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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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回老家了  一进腊月门儿,冬冬他爸爸连着来了两封信,让冬冬回老家过年,冬冬磨磨蹭蹭不愿回去,说他再也不愿见到后妈了。老莫说还有爸爸呢,你也该回家看看爸爸呀。最后老莫答应陪冬冬一起回老家看看爸爸就回来,冬冬才勉强答应了。

  “你真的还回来吧,不过年!”这已经是凡子第三次问冬冬了。

  “回来!我黄花舅母说的。”冬冬说。

  “你爸爸他们不会拦着你吧?”凡子又问。他不愿意说出后妈两个字,怕引起冬冬伤心。

  “他们敢!我舅舅跟我一块去!”冬冬咬着牙说。

  冬冬走了以后,整天没着没落的,干什么也打不起精神,经常望着光秃秃的大槐树呆。冬冬说好了第二天就回来,可今天都第三天了,还没回来。

  早晨起来,凡子在院里推了会儿铁环儿,又抽了会儿懒老婆1。玩什么都没意思,心里总惦记着冬冬。凡子一趟一趟往大门口跑,可就是不见冬冬的影子。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姑姥姥家的红红表姐来了,匆匆和凡子打了声招呼,就进屋找老舅,说姑姥姥的心脏病又犯了。老舅没顾上吃饭就和红红表姐走了。

  中午饭老舅做的焖饼。凡子先给爷爷盛上一碗送过去,然后自己盛了一碗,坐在北屋台阶的太阳地里吃起来。

  这些日子老舅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差了,不是退步了就是不正干。前天蒸馒头碱面儿搁少了,一锅馒头又粘又酸,瘪塌塌的好几天没吃完。现在想起来,凡子的嗓子眼还冒酸水呢。今天的焖饼,水又搁多了,粘乎乎快成浆子了。

  吃完饭,凡子坐在北屋台阶上抱着大老黄晒老爷儿,昏黄的阳光照得凡子浑身懒洋洋的。大老黄爬在凡子的怀里,不时用带刺儿的小舌头舔着凡子的手心,弄的凡子心里怪痒痒的。李婶和了一盆煤面儿,坐在台阶下边拿小勺一个一个舀煤茧儿。

  这时翠翠拎着一条裤子进来了:“李婶,还得麻烦你老,使使你的缝纫机,把裤腿脚往外放放。”翠翠走到过厅就喊上了,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你这孩子,咱娘儿俩谁跟谁呀,还老麻烦麻烦的,街儿道坊的,老这么说没的显得外道。使去吧。”李婶说。

  “你们呀正是随风儿长的年纪,看不见人长,光看见衣裳抽喽。对了,翠翠,把炕上你大伯那坎肩儿也捎带着走两圈儿,我这儿腾不出手儿来,一会街上还得开会。”李婶又说。

  “李婶,你这么一个一个舀多慢呀,快赶上包饺子了。赶明儿你把煤面攒着,攒多了我给你摊。”翠翠拿过李婶手里的小勺舀着。

  “行了,我这叫蚂蚁啃骨头,愚公移山。我还敢支吩你,你家里那一大摊子就够你忙的了。把你爸爸伺候好了,有空儿多跟你妈说说话儿,宽宽心。她那病就怕一个人没事瞎琢磨。”李婶唉声叹气地说。

  听了李婶的话,翠翠半天没言语,脸上露出了年龄不相符的愁苦表情。哎!真像李玉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翠翠妈本来是个开朗爽快的人,没想到却忽悠一下得了精神病,搁谁头上谁不闹心呀。也多亏常伯伯是个大松心,要不这一家子可怎么办啊。看着低头舀煤饺的翠翠,李婶心里直泛酸水儿。这时李婶屋里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一响,李婶拍打拍打起身走了。

  2。翠翠姐来了

  “嗳!小凡子,这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叫姐姐呢?”翠翠突然大声问凡子,好像才现院里还有个凡子似的。从翠翠一进院子,凡子就等着叫姐姐,可翠翠一直没顾上搭理凡子。

  “我……翠翠姐。”凡子吭哧了一会儿才叫出了一声翠翠姐。声音小的跟蚊子嗡嗡差不多。

  “不算,声儿太小。重新叫!”翠翠不依不饶地说。

  “好了,好了,你就知足吧翠翠,我们小凡子能叫你就不错了,你还嫌声儿小!你问问他,他叫过谁呀。赶紧缝你的裤子去,我这儿都晚喽。”李婶从外边回来拿眼镜,一边说一边又走出了大门。

  这时大老黄喵喵叫了两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凡子腿上跳下来,扭着**不紧不慢地走了。

  “哼!偏心眼儿,光向着你们一个院儿的。”翠翠冲李婶的背影嘟囔着,又喊:“小凡子!去,给我倒碗水去,中午吃的粉条儿炖白菜,齁着了。”翠翠抖搂着裤子进了屋。

  “小凡子,你还会滑冰啊?跟谁学的?下次姐姐带你去,别老跟那帮人一块儿鳔,没好儿。”翠翠一边嘎噔嘎噔踩着缝纫机一边说,“嗳?我说,你什么时候还学会抽烟了?怎么不学好呢?赶明儿你妈回来看我不告你妈!”翠翠又扭头瞪着凡子问。凡子的脸更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哟!我们凡子真心疼姐姐。还放白糖了?乖!”翠翠喝了一口水说。

  “凡子,以后可不许跟他们学呀,记住。啊?你跟他们不一样,知道不?”凡子使劲儿点头答应,也不知道翠翠说的他们是谁,是军子、陈兵?还是八哥他们?想问没敢问。翠翠说这话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哎呦!”翠翠忽然大叫一声,吓了凡子一跳。紧接着翠翠又大声喊起来:“吱吱吱吱!我那妈哟!瞧瞧你这脖子,都快成黑车轴喽!还有这双小皴巴儿手都冻烂了。哎!没娘的孩儿呀!”翠翠一惊一诈的,边说边抚摸着凡子的脸手脖子。凡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妈妈。

  说完,翠翠起身把炉子捅开,坐上水壶,又拉过凡子说:“赶快洗洗,要不然都没法出门儿了,这么俊的小伙子。”

  翠翠和凡子脸对着脸,嘴里呼出的热气吹到凡子脸上,怪痒痒的。刚才进屋后翠翠就把棉袄脱了,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晴纶毛衣,胸前的两只小妈妈儿鼓鼓囊囊的,过来过去的直晃眼。凡子紧张极了,一直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碰了翠翠的小妈妈儿。过了一会儿,凡子才稍稍放松了些,闻到翠翠身上散出来的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雪花膏又像是香胰子,小凡子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想起了妈妈。

  噗——炉子上的水开了。

  “来,今儿我给你彻底洗洗。把手好好烫烫,还有脸、脖子,咱们来个旧貌换新颜。”翠翠说完又搂过凡子的脑袋闻了闻说:“看看,头都馊邦子味儿了,再不洗该长虱子了。”

  翠翠倒了大半盆热水,又兑上一舀子凉水,伸手试了试说:“来,先把领子挝进去。哎哟!你这头几个月不洗了?翠翠说着把凡子的脑袋按在盆里:“半年没洗了吧,油脂麻花的,得搁点儿碱面儿去去油。”翠翠说着打开碗柜,从一个小瓷罐里抓了撮儿碱面儿给凡子搓起来。

  “哎呀!太烫,蜇的慌!”凡子往后缩着脖子喊。

  “烫!烫才去油呢,坚持。”翠翠一边给凡子脑袋上搓碱面一边说。凡子只好咬牙坚持着。

  洗完了头,再洗脸,洗脖子,然后泼了盆里的脏水又换上更热的水烫猪蹄儿,烫的凡子呲牙咧嘴的,直往回缩缩。

  “看看冻的这大口子,再不好好烫烫,爪子都该冻掉了,哭都没地方哭去!”翠翠边揉搓凡子的小手边叨叨。

  这个情景又让凡子想起了妈妈,妈妈也是这样一边叨叨一边给他烫手。翠翠身上那股香味儿更加浓烈了,是不是女人身上都有一种香味儿呀?不仅妈妈身上有,就连妈妈穿过的衣服都有。妈妈走了以后凡子经常闻着妈妈的衣服想妈妈。

  “好喽!再抹点儿猪油烤烤,保准见效。”翠翠又从猪油罐子里挖了一指头猪油抹在凡子手背上,凡子心里立刻粘糊糊成了一坛子猪油。翠翠打开炉盖儿,拿过凡子的手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大声吆喝:“烤猪蹄儿的卖呦!谁买烤猪蹄儿!一毛钱一大只!”凡子冻裂的手一烤,更是钻心的疼,猪油也仿佛滋滋渗进了肉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翠翠吆喝完了又鼓励凡子。终于烤好了,翠翠揉着凡子热乎乎的小手问:“好多了吧?还疼不?”说完把凡子的两只小热手捂到自己脸上。弄得凡子怪不好意思的。

  “来,自个儿照照,白多了吧?”翠翠拿过桌上的镜子给凡子照着说,又拿梳子给凡子梳头。凡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白多了,头也顺溜了,浑身上下轻轻松松的。这时翠翠赶紧给他戴上帽子说:“别臭美了,一会儿再感冒了。”

  “姐后天就把脖套给你织好。喜欢什么色儿的?黑的吧,黑的禁脏,过几天姐姐再给你织一副分指头的手套儿。”翠翠出去倒了盆里的脏水回来又说。

  这时,李婶一掀门帘进来了。

  “好哇!我一会儿不在家,你们俩就成精了。看看造的这满地连汤带水儿的,连炉子也给我捅开了?”李婶掀着门帘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喊开了。

  “嚷什么嚷!人家给小凡子洗洗脑袋,一共使了你们家多半壶开水,还有两撮碱面儿,对了,还有一疙瘩儿猪油。老抠门儿!”翠翠撒娇地说。

  “你这小死丫头子,你当我是心疼那点子东西呀?我是怕你们中了煤气。”李婶笑着说。

  “凡子,这回你可真得叫姐姐了。看翠翠给你洗的多白呀!”李婶给凡子系好领口的扣子,怕他着凉。

  “对了,翠翠,一会儿回去告你爸爸一声。刚才街道上开会说要挖防空洞,上边要咱们打坯,吃过饭咱们各院的院长先念叨念叨。”李婶从炉子里拿出一块烤山药递给翠翠说。

  “打坯?什么叫打坯呀?”凡子问。

  “打坯就是为了烧转,垒防空洞,到时候你就知道喽。不是要深挖洞,广积粮嘛。提防着点儿行,可别再打仗了。要真打起来呀,倒霉的还是咱老百姓。唉!”李婶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翠翠和凡子俩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那天,翠翠姐走的时候还给了凡子一条玻璃丝编的小金鱼……姑姥姥包饺子

  “凡子哥!我回来啦!凡子哥!”冬冬进门就喊。头上戴了一顶兔皮帽子,圆乎乎毛茸茸的,跟威虎山上的栾平差不多了。

  “凡子哥,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冬冬兴奋的手舞足蹈,从包里掏出一个“丫”型柳树杈做的镚子2递给凡子。镚子下边的把手上还缠着细细的牛皮绳儿,攥在手里软和和的特舒服。

  “我还带回来了炮药,回来咱们一块儿擀炮仗。”冬冬又小声说。

  下午老舅回来拿钱和粮票。说,一会儿还得走,姑姥姥住院了。大夫还说让家属有所准备,老舅的眼里闪着暗淡和焦虑的神色。

  老舅走时让凡子跟他一块儿去姑姥姥家,凡子磨磨蹭蹭不愿去。不知为什么,凡子最腻味上姑姥姥家了。总觉着姑姥姥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让凡子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压抑。

  凡子看着老舅着急的样子说:“我不想去。晚上让冬冬和我就伴儿睡觉,要不就叫麻杆儿也来。”可老舅怕他们中了煤气,说:“你要不去就别想吃涮羊肉了,回头我拿它包一个肉丸儿的饺子。”老舅这么一说,凡子胆小了,涮羊肉是凡子盼了很久的事儿了。凡子嘟嘟囔囔地说:“人家明天还得起早儿上学校值班儿呢,再起晚了怎么办。”“晚不了。”老舅不耐烦了。

  “赶紧走你的吧,挂拉上他没的白给你添乱。你就放心吧,爷爷孙子我都管了。”直到李婶了话,老舅才不情愿地走了。

  李婶知道小凡子最不愿意去姑姥姥家。老舅走后,凡子感激地看着李婶。

  “你小小子儿甭美,今儿你们俩哪儿也不许去,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要不下次甭想再让我给你讲情。对了,你俩先把那堆煤面给我摊喽,晚上我给你们烙白面大饼、煎腊肉。”李婶说完又到街道委员会去了。

  凡子和冬冬给李婶摊完煤面,黄花领着冬冬上街买布去了,准备做过年穿的新衣裳。

  冬冬走了以后,凡子一人躺在炕上摆弄冬冬给他带回来的镚子还有翠翠姐给他的小金鱼。迷迷糊糊的想起了姑姥姥,那个小脚儿老太太。还有在姑姥姥家那难捱的一宿。

  姑姥姥家住在城东一个叫穿行楼的小院里。院子门口不大,台阶又高又陡,前后两进院子,但前院子已经被各家各户的小房挤成了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七拐八拐穿过这条小胡同,再上一个高坡就到了姑姥姥家住的后院。比起槐树院,姑奶奶家的院子又小又暗,站在院里只能看见头顶上窄窄的一条儿蓝天,像是走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大铁桶。

  姑姥姥家住的也是东屋,屋门是两扇对开的厚厚的木头门,门上没有窗户,门限却很高。屋子里的窗户也透着怪气,一个个小方格子,糊着窗户纸,只有中间镶着一块巴掌大的玻璃。窗户上还有通气口,是用秫秸杆儿卷着窗户纸做的,搓上搓下特好玩。姑姥姥家除了红红表姐,还有表姨,红红的妈妈。

  那天凡子来到姑姥姥家,姑姥姥和表姐正在包饺子,姑姥姥拌馅,红红表姐和面。一见小凡子来了,姑姥姥立刻咧开满是假牙的嘴冲着凡子呵呵笑,还用她那又干又硬的手摸了摸凡子的头,然后把凡子摁在一把老式圈椅上。

  姑姥姥撩起围裙擦擦手,费力地打开墙角躺柜的盖子,弯着腰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根儿燎花,一手举着燎花,一手又从炕褥子底下摸出一块带格的纸,小心翼翼地将燎花包了递给凡子。还叮嘱凡子要从小讲卫生,吃了脏东西肚里就会长虫子,拉稀。凡子边点头边接过燎花。

  燎花可能放的时间太长了,不脆,有些皮粘,吃到嘴里一股子哈喇味儿直冲嗓子眼儿。要是在家里凡子早就不吃了,可是在姑姥姥家他却不敢。凡子费劲地咬着,一不小心吃呛了,咳嗽起来。姑姥姥赶紧拎起用棉花套包着的大锡壶,给他倒了一碗温茶水说:“慢点儿吃,慢点儿吃,别着急,吃完了还有呢。”

  小凡子好不容易吃完了那根儿燎花,就摆弄起那张包燎花的纸,那是一张空白的银行存款单,表姨在银行上班,肯定是她从银行拿回来的。

  这时表姐卷起大炕褥子,把小饭桌放在炕席上,然后把案板、擀面棍儿、切菜刀、小面碗儿一一摆在小吃饭桌上,等着姑姥姥拌馅儿。馅是猪肉白菜的,姑姥姥把馅盆子放在案板上,来回来去搅和,又让红红表姐把炉好的花椒粒擀成末儿,用刀刮起来倒进馅里。这不牙碜呀?妈妈包饺子从来不放这些滥七八糟的东西。

  姑姥姥一趟趟出来进去,往馅里倒了点儿酱油,搁了两勺子甜面酱,甜面酱上又撒上一撮儿刚刚擀碎的大粒儿盐。最后一趟回来,姑姥姥双手捧着一只黑瓷小罐儿,小罐儿里是香油。姑姥姥小心翼翼地把小罐儿放在案板上,打开盖子,先把鼻子凑过去闻闻,再把小罐儿往前挪挪,紧挨着馅盆子,然后捏起小罐儿里的一把小勺儿——更准确地说是一把用薄铁皮铰的小铲儿,一滴一滴儿往馅里嘀哒香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今儿我们小凡子驾到,多搁点儿香油,把凡子香个大跟头。”说完自己先嘿儿嘿儿乐了。

  小凡子没觉着有什么好笑的,就问姑姥姥为什么把香油全嘀哒到了盐面儿上。姑姥姥说:“那才入味儿呢,更香!”小凡子却不明白盐和香油搀到一块儿为什么更香。只是一味地觉着姑姥姥做的一切都是那样古怪别扭。

  姑姥姥和红红表姐开始包饺子,红红表姐擀皮儿姑姥姥包,凡子在一边玩红红表姐的糖纸、冰棍儿纸、布袋儿还有涂的花花绿绿的羊拐。都是些女孩子玩的玩意儿,一会儿凡子就玩腻了。

  看着姑姥姥包饺子倒是挺新鲜。平时妈妈包饺子,两只手一挤就是一个。可姑姥姥却是左手托着皮儿,搁上馅,然后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点一点捏,捏半天才捏成一个饺子,捏出来的饺子满是皱褶儿。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慢了,老半天才捏一个。姑姥姥家的饺子馅也不一样,妈妈都是剁生猪肉拌馅儿。姑姥姥家却是先把猪肉煮熟了,然后用菜刀切成小丁,还带着肉皮。

  靠在暖烘烘的火墙上,看着姑姥姥和表姐忙活,一想起馅里的花椒面儿和肉皮,凡子就觉着牙碜难吃。

  4。表姨带着一股寒风回来了

  姑姥姥和表姐刚包完饺子,表姨就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表姨头上严严实实裹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戴着一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一进门,表姨就悄悄皱起了眉头,转身把棉门帘子撩起来,又把窗户上的通气孔搓开,顿时一股股冷风扑面而来。阿嚏!阿嚏!凡子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想擤鼻子,看了看表姨又使劲咽了回去。

  “小凡子来啦?下次记住脱了鞋再上炕。去,先洗洗手,拿胰子好好搓搓。”表姨手上忙活,嘴也不闲着,说完小凡子又埋怨表姐不擦桌子,表姐急忙抻出块搌布,在桌子上抹活起来。

  表姨把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收拾到外屋,然后从外屋的柜子顶上拿下自己专用脸盆洗手,表姐赶紧从锅台的温罐里给她舀好热水。表姨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倒了点儿暖壶里的开水,才慢悠悠洗起来。凡子看到表姨搓了两遍胰子,最后还用一把旧牙刷把十个指甲缝仔仔细细刷了一遍。洗完手,把水倒掉,换上一盆新水又开始洗脸,也是洗了两遍,最后在脸上手上抹上雪花膏轻轻地搓了又搓。干完这一切,表姨又把自己的专用碗筷拿出来,用开水转着圈儿烫了一遍,这才盛了半碗饺子坐在刚才凡子坐过的椅子上吃起来。表姨吃饺子不吃蒜也不沾醋,细嚼慢咽,最后喝了半碗饺子汤,就回前院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表姨自己在前院还有一间小北屋,她自己拿着钥匙,连姑姥姥和表姐都没钥匙,凡子更没进去过。

  表姨走了以后,凡子才在炕上伸直了麻酥酥的双腿。姑姥姥在一边说:“多吃几个,看你满脑袋都是汗,慢点吃,躲着呢。”凡子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说:“吃饱了。”这时凡子才想起来,吃了这半天了,也没吃出饺子的味道来,更没吃出花椒面儿牙碜不牙碜。

  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吃饭,对小凡子来说简直就是活受罪,再加上表姨挑剔的目光总是在眼前扫来扫去,凡子更是万分紧张。

  吃完了饺子,收拾清了,姑姥姥哈欠连天地脱了那件长过**的蓝布斜襟大褂,穿着里边的驼色贴身小棉袄,一弯腰又露出了腰里长长的红腰带。姑姥姥头朝里侧身躺在炕上打盹儿,两只小脚搭在炕沿上。姑姥姥脱了鞋,两只缠过的小脚显得更小更尖了,包在白色的线袜子里,像两只剥了皮的粽子。

  5。表姐的糖纸会跳舞

  在姑姥姥细微的呼噜声中,凡子和红红表姐趴在躺柜上玩糖纸。红红表姐说要给凡子变戏法儿,她会让糖纸站起来跳舞。凡子一下来了精神,紧张地盯着表姐。只见表姐把书页里夹着的糖纸轻轻拿出来,先吹了口仙气儿,然后把平展的糖纸托在手心上说跳、跳,糖纸果然自动卷了起来。凡子不信,可表姐一连试了三次都这样。

  凡子纳闷,也想试试。表姐说你不行,你不会吹仙气,再说它跟你也认生。凡子听了有些泄气。接着,表姐又要下旅行棋,凡子说下旅行棋没意思,下军棋吧,可表姐家没有军棋。看着表姐兴致勃勃的样子,凡子就陪她下了两盘旅行棋,表姐全赢了,一高兴,就把糖纸跳舞的秘密告诉了凡子。凡子拿过糖纸试试,果然糖纸在自己手里也会慢慢卷起来。凡子问为什么,表姐想了想说,它在书里待的时间长了,就想伸伸懒腰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即使不吹仙气它也会自动卷起来。凡子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刚才盘腿吃饺子时,时间长了还想伸伸腿呢。

  姑姥姥睡醒以后,在炕上哼儿嗨哟翻了几个身,爬起来在炕沿儿坐了半天才下地,呵儿喽呵儿喽地漱了漱口,又喝了小半碗儿温茶,洗了把脸,这才精神了。姑姥姥精神了,就从柜子里拿出许多五颜六色的纸片和硬纸壳,开始做纸盒子。姑姥姥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花纸盒,有圆的方的六角形的八角形的,花花绿绿的可好看了。

  看了一会儿,凡子想撒尿。在姑姥姥家撒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姑姥姥家院里没茅房,茅房在胡同口,离着老远。所以姑姥姥家的小房里放了一只尿盆,小便就在小房里解决了。

  凡子实在不愿意在小房里撒尿,总觉着和三个不熟悉的女人在一个尿盆里撒尿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儿。特别是想起陈兵说的生孩子的事儿,就更不好意思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到姑姥姥的小房里撒尿。凡子就使劲憋着,可憋了一会儿就憋不住了,这才红着脸向姑姥姥要了小房的钥匙。

  下午红红表姐又教给凡子一个游戏,刻纸。就是把各种剪好的纸样儿,垫在一张薄薄的白纸下边,用彩色蜡笔在白纸上轻轻涂抹,一会儿底下花样儿的轮廓就凸现在白纸上了。再用小刀把图案一点儿一点儿刻下来,一张新的花样儿就完成了。这样的游戏一般都是女孩子喜欢玩的,可凡子也挺感兴趣。

  红红表姐的书里夹着好多好看的纸样儿,有**思想放光芒,我爱北京**,学习雷锋好榜样,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许多花鸟鱼虫的。凡子一下午就刻了三张,要不是天黑了,还想接着刻。

  姑姥姥看着小凡子专心致志的样子说:“小凡子就是个丫头的命,怎么老天爷偏偏让你逃生喽个小小子儿呢……姑姥姥家的被子又沉又硬

  晚上,表姨下班回来后,喝了碗棒子面粥就到自己屋去了。凡子和红红表姐又玩了会儿跳棋准备睡觉。

  睡觉更麻烦。这是凡子第一次在姑姥姥家过夜,而且跟两个陌生的女人在一起睡觉,就更难为情了。小凡子磨磨蹭蹭,洗了脸洗了脚,就是不好意思脱衣服上炕。姑姥姥催了好几次,他才慌慌张张脱了衣服,钻进了冰凉的被窝。连球衣球裤也没脱。

  姑姥姥家的被子又沉又硬,支支棱棱的,盖在身上冷冰冰的,四处透风。被里还是粗布的,粗粗拉拉的特拉巴,一会儿就蹭的浑身痒痒起来。红红表姐刚才铺被窝时,把脚下的被子边儿翻到了上面,妈妈都是把脚下的被子边儿挝到里边。凡子钻进被窝就老觉着脚底下透风,一直卷曲着身子不敢伸直腿。

  屋顶没有天花板,高高的三角形房顶上露着黑糊糊的房梁和椽子。电灯泡从高高的房梁上吊下来,孤零零的,显得屋里更昏暗更沉重了。凡子吓得不敢睁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凡子才有了困劲儿,刚一迷糊,又听见姑姥姥和表姐在小声说话。“行了,睡实着了,快把煤油炉子点上,赶紧做吧。”姑姥姥说。凡子听了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不知姑姥姥要红红表姐做什么。他闭着眼睛仔细听着。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过后,姑姥姥又说:“端稳当,别洒喽,接好。”听声音,俩人已经到了外屋。“呲啦”一声,是炸什么的声音。接着一股炸鸡蛋的香味儿直往凡子鼻子里钻。原来俩人是在炸鸡蛋,凡子不由地咽了口吐沫。又听姑姥姥小声嘟囔:“寡荷包蛋治咳嗽,早晚各一个,得连着吃才赶劲儿。”接着俩人又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这一折腾凡子更睡不着了,又不敢睁眼。一会儿姑姥姥又捅炉子封火,表姐也开始窸窸窣窣脱衣服上炕。

  凡子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姑姥姥上炕关了灯还没睡着。这时锅台边儿上的蛐蛐又开始叫唤起来,肯定是那种过冬的小蛐蛐,黄了吧唧的又小又瘦。这种蛐蛐叫起来一点儿不好听,像病秧子哼哼一样。小凡子迷迷糊糊的越想越精神,偷偷睁开眼,屋顶上的椽子仿佛活动起来,黑黢黢的,又像有许多怪物在跳舞,还有大土鳖或其它什么虫子爬来爬去。凡子吓得把脑袋扎进被窝里,生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梦。

  注释:

  1懒老婆:陀螺。

  2镚子: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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