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两个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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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0

    入夜的山林总是格外寂静,除了不知名的夜虫聒噪的低鸣,夜风呜呜着盘旋而过的沙沙声,静谧得再无一丝杂音。

    半月散发着幽蓝的薄光透过疏密的树杈间隙投射在腐烂松软的土地上,“咔嚓”一声脆响,惊起树枝上栖息的夜莺,扑棱着翅膀在天际留下一线残影。

    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年一手拄着长枝行走在这崎岖险峻的山路上,繁密的树叶遮去了唯一能照亮脚下之路的月光,然而这少年一双眸子却极为清亮,在这密不透风的漆黑山路间,不见一丝窘迫狼狈,仿似走了千万遍般烂熟于心,每落下一脚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然后被长年累月的枯叶遮盖住曾经到来的足迹。

    忽然、他目光一亮,快走几步,弯腰看向某一个地方,继而清亮的眸底迸射出一抹惊喜,颤抖的伸出手将那株其貌不扬的草连根拔出,小心翼翼的放在背后的竹篓里。

    “一个多月了,终于被我给找到了,漂亮姐姐终于有救了”。他没有发现,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当树叶间隙投射而来一线透明的微光,少年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随后加快了脚步。

    终于从山林里走出来时,少年深深的吁了口气,来到山林前的小溪边,蹲下身子,透过清澈的溪水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模样,目光落在水底一片暗红色的石块上时,目光黯了黯。

    双手捧起一簇清水洗了洗脸,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布包包着的干粮,坐在石块上啃了起来,最后又就着溪水喝了几口水,这才背起竹篓重新上路。

    这里只有连绵不断的群山,翻越一座山,还有另一座山,而少年背后的的无恰山正是周边连绵的群山的主山,险峻不说,还有很多野兽出没,但未开采的山上却有许多珍奇草药,这少年从小在这里长大,对无恰山自是熟悉的很。

    从无恰山上下来,穿过小溪,又翻越一座低矮的小山,与另一大山相连的山坳里,青丛林立,绝壁横生,隐藏在青山绿水间的一座茅草屋在阳光下熠熠可见。

    少年笑了笑,加快脚步,走过陡峭的独木崖,他便看到草屋前的空地上坐着的少年,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仿似会发光,五官是他用贫瘠的词汇无法形容的,浓长的睫毛遮盖了眸中所有情思,但他知道,那少年眸中是一片深沉的漆黑,足以将人的心魂凝结。

    穿着一身略显小的布衣,脚腕手腕都露在外边,一头凌乱的头发也无法掩盖他的俊美风雅,下颌上微生的青茬又显得沧桑而落寞。

    木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这少年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沉默的像个雕塑,要不然就是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少女沉睡的容颜,一坐就是一整天。

    三个月前,他在上山采药的路上,路过山脚下小溪时,发现那水发红,他觉得不对劲,顺着水流的方向,在溪边的草丛里,见到了他此生无法遗忘的一幕。

    两个血人一半的身体泡在水里,衣服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尤其是那女孩,双腿被泡得发肿,长发湿濡着贴在脸上,嘴唇青紫,胸前插着把匕首,那血仿佛已经流尽了,一滴一滴干涸着泛在溪水里,却只是杯水车薪。

    而那少年头上淌血,泡在水里的右腿也被血水环绕,看起来狼狈不堪,而他的手却牢牢的抓着那少女的手,死也掰不开。

    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力才把两人背回去,父亲和阿里叔去了更远的山里采药,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他便将祖传医术用在这两人身上,少年伤的轻些,右腿在水流的冲击下撞上水底的石块造成骨折,又在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虽然保住了腿但免不了走路跛了。

    而那少女,想到这里,木桑便是一声唏嘘,那把匕首正中心脉,对方下手又极狠,几乎不留一点余地,所幸这少女心脏和常人不同,长的偏下,虽然正中心脉,但好在她身体底子好,虽然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又在那冷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始终吊着口气,拔出匕首,止血,上药,他整整忙了一个晚上。

    三天后,那少年醒来了,他至今仍记得那少年睁开眸子的一刻,那种无喜无悲的平静安然,仿佛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在他身上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悲惨的事情。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身侧躺着的少女身上时,那眸底瞬间涌起的猩红暴戾,让木桑想起每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危险得犹如处在盛怒边缘的雄狮。

    手指覆上少女苍白的容颜,他却笑得温柔,唇一张一合,木桑听不到他说的什么,但识得唇语的他却看得分明。

    他说的是:心儿,我们怎么没有死?

    木桑心底的震惊无法言说,没有对于能够活下来的惊喜和激动,有的,只是一种没有死亡的遗憾和怅惘!

    他真的想死!

    那是木桑当时唯一的心情写照……

    他不清楚在两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十七年来他只跟随过父亲出去过一次,除此之外便呆在这个深山里,每日与医书相伴,日子过的倒也安静祥和,但是没见过不代表他不知道……

    而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那少女却再也没有醒来,那少年自醒后从没说过一句话,端到他面前的饭菜他照常吃,晚上在少女身边和衣躺下,白天要不是陪着那女孩,便是一个人坐在阳光下发呆……

    他看了忍不住心酸……

    听到脚步声,那少年侧眸看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清潋的光泽,淡淡的,犹如风过无痕,木桑却分明觉得后背汗毛直立,恐惧由心而生。

    微笑了下,木桑取下竹篓,将采摘来的药草分门别类的放在空地前的架子上,最后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草,得意的在少年眼前晃了晃:“漂亮哥哥,这就是我说的洗髓草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这可是医典里记载的比人参还要珍贵的药草,爸爸说无恰山上有这种药草,没想到真的被我给找到了呢,这下漂亮姐姐终于有救了”。

    他说的开心并没注意到面前少年垂落的眸底一闪而逝的异光。

    这少年从来没有说过话,木桑几乎以为他是个哑巴了,长的如此好看,木桑就顺口叫他漂亮哥哥了。

    收拾了药草之后,木桑转身进了屋子,低矮的茅房简陋却非常整洁,里边只有一些很简单的生活设施,靠墙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墨发散在枕上,木格窗外投射而来一线日光,落在那发上,闪着淡淡的锦泽。

    她的五官极美,极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错觉,而那脸色却又太过苍白,如果不是那一丝微弱的几近于无的呼吸声,这少女看起来就如一尊完美的雕塑。

    木桑蹲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从被子下移出她的手,指腹放在脉搏处,仅是这一点接触,他的耳尖便不自觉的红了。

    心神一怔,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感受到一双幽冷的眸子落在背上,木桑再不胡思乱想,专心感受脉搏。

    半晌之后,他将手塞回被子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刚转身便见那少年站在面前,再早一步就撞上了,眸子定定的落在自己身上,木桑知道他是问床上那人的伤势。

    木桑蹙了蹙眉,但也没隐瞒,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那一刀虽然伤及心脉,但我已经给她施了护心的针灸之法,又用了不少珍贵草药为她续命,三个月了,按理也该醒来了,我给她把了脉,除了身体虚弱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问题,直到现在还没醒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木桑看向对面脸色沉郁的少年,定定的说道:“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潜意识里不想醒来,我即使有洗髓草,对她也无济于事了”。木桑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心底一声轻叹,那少女如此年轻,正是花般年纪,究竟在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生无可恋,任自己封闭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江如飞垂下眼帘,木桑只看到那漂亮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片细碎的剪影,慢慢的走到床前,他走路的时候右腿奇怪的弯曲着,却并不影响那清瘦的如松柏般挺拔劲秀的身躯,蹲下身子,将少女放在被面上的手握住。

    他握的那样紧,头垂在那摊开来的掌心里,肩膀微微耸动。

    木桑叹了口气,转身关上门出去。

    屋子里彻底寂静下来,午后的日光透过木格棱子投射进来,在床前落下大片光影,晒得那块地方暖洋洋。

    江如飞侧身躺下,右臂一伸,将那少女抱在胸前,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怀中人瘦的只剩骨头的身体时,江如飞已经麻木的心脏骤然绞痛起来。

    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江如飞想哭却哭不出来,扯着嘴角痴痴地傻笑起来。

    终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就这样吧,在你的睡梦里再没有伤害和痛苦、而我,会永远的陪着你……

    直至生命的尽头……

    “找,找不到人你们全部给我滚蛋……”,墨婴气的声音都在发颤,话落面前垂着头的几人头垂的更低,沉声回道:“是”。

    等几人脚步匆匆的离去,墨婴头痛的揉了揉额角,站在门前,突然没有勇气推门走进去。

    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现在想来墨婴依旧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梦醒了,日子照样继续。

    但事实告诉他,那个晚上,心儿小姐被她的亲生母亲一刀捅在心口,掉落山崖,生死不明。

    在江如飞跳崖之后,在南宫钰昏迷之后,少爷突然……

    想起那夜,墨婴忍不住闭上眼睛。

    二十一年了,除了夫人去世那次,少爷几乎从没失态过,镇静沉稳的不像个少年人,直至他以铁血手腕撑起傅家的商业王国,令他都几乎忘记了少爷不过是个刚刚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盛世烟花在天幕徐徐绽开,山顶之上的狂风凄厉着呼啸而过,他从来淡静稳重的少爷跪在山崖前,一声声疯狂而悲痛的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而回应他的,只有呜呜盘旋的山风……

    然后、少爷直愣愣的晕倒了,翌日醒来他只是淡定的洗澡吃饭看文件,墨婴以为少爷脑子糊涂了,心底却由衷的喜悦,看来心儿小姐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什么,少爷果真是长大了,不被儿女情长所牵绊。

    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当一个人爱到深处,冥冥之中,他会感觉到他爱着的人,依旧存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角落,等着他的解救。

    少爷召集了天雷军的所有力量寻找心儿小姐,外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淡漠矜贵的傅家掌权人,只在无人的时候,墨婴看到他总是颓然的靠在椅背里,失了魂魄的样子像极了那夜。

    南宫湘交给了冷易,凭冷易那冷面阎王,南宫湘只会求着人杀了她,而教出这种女儿的南宫瑜和斯里兰卡,少爷将所有的怒火全部转嫁在了他们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沙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少爷只对南宫秋冷冷的说了一句:“在没找到心儿之前,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墨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冷着脸的冰块正是冷易,墨婴眸子亮了亮,急声问道:“可是有心儿小姐的消息了”?

    冷易摇摇头,沉声问道:“少爷在里面吗”?

    “冷易吗?你进来吧”。从门内传出一道漠然黯哑的声音,冷易顿了顿,推开门走了进去。

    即使窗外阳光灿烂,冷易依旧觉得屋子里冷彻心扉,他垂着眸子,并不看那窗前一道消瘦俊挺的身影。

    “属下办事不力,至今为止并没有找到心儿小姐的下落”。诸子峰下是一条宽河,流向连绵的山脉尽头,玉洹山千里之内都被群山环绕,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无意于大海捞针。

    即使天雷军不乏顶尖的刑侦人员,但如此找法即使一年时间也不会有结果。

    当时的心儿小姐已身受重伤,又从悬崖之上跌落深河,随水流冲走,一路上又尽是暗樵石块,生命力再顽强的人也不可能生还。

    其实他很想告诉少爷,心儿小姐也许已经不在了,但每次看到男人憔悴落寞的身影,这句话就被他堵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少爷对心儿小姐的感情,他怎会不知道?

    他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就再找”。沉静的声音传来,仿佛阐述事实般镇定。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男人全身如卸了力般瘫软在椅子上,漆黑的眼底压抑着巨大的悲痛,眉心的疲惫憔悴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不已。

    他突然捂住脸垂首。

    心儿、你到底在哪里啊……

    乔心的失踪在南宫家族是个禁忌,除了那夜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有外人知道,南宫秋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消息,对外只说乔心感染了风寒,不宜出面。

    而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派了手下所有人去寻找乔心,一次次等回的只有失望。

    再一次无果之后,南宫秋摆摆手,左鸣退了出去,在原地站了半晌,南宫秋到底敲开了卧室门。

    女子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周遭人快速的消瘦和悲伤在她眼里不过一场笑话,南宫秋已没了最初的愤怒决绝,如今的他,只有对乔心的愧疚和悔恨。

    而面前的女人,十六年的疏离,她再不是曾经单纯无知的沙玥了。

    好像看清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清,南宫秋自嘲一笑,目光落在面前女人保养的极好的娇嫩肌肤上,“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你成功了,我痛恨、难受、疯狂的想杀了自己”,他说的平静,目光也异常平静。

    “你想杀了我,我会把刀递上,并且把脖子伸出来,因为那是我欠你的,我无怨无悔,但心儿”,声音哽咽了下,想到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心口一痛,看向沙玥的目光更是冷了几分。

    “她是你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能如此狠心?沙玥,我对你太失望了”。

    沙玥、我对你太失望了……

    女人恍惚一笑,唇边的笑容愈加温柔,不论面前的男人说出怎样难堪的字眼都不能令她的笑容撕裂分毫。

    “南宫秋,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她的神态有些天真的迷惘,嫣红的唇嘟起,带着询问的意味,而那瞳眸深处,却激起一层嘲讽的涟漪。

    “十八年前,你不是已经对我亲口说出这句话了吗?换汤不换药而已,南宫秋,你真傻,呵呵……”。

    掩嘴轻轻的笑起来,清脆悠扬的笑声里夹杂着说不出的讥讽,刀子般扎在南宫秋心口。

    他大口的喘气,转身就走。

    脑海里飞掠般闪过一幕画面,无依寥落的女人跌倒在地上,被鄙夷奚落的眼神包围,男子冷漠的话语彻底判了她的死刑。

    沙玥、你真令我失望……

    他突然抱头,想要将那画面甩去,然而那画面却如生了根般扎在脑海里,脑仁抽抽着疼。

    心儿,爸爸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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