步赶上,三人并排而行。

  霍梅意昨夜现身黑松林岭背,犹似鬼怪山魅,丝毫不着踪迹,小禾早觉此事匪夷所思,但想:“你明明在后头,也没见你追上来,怎地转眼之间,便跑到咱们前面去了?”此时跟在霍梅意身后,见他衣袖飘飘,脚程迅捷,却无一丝急切吃力之象,闲庭信步一般,走得潇洒轻松之极,不由得好奇心大起,问道:“霍公公,你昨夜施得什么法术?来无踪、去无影,也没见你追上我和少爷,怎地便跑到咱俩前头去了?当时真将我吓得半死,心想定是撞见鬼了,要不好端端的,怎么冒出了两个你来:一个在岭下睡大觉,一个却跟和尚念经打坐似的,就端端正正的坐在咱们眼前!”

  霍梅意嘿嘿一笑,说道:“你不懂武功,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小禾扁扁嘴,不服气道:“你没说,怎知我不明白?或许你一说,我便明白了呢。”

  霍梅意暗道:“昨晚老夫施展出极高明的轻身功夫,慢说你这小丫头察觉不了,便张抱珍老道的那两位脓胞徒弟,也是稀里糊涂,不知老夫当时就在附近,将他俩与方破阵的说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你这丫头丝毫武功也不懂,教老夫如何跟你解说?”对小禾这话充耳不闻,只顾埋头赶路。

  小禾见他对自己不屑一顾,老大不乐意,撅起小嘴,嘟囔不休。

  方破阵斜眼望去,见小禾小嘴嘟得高高的,几可挂得油瓶,笑道:“小禾,我跟你说,霍先生他昨晚夜施展的可不是什么法术,那叫‘轻功’,你别乱说。”小禾问道:“什么是‘轻功’?啊,我知道了,那是腾云驾雾。”

  方破阵曾听叶家亮谈论过“轻功”,闻言一呆,想了想方道:“轻功是一门提身纵步的武术,一个人若是练成了这门功夫,奔跑跳跃时,便可身轻如燕,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且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不过,这决不是什么‘腾云驾雾’,小禾你说得不对,人又不是神灵天仙、狐精鬼怪,哪能腾云驾雾?”

  他不说倒好,这么一解说,小禾反倒觉得如堕烟海,晕头转向,越发糊涂了。她将信将疑,指着身旁的霍梅意道:“按少爷你这说法,霍公公偌大一个身子,也能变得跟一只小燕子般轻巧?”说着摇摇头,示意不可思议。

  方破阵见她不信,接着再解释道:“哎呀,你怎么就弄不明白,我又不是说一个人练会了轻功,就真能变成燕子,我那是打个比方,是让你更容易明白些。你瞧你,都扯到哪儿去啦!”小禾脸现迷惘之色,眨眼道:“少爷,你打这比方,为得是让我容易明白些,可我却更糊涂、更弄不懂啦!”

  此话一出,方破阵登时为之气结,气急败坏的道:“这么跟你说吧,昨天出帮源峒时,霍先生将你我带上那峭壁峰巅,又将咱俩挟在腋下带去威坪,施展的便是轻功。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切实之事,我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什么是‘轻功’了吧?”

  小禾恍然大悟,拍手道:“这一下我明白了,原来那就是轻功啊!”又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么一说,不就成了。”

  方破阵舒了口气,心想:“你总算明白了,还不算太笨。”不料小禾仍有话要说:“如此说来,可见我原先并没说错。”方破阵不解道:“你原先说什么了?”小禾道:“我早说‘轻功’其实就是‘腾云驾雾’,你却说我说得不对。”

  这回轮到方破阵如堕五里雾中,听不明白小禾这话的含意,问道:“怎见得你没说错?”小禾振振有词,道:“霍公公带我上帮源峒峰巅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在腾云驾雾,就象在空中飞行一般,你却说‘轻功’不是‘腾云驾雾’,那是什么?”

  方破阵怪叫一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方知自己刚才磨破嘴皮、连说带比的这麽一大通说解,竟是徒费唇舌,白耗唾沫,无非是在对牛弹琴而已,敢情这丫头仍没弄明白什么是‘轻功’,仍然以为‘轻功’便是‘腾云驾雾’。他啼笑皆非,过了一会,才正色道:“小禾,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同你谈论武功。”

  小禾眨巴眨巴眼睛,奇道:“这又为得什么?”方破阵一本正经道:“因为同你谈论武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小禾于武学之道,实是一无兴味。当日在帮源峒中,霍梅意传授方破阵“鹤鸣八打”之时,曾提意让她从旁学上一、两手,也好当作防身之用,但她闻言犹恐污耳,一听之下,当即出言坚拒。对那挥拳踢腿之事,她是见之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怎肯以身相试?听了方破阵这话,她心想:“我最讨厌打打杀杀、抡刀动枪,你一跟我说习武练功的事儿,我便昏昏欲睡,可为了不使你扫兴,偏又要强打精神,你当我好受么?你同我谈论武功,讲些个什么‘拳’啊‘蹲马步’的,在我来说才真是件苦差事呢,你往后不再向我提这档子事,那是再好不过,我还巴不得哩!”

  正要开口顶撞方破阵几句,却见身旁的霍梅意意忽向方破阵大竖拇指,悠然赞道:“方破阵,自打跟你相识以来,你所说过的话,以此句最为有见识,老夫也是深有同感!普天之下,最最令人败兴之事,便是和这丫头讲武论剑。你下此决心,老夫极为赞同!”说罢哈哈大笑不已。

  他一直默默无语,此时一开口,便来上这么一、两句,非但对方破阵之话大加赞赏,抑且难脱挪揄挖苦小禾之嫌。小禾听后,脸都气白了,柳眉踢竖,杏眼圆睁,狠狠朝他和方破阵各瞪一眼,骂道:“臭味相投!”偏过头去,再也不理睬二人。

  方破阵见小禾神色悻悻,暗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发什么脾气?哼,就受使小性子!”心下也自不是味儿,头一低,也是一言不发。霍梅意见他俩耍孩子脾气,闹起别扭来,不禁大感有趣,开心之余口中哼哼唧唧,居然哼起了家乡的波斯小调。

  三人一路行去,朝阳如火,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些个行人无非樵夫菜农、小贩渔翁,见霍梅意黄发碧睛,方破阵污衣邋遢,小禾相貌娇美、但却脸罩寒霜,哪有不好奇之理,尽皆驻足观望。

  方破阵、小禾埋首疾步,对周遭情形俱是不闻不问。霍梅意更是不将此辈放在眼里,昂首阔步,也不理会自己的嗓子有多差劲,犹似南蛮(jue)舌,将那原本曲调悠扬婉转的波斯小调,哼唱得不堪入耳,如老牛哞、似锯木声,难听是难听到了极点。

  第06小节

  便在此时,忽听小禾轻启朱唇,也唱起歌来,唱的是本朝词曲名家张先的一曲《天仙子》:“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她嗓音本就娇嫩甜美,眼下更似有意要和霍梅意一较歌喉,寒碜寒碜这可恶的胡人,曼声低唱,行腔转调,竟将短短的一曲《天仙子》唱得悠扬清凄,动听至致。

  霍梅意听她轻唱如诉,歌声中带了淡淡哀愁,初时仍一如既往,口中兀自哼哼不休。待小禾唱到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时,一唱三叹,似骊珠一串,纵无遏云绕梁之效,也当闻者感心动耳,这才老脸一红,停声住口,向方破阵讪讪道:“这丫头起先和你闹别扭,眼下又挤兑起老夫,当真是个刁蛮姑娘!嘿嘿,她唱得倒是不难听,比老夫可要强多了。喂,方破阵,这丫头唱的什么曲子,怎地如此伤感?听了教人心里直发酸!”

  听他出言相询,方破阵六岁开蒙,熟读书文,于此本朝词章名家脍炙人口之作,自是再也熟稔不过,张口便答:“她唱得是我朝天圣年间词曲名家张子野的一首《天仙子》,乃临老伤春之作,曲调哀婉,所以先生听了心里难受。”

  霍梅意听他说到“临老伤春”这四字,不由得心中一震,但想自己一生坎坷,忧患实多,白云苍狗,此生至此已是桑榆晚景,来日无多,却仍是流徒异乡为异客,徒然抱恨。耳听得小禾低吟曼唱,凄调悲腔,催人泪下,更生桑梓之念,想起年少英姿,身在故里的种种情事。一时间,思前想后,心潮起伏,竟是难以自制。

  忽听小禾口中曲调一变,唱起了另一首曲子。这回小禾声调轻松,唱腔活泼欢快,曲词俚俗浅白,唱得是青溪本地茶姑采茶时,常哼唱的一首“采茶调”。小禾一曲唱罢,接口而上,又唱了数曲,都是睦、徽一带的俚曲小调。

  方破阵素知小禾能歌唱善,但此时小禾一曲接一曲,好似新安江江水,源源不绝,随口唱来,曲曲中听,句句顺耳,有的以前曾听她唱过,有的却闻所未闻,便乐得侧耳倾听,一饱耳福。霍梅意却听不清小禾口操方言,唱的是些什么歌词,只觉每一首曲子都是腔调欢畅,悦耳动听,颇有解忧娱人之功。听了一会,他心境开朗了些,但心有感触,兀自想着小禾最先唱的那曲《天仙子》,于是顺应情怀,对方破阵道:“方破阵,老夫知你博闻强记,必定对作此曲之人有所悉详,你倒是说来与老夫听听,权当路途解乏。”

  方破阵往日在义塾课堂之上,曾听那老塾师讲解过这首《天仙子》,对张先其人其事,确是所知甚详,于是点头道:“好吧。这首《天仙子》是天圣年间进士张先所作,‘子野’是他的表字,这人过世已近三十年。他是乌程人,离咱们青溪不远,顶多也只三、四百里的路程。这人巧言工语,尤喜慢词,向来便与柳耆卿齐名,人称‘张三影’。”

  霍梅意奇道:“何谓‘张三影’?这柳耆卿又是何许人也?”他东来中土,初登黑木崖时,邵十力为使他便于习修明教典藏武学,曾遣人教其华语、授其汉文。霍梅意秉性聪慧,费时不久便学会了汉文华语,只是他临老致学,所为仅仅只是习练武技,通晓汉文于他而言,无非过墙之梯,心之所求者,惟读懂通解武学秘本而已。因此习汉文时,他只求能识字断句便心满意足,只能说是粗通文墨,于中土浩如烟海的诗词辞章之学,虽有涉猎,但那也是兴之所至,偶而为之,并未作深入浅出的精研细究。故而方破阵此刻提及柳永大名,他也是茫茫然有此无知之问。

  方破阵暗暗好笑,心道:“你连柳永柳三变也不知道,当真是枉活在咱们大宋朝了!”当下侃侃而道:“柳耆卿便是柳永柳三变,此人是我大宋朝另一位极负盛名的词曲名家,好为淫治之曲,语多鄙俗,但却声播四方,世人都说‘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可见其人词曲传播之广,深为里巷小民所喜。”

  说到此处,斜眼去看小禾,只见小禾手挥节拍,兀自哼唱不已,猜想她定未留意自己与霍梅意交谈,难免稍感无趣,但霍梅意正自侧耳倾听,显得对自己的侃侃而淡极有兴致,便接着再道:“至于那张先张子野为何称作‘张三影’,却有个典故。原来这张先早先另有别名,叫做‘张三中’。一日有客过访,对张先说:‘时人称公为张三中,是谓公词好言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知公意下以为如何?’张先说道:‘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解其故,兴然索问。张先答道:‘吾词曲有所谓三影者,皆为平生得意之作,即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压巷花影,堕飞絮无影也。’客抚掌称是,道:‘公言极是!余意于此三影中,独崇首句,此诚为脍炙之句,日后必可传颂千古。’小禾起先唱的,便是有这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天仙子》。”

  霍梅意听后,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回过头去,对小禾道:“小禾,你唱是唱得好,可知这典故么?”小禾读书不多,只略微识得几个字,于此文人逸事,自然不知。不过,便是知晓,此时余恨仍在,她也不愿搭理霍梅意,闻言瞥他一眼,转头不理,只顾唱曲。

  霍梅意讨个没趣,自我解嘲道:“连老夫都不知道这典故,想来你也一定不知。”

  方破阵虽只十四岁,但七、八年书读下来,于诗词一道却也已有些见识,适才一番侃侃而谈,称得上是口若悬河,下阪走丸。他拿手好戏得以施展,少年人天性,也自颇为自得。走了数十步后,想起霍梅意在帮源峒时,也曾手不释卷,不过看的却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他从明教盗取的“太阳神功”图谱,忍不住出言相询,问起霍梅意与明教的恩怨过节来。

  霍梅意适才与他说说谈谈,这时谈兴正浓,心想自己盗取“太阳神功”图谱之事,昨日在帮源峒和仇老道磨嘴皮子时,这小子早有耳闻,眼下也不必再瞒他。于是便将偷盗图谱。敛迹逃匿之事说了,但对自己的身世以及为何要盗取“太阳神功”,却避而不言,只字不提。

  方破阵听他说完如何励志竭精,费时三年之久盗出图谱;如何逃下黑木崖;一路上又是如何狡计百出,逃避仇道人的追缉;最后如何忍无可忍,出手击毙丁都护等情形,一颗心怦怦剧跳,大感紧张刺激,握了一手心的汗。

  昨日在帮源峒,他见方腊与明教四长老、沈阳一同现身,大感诧异,怎么也想不明白方腊竟会与他们同处一道。这时听了霍梅意的叙述,诸般细节一加,已明白了三分,心想:“那日仇道长救下十三哥后,追上霍先生,被霍先生打伤,十三哥午后放牧,碰巧救了他,这才有昨日明教四长老围攻霍先生这事。昨日十三哥虽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跟我说了,但那也只是仇道人救下他后所发生的诸般情事,在这之前又是怎么一回事?霍先生与仇道长等人有何过节?十三哥却没跟我说,料想他自己也不知道。”

  跟着又想:“昨日霍先生曾责备我不守诺言,泄露了他的形踪,我当时也没分辩,虽有仇道长仗义直言,替我分解,但没说细致,也不知霍先生信是不信?我可得跟霍先生讲清楚,免得他当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昨日方腊告诉他整件事的经过,曾说起仇道人碰巧听到他与小禾在牛棚前的对话,从而知晓了霍梅意的藏身之地,当下便将此事跟霍梅意说了。

  霍梅意于仇道人替方破阵辩白之辞早就深信不疑,这时听了方破阵的细述,心情登时轻松了许多,心想:“如此说来,我藏身帮源峒若非阴差阳错,仇老道等人便想破了头、找花了眼,也是寻老夫不到,那么眼下我另觅隐身之地,明教未必就能再次找到。既然如此,纵是老邵亲自南下,也是白搭!”

  正想到开心之处,只听方破阵说道:“霍先生,这次仇道长等人在你老人家手下吃了败仗,大败亏输,但你偷……这个……”

  霍梅意见他言辞吞吐,明白他的心思,脸色一沉,大声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说‘偷盗’这两字,你要说,便大大方方说出来,扭捏什么?老夫一向我行我素,杀人放火也不眨一下眼,区区行窃偷盗之事,更是不在话下,做都做啦,还怕你说不成!你小子诸多顾忌,拘板扭捏,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我瞧你便跟娘们似的,当心长大了没哪个女人喜欢你!”

  方破阵吃他这一顿呵斥,嫩脸窘得通红。他长于富豪望族,自幼习文知书,家风薰陶之下,说话行事确是颇为矜持拘礼,但以此便说他扭扭捏捏,大有女儿之态,那也是言过其实,冤枉了他。他心下大怒,暗骂:“我给你留面子,你这胡番却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对我出言相讥,真是个老贼虫!”瓮声瓮气道:“说‘偷盗’便说‘偷盗’,有什么了不起?你偷明教的镇教神功,他们决计不会同你善罢甘休,定会再次找上你,逼你自断经脉!”

  霍梅意冷笑一声,傲然道:“明教那批魔头当然不会就此罢手,可老夫并非易与之辈!你没瞧见么?仇老道等人围攻老夫,还不是被老夫给打趴下啦!只要不是邵十力那大魔头亲自出动,老夫又惧何人?”

  方破阵冷声道:“要是邵教主找上你呢?”

  霍梅意一愣,无言以对,停步住身,呆在当地。方破阵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自己这话极有份量,说中了这胡番的痛处,不禁大感快意,也跟着停下身子,心道:“我还当你武功绝顶,原来这天下还有你害怕之人啊?”

  小禾自唱自娱,看似对他俩的交谈漠不关心,其实耳中没漏过二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先前听霍梅意讥刺方破阵,说少爷扭扭捏捏,长大了没女人喜欢什么的,当时便想:“少爷怎会是扭扭之人?你这波斯恶人胡说八道,最好明天舌头上便长出个大疔疮!”这时见他两人停身住步,大感讶异,歌也不唱了,停步问道:“怎么不走了?”

  霍梅意忽又纵声一阵大笑,说道:“老夫确是惹不起邵十力,难道躲还躲不起么?老夫眼下正要找一处僻静之地,只是一时半会没找到罢了,一旦找着了,老夫头一缩,躲进乌龟壳里,看那邵魔头又能奈我何?”他既知自己帮源峒泄踪,非仇道人能耐所致,而是阴差阳错,事出偶然,放心之下,语言也风趣了起来。

  小禾听他说得有趣,自喻缩头乌龟,早将原先的小心眼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娇笑道:“霍公公,你要当缩头乌龟,便当好了,那是你自家的事,谁也管不了你。但你不该连累少爷和我也去做缩头乌龟,有家归不得,想来真叫人憋气!”

  霍梅意莞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谁教老夫时运不济,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被犬斯呢?你两个娃娃也只好勉为其难,跟着老夫做几年缩头乌龟了。好在做乌龟也不见得是坏事,你们中土不是以龟鹤为吉祥之物么?是高寿遐龄的象征。”

  三人重又上路,小禾同霍梅意咕咕呱呱说个不停,对方破阵却不太理睬。他俩向时但凡闹别扭,不论谁对谁错,谁有理谁无理,历来都是方破阵向小禾软语央求,好言赔罪。这次也不例外,方破阵见小禾还在生自己的气,厚着脸皮,从霍梅意左侧走到右侧,跟她走在一块,东一言,西一句,逗她开心。小禾一如往常,起先尚自板起俏脸,不愿搭理他,到得后来,毕竟是女儿家心软,经不住少爷一再卖乖讨好,白了他一眼,道:“这趟便饶了你吧!”便也和方破阵有说有笑起来。

  第07小节

  不多时,到了威坪城南门。此际已是红日高照,城门口樵夫担薪,菜农挑菜,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路过城门口时,只听三个守门小吏在闲聊。一个道:“日头都升这么老高了,怎地王二那小子还不来换班?敢情还躺在被窝里,搂着他婆娘睡大觉。”另一人嘿嘿一笑,接过话头道:“早听说王二那婆娘是个骚蹄子,这小子昨晚在床上要讨婆娘欢喜,定然使出浑身解数,眼下精疲力尽,哪还起得了床?”最后一人干咳一声,嘻嘻笑道:“精皮力尽倒还没什么,只不要是精尽人亡就是了。”跟着三人放浪形骸,一阵哄笑。

  这三名监门小吏下流无聊,拿同伴房事来说笑,声音虽不很响,可霍梅意内功深厚,早听了个一清二楚,暗骂一句:“无聊!”正欲进城,又听最先说话的那名小吏打个呵欠,接着说道:“王二那小子昨晚在家里搞七捻三,风流快活,咱们却倒霉啦!那四个瘟鬼,也不知是要赶去送葬,还是怎地?都过了子时,却来叫开城门,累得老子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迷糊糊的。等那小子来换班,我可得回去补上一觉。”

  霍梅意大吃一惊,暗忖:“‘四个瘟鬼’?莫不是仇老道等人?不会啊,昨日我用‘透骨点**法’点了他们好几处道**,理该二十四个时辰后才能调运内息,自解**道,难道是我下手轻了,又或是他们尚有后援?”当即停步留神细听。

  只听另一人道:“三角眼,你嘴里放干净些,别什么瘟鬼不瘟鬼的。昨晚那四人,可不是你我惹得起的!你没听那后生叫门时口气有多狂吗?说什么他们是打从汴京来的,奉得是上清宝禄宫元妙先生的法旨,来咱们这青溪县公干,要进城去找吴校尉。”最后一人帮腔道:“郑大哥说的没错!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隔墙有耳。那元妙先生是神仙下凡,听说连当今圣上都对他言听计从,咱们陈大人到了人家的上清宝禄宫,也是连个座位都轮不上。你小子是什么东西?充其量一条看门狗而已,得罪了上清宝禄宫的人,肩上便长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霍梅意一听之下,心中登时为之一宽,已知他们口中所说的“四个瘟鬼”定是岳去病、风去尘等人,而非明教上四堂长老。他昨夜暗中跟踪方破阵,已知风去尘等人的身份,知道除那文士而外,余人皆是正一教教徒。他对正一教没甚兴趣,更不知“元妙先生”是何方神圣,总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即携了方破阵主仆,入城而去。

  到了昨日那家客店,霍梅意入房取出布囊,在大堂上要了早点,三人一道用餐。

  小禾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催促方破阵,要他快些吃完,好去后厢浴洗。方破阵身上臭气烘烘,也自难受,草草喝了半碗稀粥,抓个肉包子在手中,便要去客店后院。小禾见状,忙端起粥碗,仰头将碗中的稀粥喝干,要跟去伺候。

  霍梅意却道:“小禾,你坐下,让他自己去。”小禾奇道;“怎么……噢,我明白了!你是怕咱们故技重施,这回又要逃走,因此要扣下我,对不对?”

  霍梅意命她留下,正是此意,闻言淡淡一笑,塞个肉包子在嘴里大嚼,默认不讳。

  方破阵此刻决无意逃走,他早想过,“浴循”只可行得一次,第二次哪还能灵验?当下便向小禾道:“你不用跟来,我自己会打水洗澡。”找到昨日那店小二,向他借了一套衣裤,自去后院浴洗。

  方破阵离去后,小禾伸出一只鲜藕般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霍梅意眼前,说道:“拿来。”

  霍梅意一怔,愕然道:“什么,你叫老夫拿什么给你?”小禾悠然道:“银子,自然是银子。你没见少爷没带换洗衣裳,装什么蒜?你掳来咱俩,就得供养,咱俩的衣食往行等诸般开销,都要你掏腰包!你可别说是我小禾讹你,快些拿来,我要替少爷去买布匹缝新衣,还有针头线脑什么的。”

  霍梅意见她说这番话时神态自若,既无腼腆之色,又无尴尬之情,倒似自己是他俩的亲长,出钱供养他们乃属天经地义,不由得哭笑不得。这也是他作茧自缚,实为无可推脱之事,无奈之下,只得去布囊中掏出一锭十两重的元宝,隔着桌面,“啪”得一声,扔在小禾面前桌板上,说道:“眼下你还不能去上街去购买布匹,要等你少爷回来。”

  小禾哪会同他客气,收起银两,见他又疑心自己要逃走,两腮气得鼓鼓的,怒道:“我又不会逃走,干吗非要等少爷来了才能离去?哼,疑心鬼!难道从此往后,我和少爷便不能同时离开你?”

  霍梅意施施然道:“说不好,谁知道你两个小鬼头会耍什么花样,老夫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妙。不过,待老夫想出了制服你和那小子的法子,便不用再成天跟防贼似的,将你俩看管得这么紧。”

  小禾身躯一震,惊道:“你……你要想什么法子,要……怎样对付咱俩?”霍梅意冲她嘿嘿一笑,吞下一只锅贴儿,细细品味,然后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小禾忧惧之情现于颜色,暗忖:“若真给这波斯恶人想出制服少爷和我的法子,那咱俩还怎么逃脱?观音菩萨啊,求你千万别让他想出会法子!”担忧之下,一再追问。

  霍梅意似乎胸有成竹,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对她的追问毫不理会。小禾见他左手抓一只锅贴儿,右手拿一只肉粽,只顾将早点流水般地往大嘴中送,对自己的问话充耳不闻,惊急交俱,却又拿他没辙,只得抓起桌上的竹筷,狠狠向粥碗敲去,故意将粥碗敲得叮当作响。

  片刻后,方破阵浴毕归座。小禾正没好气,便怪他只洗得这么一小会儿,跟猫儿洗脸似的,定没洗干净。跟着又朝他身上闻了闻,向霍梅意埋怨道:“都是你这胡人不好,不让我去伺候少爷洗澡。你瞧瞧,少爷他自己哪会洗,蜻蜓点水,这一会工夫,怎洗得清爽?身上还有鱼腥味呢!”眼望霍梅意,又在方破阵耳旁低声道:“他说要想法子制服咱俩,不知想的是什么馊主意、恶毒法子?”

  方破阵不知底细,问道:“你说什么?”小禾秀眉微蹙,心想霍梅意在座,当面不便细说这事,道:“待会再和你说。”对霍梅意道:“喂,少爷回来啦,我该能上街了吧?”

  霍梅意道:“不忙,不忙。”想起监门小吏的谈话,挟了一筷酱菜在嘴中细嚼,随口问方破阵道:“方破阵,你可知校尉是什么玩意儿?”

  方破阵一呆,不明白他为何有此突如其来的一问。他可不象霍梅意那般身具内功,可闻人声于十数丈之外,进城门时,没听到那三名小吏的对话。霍梅意见他不答,又重问了一遍。这回方破阵听清了,道:“校尉是咱们大宋朝武官的名称,我只知道这些。霍先生,你问他干吗?”

  霍梅意暗忖:“老夫在黑木崖时,曾听魔教中人说过正一教向为朝廷尊崇,张抱珍老道的徒子徒孙与官府有所往来,那也不足为奇,只不知那‘上清宝禄宫’又是怎么一回事?”淡淡道:“没什么,老夫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接着又问方破阵可曾听说过“上清宝禄宫”。方破阵摇头说没听过。

  小禾见方破阵穿了店小二的粗布敝衣,胸围过大,衣袖却短了寸许,模样大是滑稽可笑,心想:“少爷怎可如此穿着打扮?跟个叫化子似的,有**份!俗话说得好,‘耕当问田奴,绢当访织婢’,这也显得我这丫头不会侍候主人,不成,不成!”早急着上街去购买布帛,见二人谈来扯去,老大不耐烦,一再出声催促霍梅意。

  霍梅意一仰头,咕噜咕噜地喝干最后一口稀粥,扔下碗筷,双手在身上一擦,打个饱嗝,对小禾道:“咱们这便去东门码头,你要买布匹、买针头线脑,路上买来便是。”他那日与仇道人、丁都护拼比轻功,自杭城逶迤而来,曾路过此地,故而知晓码头所在。

  方破阵、小禾各自吃了一惊,小禾问道:“去东门码头做什么,搭船么?你要带咱俩去哪里?”霍梅意笑道:“老夫要当缩头乌龟,自然是去找个乌龟洞躲起来。”

  二人知道他是要找个僻静隐秘之所,躲避明教捕缉,自然不甘心跟随而去。但人为刀斧,我为鱼肉,当此之际除了乖乖地遵命而行,又能怎样?只得垂头丧气地从座位上立起,随霍梅意一同去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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