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梅艳香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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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王破帝都紧逼宫门,幸息王援军救至,白王败而刎。帝都解危,帝感息王之仁贤,乃留诏禅位,不知踪也。然息王谦功避位,曰:必扫天下迎帝归!”

  长达九天的惨烈决战,数万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都城……以及那许许多多藏在阴暗之中的曲折隐晦的故事,在史家的笔下,却只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话便了结了。

  “王,常宥自刎了。”

  栖龙宫前,兰息立在高高的丹阶上,放目而视,整个帝都都在脚下。

  “死前曰:尽忠于王,然负白主之恩,无颜苟于世也!”

  “常宥……”兰息轻轻念着,良久后微微一叹,“厚葬他,以……白国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兰息忽然一声轻语,负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尽头。

  任穿雨静静的立在他的身后,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敬服中犹带一抹深思。

  “穿雨,你看这皇宫,一眼望不到边,现在,它在我们脚下。”

  片刻后兰息又淡淡的道,脸上依是那那雍容完美的浅笑,语气平静得好似只是随手摘下了路旁的一枚果实。

  “不单是皇宫、帝都,以后整个天下都在王的脚下!”任穿雨垂道恭声道。

  “是吗。”似是反问,但那语气却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轻轻走近两步,目光悄悄扫过主子那张看不出心绪的脸,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几次咽下。移首四顾,是庄严肃穆的宫宇,极目远眺,是气势恢宏的帝都都城。数月前,他们还立于丰国的武临台,可今日他们莅临帝都、立于皇宫!眼前的人不只如此的,他应该登上苍茫山顶,他应该是君临天下之人!

  于是,那还有些犹疑的心定了下来,握拳,垂首,极其沉稳而庄重的开口:“王,请迎娶凤姑娘为……妃吧!”声音很轻其意却极坚。

  听得这样的话,兰息遥视的目光终于收回,轻轻扫一眼身旁垂首的臣子,墨黑的眸子依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便是脸上那浅笑也未敛分毫。

  “凤姑娘乃凤家后人,若王能娶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王当是勿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声音沉静中带着一种激昂,那是一种兴奋,似长途跋涉之人,忽见眼前一条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径。

  兰息看着他良久,最后脸上那一抹雍容的浅笑似加深了几分,那笑令那双墨黑的眸子显得更幽更亮,却无人能探个明白,仰首看着身前壮丽宏伟的栖龙宫,慢慢开口:“穿雨,对于本王,你忠心不二,为着本王的天下,更是不辞辛劳、费尽心血,实是辛苦你了!”

  “王……”

  兰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微微眯眸,看着宫前那斗大的牌匾,平淡的声音隐夹着一丝不可捉摸叹息:“何曾不思,然前鉴于此,栖龙宫中曾摔白璧无数……”

  十一月底,已可说是天寒地冻,而位于东朝最北的白国,便成为名副其实的“白国”,冰雪总是最早降临,茫茫覆盖,放目而望,皆是白皑皑的一片。

  王宫中,宫人们虽早已将各宫通道上的积雪铲尽,但屋顶上、树枝上的雪却依未有丝毫融化的意思。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里的品琳轻轻的唤前在宫前已站立近两个时辰的琅华。

  “什么事?”琅华的声音呆板而没有生气。

  “公主,回宫吧。”品琳心酸的道。原本仿如初蕾一般鲜活灵动的公主,此刻却变得仿如这冬日的枯木,毫无生机。

  “我看这棵树已看了七天了,树杈上的雪没有融,反倒结成厚厚的冰树了。”琅华的目光痴呆的看着宫前一棵光秃秃的树。

  “公主……”品琳开口,声音却哽咽着,咽喉一阵酸涩,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怎么办?先是修将军,接着又是大王……这些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可是公主……这叫公主如何承受?!公主那么的善良,连养的红鹦鹉死了都会伤心哭泣许久的公主,在听到修将军、大王逝去的消息,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像个反应迟顿的木娃娃,似乎不明白那通报的侍者在说什么,疑惑的眨眨眼,然后便呆板的静坐、站立,眼眸看着远方,却没有焦点,没有神气,像是一个只会呼吸的木偶!

  “品琳,别难过。”

  品琳忽觉得脸上有冰凉的触感,才知道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身前,伸手拭去她脸上无声流下的泪水。

  “品琳,不要哭啊……”

  琅华伸手轻轻拥住无声哀泣的品琳,这些泪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颗心任是千疮百孔,任是流血流脓,那泪却已无法流出,只有日日夜夜的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无尽无头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来啊……品琳要你好起来……”

  品琳的声音因为泣哭而断断续续的,比起那已远去的疼爱、思念却要来得真切、温暖……

  “品琳,我会好的,我会好的。”琅华闭目,“只是这个地方啊,太冷了,彻心彻骨的冷啊!”

  两日后,琅华公主自白国王宫消失,宫中大惊,举国寻访,却杳无踪迹,此后也再无人知其消息。

  而在风墨大军相继得利之时,皇国争天骑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领争天骑往王域椋城进发。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与椋城守将———东殊放大将军之子———东陶野激战七日,最后争天骑攻破椋城,东陶野败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与东陶野再战,奈双方实力悬殊,蓼城破。东陶野欲与城共亡,为家将所阻。皇朝入城,惜东陶野之能,曾遣人寻访,却生死未得,此后再无其踪也。

  十二月初,风云骑大将齐恕、程知与墨羽骑大将乔谨、任穿云各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前往黥城、裒城进发,名曰:“助两城御敌!”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纷纷扬扬,至第二日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里有一处“昉园”,乃昔年观帝修建。观帝乃东朝有名的贤君,其生性节敛,是以“昉园”虽为皇家离宫,但朴实无华,简约淡雅。观帝一生好梅,“昉园”之东一座天然的山坡上遍种梅树。或是想与这天花争妍一番,红梅一夜间绽放,一树树的如怒绽的焰火,红白相间,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灿晶莹。

  “夕儿,你出来很久了,还要在这里站多久?”久微微微气喘的爬上坡顶,雪地里一行深深的脚印。

  坡顶的一树红梅之下,静静的立着一人,素白的便服,令她几与这白雪世界融为一体,唯有那漆黑的长发偶被寒风撩起,丝丝缕缕扬在半空。

  “久微,陪我看一会儿梅花吧,你看它们开得多艳。”惜云的声音清冷如雪,目光绞在一枝梅上,却又似穿透了梅树,望得更深更远。

  “夕儿……”久微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看着梅下的人,最后只是慢慢走近,将手中的雪裘披在她的肩上,与她并肩而立,同看一树红梅。

  自入帝都,风王第二日即移驾至昉园“静修养病”,只因“病体虚弱”以至未能回宫,而息王则“宵旰忧劳”忙于整治朝务、抚慰劫后余生的帝都百姓,以至未能抽出时间探望病中的风王,屈指算来,两人已近一月未见。

  “人都道红梅似火,可你不觉得这红梅更似血花吗?”惜云抬手,似想碰触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却还是无功垂下。

  “夕儿,你还在自责?”久微转眸盯着惜云,抬手拂去她鬓角的落雪。

  “久容和林玑已经到家了吧?”惜云的目光又从梅上移开,遥遥望向茫茫远方。

  “夕儿,那不是你的错。”久微的手轻轻落在惜云肩上,“落英山的悲剧非你之错,也非林玑他们之错,只因……他们……救你心切!”

  “身为王,便应对一切负责。”惜云唇际勾起,绽出一抹飘忽的浅笑,“无论功过,都不容推卸!”

  “夕儿……”久微抚在惜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说至此久微的话又吞回去了。

  “要怪便应怪息王吗?”惜云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我无权下定论,只是……夕儿……”揽过惜云的肩膀,两人正面相对,眼眸相视,久微那双蕴满灵气的眼眸这一刻精芒毕射,“你们已若如此,你还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吗?为何……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条路?”

  “久微……”惜云轻轻叹息。

  久微紧紧的盯着她,似要将目中的信念直射入她的心底,但惜云却是垂眸默默不语,半晌后他自嘲的一笑,松手放开她。

  那一刻,梅坡上是一片寂静,只有寒风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声,两人静静的矗立,一个远眺前方,一个仰首望天,雪照云光,琉璃洁凈。

  “久微,你很想达成你的愿望吧?”

  很久后,才听得惜云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当然。”久微闭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们盼了三百多年……三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单单只是一个愿望,那里面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明白。”惜云目光温柔的看着久微,不曾遗露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却不愿意做!”久微睁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隐夹一抹责难。

  惜云闻言抚额幽幽一叹。

  “夕儿,我……”久微不由歉然。

  那一声叹息幽幽长长,仿如有许许多多深深沉沉的东西随着那一场叹息倾泻而出,以至闻之恻然。

  惜云微微摆手,看着久微的目光沉静而温和。

  “息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认为我该与他反目。凭我风国国力与十万风云骑,我若加入这个争夺天下中,那鹿死谁手犹不知,或还真可作个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女皇!只不过……那一番景象又需要多少鲜血与生命来成就?那一顶女皇的皇冠又是由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哀嚎心碎而融筑?这样的东西我不要!”

  惜云转身,直直的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坚定。

  “战争从来带给百姓的都是苦难与悲痛,我与息王结盟,已可保两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若为一己私怨而拔剑相对……那我风惜云何配为风国之王!为王者非为己之权欲,而为普天百姓谋安,此才配称之为王也!”

  “久微,我也有愿望的。”

  惜云的声音极轻极淡,仿如风一吹就散,以至久微不自觉的全神贯注,可那一刻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张清逸的脸上似乎涌上一层淡淡的薄雾,雾后的那张脸朦胧缥缈。

  “虽非我愿,但既生王家,既已为王,那便应担当一个王者应有的责任!”惜云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轻屈,似握住了掌心某样无形的东西,“所以……有一些虽然不喜欢但必须摆在首位,有些虽很重视却必须舍弃!”

  “夕儿……”久微叹息,看着她,目中是敬重与怜惜,“相较起来,我倒是太过自私狭隘了。”

  “你也不过在尽你的责任罢。”惜云摇首,目光从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总是变幻的,这一刻我是如此的肯定我的责任,可是……时日久了,便如这白雪覆盖的大地,或我也会也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时……战争是最残酷的,血火之中,会有很多的东西消失了!”

  “这一月来你避居离宫未插手帝都任何事务,这也是你的舍吗?”

  “这里这么静幽,而且还有这么美丽的梅花,久微不喜欢吗?”惜云淡淡道。

  “嗯,喜欢。”久微只能如此答。

  “呵……”惜云轻笑,眸光落在那一簇簇红艳艳的花瓣上,怔怔的看着出神。

  良久后忽然道:“你看这梅花,红艳艳的是不是显得喜气洋洋的?”

  “嗯?”久微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此言。

  “这梅花一夜绽放,说不定是预报着某件喜事呢。”惜云伸手,指尖拨弄着梅蕊中的雪,然后看着它静静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反问道,可片刻后似想到什么,不由怔住了。

  “凤姑娘才色绝佳,更兼情深一片,能娶到这样的人也是福气吧?”惜云指一屈,摘下一枝红梅,手腕一转,梅瓣仿如红雨,纷纷飘落雪地。

  “你,同意?”久微凝眸盯着她。

  “凤家从始帝起,成帝、观帝、言帝、至帝、益帝、齐帝、兆帝八代皆娶凤家女子为后,是以凤家缔造了‘凤后’的传说。在东朝人心中,凤家的女子便等于皇后,那么凤家女子的丈夫便理所当然的应是皇帝。此时他虽以仁举收伏人心,但东氏治世已三百多年,百姓心中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是不易推翻的,但若能取凤家的女子,则可起到潜移默化之功!”

  惜云看着手中光秃秃的梅枝,目光有些迷离,但声音却是冷静而清晰。

  “再而且,凤家不只是出皇后,还曾出过三位太宰,四位将军,六位鉴史,十一位府治,可谓满门官缨,在东朝,可说除了帝族及我们七国王族外最大最为显赦的家族。直到嘉帝之时,这位死后被史家以极其辛辣之言断为昏庸之帝的人,却打破了凤家‘凤后’的传说,是史上唯一一个娶平民为后的皇帝。”

  “而从那以后,一直在凤冠笼耀下的凤家开始从东氏王朝的最顶端慢慢滑落,而强盛的东朝帝国也开始哀落。但不论凤家没落至何,在人们心中,凤氏的这个姓便是一个高贵的代表,是后族的一种象征,在那些迷信的、顽固的遣老遣族心中,或还觉得就是因为嘉帝未娶凤家女子为后以致国运哀落!所以,此时忽然出现一位仁王,而且还是一位娶凤氏女子为妃的王,你说他们心中会作何感想?”

  “夕儿,你———同意?”

  久微并不在意凤家的传说,伸手握住惜云折着梅枝的手,眸光紧紧的盯着她,却无法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丝毫情绪。

  “这等一举几得的事,他岂会错过。”惜云丢开手中的梅枝,拍拍手,似拍去手心纠缠着的某些东西,“而这桩婚事于任何一方都有好处,又岂会不成全!”

  久微无言。

  雪坡上剎时又陷入一片静寂,寒风吹过,梅瓣和着雪绒,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得远远的。

  久微静静的看着惜云,那双清眸中闪过的那一抹怅然与憾意是那样的清晰,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雪花,温柔的揽她入怀:“夕儿,真的放弃了吗?你与他……”五指轻柔的插入那浓密的发中,将那颗脑袋安放在肩头,“夕儿……”想要说什么,却是无从开口,末了只能微微用力的抱紧她,无言的传递着关怀。

  “久微,你不用担心。”惜云倚在他的怀中,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淡得有如那轻轻飘落的雪花,“我风惜云是凤王的后代,我们风氏女子血液里……”眸光望向碧蓝的天空,蓝得那样的澄澈,映着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垂下眼敛,将头依在肩膀上,轻轻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久微无言的收紧双臂。

  这一刻,两人相依相偎,没有距离,没有暖味,这寒天雪地中,彼此给予一份温暖!

  近十二月底,风王“病体康愈”回都。

  “看到如今这番面貌,不得不对他敬服!”

  因不想惊扰百姓,所以惜云只是乘着一辆普通马车悄悄入城。车中,久微掀起一角车帘,看着道两旁的帝都城,轻轻感叹着。

  当日入城之时血肉蹀躞,到处皆是狼藉混乱,城内人心惶惶。可现今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却已焕然一新,街道齐整干凈,屋宇修葺完好,道旁的酒帘翻飞,招牌透亮,一家家的店铺全都开门营业,长呼短唱,迎客入门,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叫买吆喝,声声入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份安然,早不复当初城破时的惊惧。

  “他的治世之能我从未怀疑过。”惜云瞟一眼车外的景况淡淡的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舍?”久微回头看她一眼。

  惜云不语,纤指扣着腕间的一只玉环,轻轻转动着,眼眸湛亮如镜,隐透光芒。

  “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声音冷静利落,透着金质的铿然。

  久微看着她,隐有疑惑却不再追问,静静的坐在她身旁,马车一路往皇宫驶去。

  又是年末,帝都城内喜庆热闹,家家户户挂起灯笼,贴起喜联,穿起新裳,备起美酒,烙起红饼,燃起爆竹,合家团聚,庆祝这一年最后的一天。

  而比起百姓的喜庆,偌大的皇宫却显得几分冷清,宫人们虽也按节气吊起了宫灯,挂起了彩缎,将整个皇宫装饰得喜气富丽,可宫中现在的两位主子,一个日夜于金殿、东书房处理朝务,一个自入宫后即在凤影宫静养,足不出宫,似乎都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宫人们虽比往年领到的赏赐更多,可并不比往年更高兴几分。

  冬日里的太阳暖洋洋,晒得人也懒洋洋的,四肢酥懒,熏熏欲睡。

  任穿雨一路走过,不时和迎面而来向他问候的宫人、侍者点头微笑,不时抬眸瞟瞟园中围挂的宫灯彩带,修剪得婀娜多姿的腊梅……过年了啊,平常人是非常盼望着这一天吧?团圆喜庆的日子,可他们这些人似乎都忘记了,往年在丰都之时,宫中虽都大摆庆宴,但是王……仪礼完美的兰息公子却是从未出席过丰国王宫任何一次团圆庆宴!

  东书房前,待者禀报后轻轻推开门,请他入内。

  “穿雨拜见王。”

  “起来吧。”

  兰息合上手中折子,微微舒一口气,案上的折子累得高高的,不过总算全部批完,抬眸看一眼案前立着的人:“帝都的事务已差不多完毕,你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随时都可。”任穿雨毕恭毕敬的答道。

  “嗯。”兰息满意的颔首,“通知他们,未时,定滔宫。”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只是才走几步忽又回转身,抬眸看看上位的王,略有些犹疑的开口,“王……”

  “还有什么事?”

  “今天……是过年呢。”任穿雨的语气尽量淡然。

  “嗯?”兰息的目光忽悠悠的扫来。

  “过年是百姓们最记挂的节日,帝都百姓都盼着和王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隐有深意的提醒着。

  “是吗?”兰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后之意,沉吟半晌后才道,“丰苇老是抱怨着无聊,就让他准备宫中的庆宴吧,至于百姓……子时本王与风王同登城楼,与民同庆!”

  “是!”任穿雨应声。过年这等事在平常百姓看来或是十分重要的,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的王展示“亲民”姿态的机会罢。只是……心里也略有一丝振奋,毕竟,这是自跟随王以来,王第一次与人一起过年!

  任穿雨退去后,书房中的兰息看着折子上勾划的朱笔印记,不由有些恍惚出神。

  “过年吗?”

  轻轻溢出的是失神的呢喃,推开镂花的窗门,入目的是艳丽刺目的红色,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红绸化为血湖扑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整座宫殿,白色丝履踩在殷红的地毯上,瞬间浸染为血履,蹒跚爬过,伸出手来,想抓住血泊中浮荡的那一幅翠色衣裙,却只抓得满手鲜血,丝丝缕缕的从指间溢出,重归于血泊……惨白的容颜了无生气,黑色的长发如海藻一样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远远近近……

  “砰!”无须意识,手已迅速关闭窗门,移步,步履略有些不稳,却终于走回椅前,那一刻,却如潜泳很久的人终于抵岸,急促的呼吸,虚脱的跌坐于椅中,抬手紧紧的遮住双眸,似要阻挡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压抑住全身的微颤,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绝而来,越积越浓,一层一层的加深,最后浓郁为深沉无底的黑色!

  “母后……”那一声低语细微而脆弱,轻轻一扯,那声线便要断了。

  皇宫中虽宫宇众多,但若从皇宫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建筑八荒塔上俯望,一眼入目的便是栖龙、缔焰、静海、极天、写意、金绳、凤影、幼月这八宫,且八宫分别按八荒塔的八角而排列,而其它所有宫宇、殿堂、亭台、楼阁、园林等都以这八宫为主心环绕,八宫再环绕八荒塔,皇宫便似恢宏的圆日。

  八大宫殿在东朝初年是始帝与七大将所居住的宫殿,当年八人情笃义重。帝曰:江山可与共享,何乎区区皇宫!皇宫里除帝、后、妃、嫔、宫、侍外竟住有他人,这可谓是史无前例,但那八人确实曾同住于这皇宫,只是后来七将陆续婚配,便也陆续搬出皇宫,各在帝都立府,乃至后来封国,八人离散天涯。

  那八人的情谊、功业是比传说更甚的、无人能逾的传奇,虽今日,东朝帝国已面目全非,那八人依如神一般不可侵犯,而这八宫、这虽独立却以长廊连结起来的八大宫殿便是当日那“共享天下”之举的证明!

  只是……那样的情谊真的可以永远存在吗?当年情同手足的八人,为何会有日后的分离?那个将座下的江山亲手分予他人的始帝,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江山帝业在他心中难道真的不是最为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什么?若是八人的情谊最为重要,那又何必有分国、分离之举?八人又为何不能同存于帝都……

  走在那九曲八折的长廊上,看着那长长弯蜒望不到尽头的廊栏,任穿雨难得的胡思乱想起来。长廊两旁种着各种花树,寒冬里最多的便是红艳如火的梅花,隐隐的花香和着冬风吹来,清冷幽香。

  “这不是久微先生吗?”

  迎面而来的人让任穿雨反射性的出声相唤,同时脸上也挂上亲切的笑容,眸光平和中藏着一分警戒,他不会忘了当日武临台上那一道冷利刺骨的目光。

  “原来是任军师。”久微也回以温和的微笑。

  “先生又为风王准备了什么佳肴?”任穿雨目光瞟过久微手上的托盘,盘中一个盖得严实的瓷盅。

  “今日节庆,自有宫中御厨为风王准备膳食,久微不过采了今晨才开的白梅,泡一壶‘冷香’,给风王凈齿罢。”久微答得温文有礼。

  “哦?”任穿雨眯眼笑笑,一字一句的缓缓道出,“说来,自有先生照顾风王‘起居饮食’,风王不但玉体康泰,更容光琢艳,实是先生功劳,让我王甚为心慰,让我等臣子甚为心安!”

  “你!”久微闻言变色,看着眼前之人,笑得一脸的温和无害,可一双眼睛却藏着蛇的阴冷、狐的狡诈!这个人……久微冷下了脸,紧紧的盯住眼前的人。

  “宫中除帝王以外,难留外人,但先生却可长住长离宫,足见风王对先生另眼相待……宠爱有加!”极其轻淡的话语却在最后的几字上重重咬音,面上依是云淡风清的和气,眸光随随意意的、轻飘飘的扫向对方,落下时却是重逾千斤!

  “……”久微默然不语。

  两人隔着三尺之距静立,远处有忙碌的宫人,但这里却是窒息一般的沉静,寒风拂过,吹起落花、扬起衣袂,却拂不动两人紧紧对峙的视线。

  “一直听说任军师是个聪明厉害的人,今日总算信了。”

  良久后,久微忽然笑了,单手托盘,一手拂过眉梢的发丝,眼眸似睁似闭,那一剎,风华迸射,那张平凡的脸上有着魅惑众生的魔力。

  “哪里,穿雨愚笨,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呢。”任穿雨同样笑得温雅。

  “不敢。”久微侧首看向廊外,一枝腊梅斜斜伸过,倚在长廊栏杆上,抬手轻触梅枝,闲闲优雅,“只是久微痴长几年,倒是有一点可以告诉军师。”

  “穿雨洗耳恭听。”任穿颔首而笑,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内心也有几份佩服,竟能如此淡然处之。

  “善刀者毙于刀,善谋者卒于谋!”久微一字一字重重落地,猛然转首,眼光如出鞘的剑,冷、利而迅刺对方。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一顿,刚要开口,却猛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久微,看着他从梅枝上移开的手,看着他指间环绕着的一缕线一般的红气,而那一枝浓艳的梅花竟瞬间枯萎!

  “你……”任穿雨惊骇结舌。

  “军师怎么啦?”

  久微温柔的开口,温柔的浅笑,目光瞟过任穿雨惊得发白的脸色,眸中冷锋更利,手腕一挥,指间的那一缕红线便游动起来,仿如蛇信一般缓缓向着任穿雨游去,而任穿雨却是手足冰凉的呆立着,眼睁睁的看着那红线一寸一寸的接近,无法移动半步。

  “你……你是……”

  话才吐出一半,颈间便是一紧,一口气换不过来,剎时便失了音。一缕红线正一圈一圈的绕着颈脖,一圈一圈的慢慢收拢,伸手往颈间抓去,却什么也未抓住,那红线圈却是越来越紧,一张脸慢慢变得红,又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从青变紫!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无法出声,咽喉似被什么铁钳般扼住,胸腔里一阵疼痛,脑子里嗡嗡的作响,四肢渐渐发软,周围一切变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晕闪烁,渐渐散去,最后化为一片黑暗……那一刻,仿佛听到死亡之门打开的声音,刮起一阵凄冷阴森的寒风,身往无垠的黑暗深渊沉入……

  “为久容,我恨不能将你打入阿鼻地狱!”声音如线,即细又轻,却是字字清晰入耳,有如冰剑刺骨,“可是夕儿……看在风王的份上饶过你,若以后你敢再伤夕儿,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颈上忽然一松,“呼!”终于又可以呼吸!周身的感觉慢慢回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长廊依旧古雅,红梅依旧香艳,便是眼前的人也依是微笑如风,抬手抚向颈间,什么都没有,触手是温暖的肌肤……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

  “你……”

  “呀,耽搁了不少时间呢,可不能让风王久等,改日再与军师聊,久微先告辞了。”久微拂开脸畔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容越过任穿雨。

  “你……等……”任穿雨转身,想唤住他,奈何对方听而未闻。

  那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洁凈,长发及腰,一根发带松松系着,风过去,衣袂飞扬,飘逸出尘,可那一刻,他却觉得无比的诡异,那个人周身都盈绕着一股阴寒之气。

  “你是……你是久罗族人?!”冲口而出的是忌语。

  但那个背影依旧不疾不徐的前行,便连步履都未有一丝绫乱,渐行渐远,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回首,长廊空空,廊外宫人如花,红梅正艳,而自己,正完好无损的站在廊中,难道刚才一切真的是幻觉?可是……抬手抚胸,急促的心跳是刚才命悬一丝的恐惧的证明,目光游移,顿时定住,栏上一枝梅花斜斜倚过,却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上落下的重量让他一惊,转头,却见贺弃殊正立在身侧。

  “穿雨,你在这发什么呆呢?”贺弃殊有些奇怪的看着任穿雨,这种呆呆的甚至可说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实属罕见。

  “弃殊。”任穿雨猛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这一刻完全放松下来,此时才发现手心竟是一片潮湿。

  “你这样子……”贺弃殊研探的看着他,眉头开始习惯性的笼起,“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王交待的……”

  两人并行而去,走过长廊,穿过庭园,淹没于深深宫宇。

  一行宫人提着宫灯走来,一盏盏的挂上。

  “呀!这梅开得好好的,为什么独有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宫人惊讶的叫道。

  “快折了吧,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好兆头!”

  斜倚在廊栏上的枯枝,衬着廊外满树的红花,格外显眼,寒风拂过,颤微微的坠落几瓣枯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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