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双客栈。暗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在檐下,昏黄的烛火,隔着透薄的灯笼纸,摇曳不定的渗出来,将眼前的黑暗,照的影影绰绰,四下里一片沉寂,惟有夜风寒凉,无声的吹拂着,将枯暗的火光,吹得散了,流离在天地间,有如置身鬼域。
掌心早已汗湿如潮,指尖却沁出不能自抑的颤栗,冷入骨髓,连牙关紧咬,都未能隐忍半分……手上蓦地一暖,安若溪转首,男人冷毅俊朗的侧脸,就近在咫尺,真切的印到她的瞳孔深处……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掌心干燥而温暖,肌肤粗粝,长年握剑磨出的薄茧,似细碎的沙子,将安定人心的温暖,一点一点揉进她的体内……
安若溪望着身畔的男子,彼此四目相对,他墨玉般漆黑的眸子,波光潋滟,深不见底,似盛了一汪古潭,幽然无澜,比这无边夜色还要冷静清冽,仿若世间没有任何的风霜雪雨,能够阻挡住他的脚步一般……他凝住在她身上的目光,坚韧的似一块屹立的石头,明明隐忍着刀锋般的锐茫,望向她时,那从心底泛出来的柔情,却藏也藏不住的倾泻而出。
安若溪荒芜如旷野的一颗心,在这一刹那,似得到抚慰,紊乱的心跳,渐次平息……
淳于焉张了张嘴,薄唇轻启,说出口的却不过两个字:
“走吧……”
千言万语,都只系于这平淡的两个字,不需多说,听的人,却已明白。
安若溪点点头。牵着男人大掌的小手,不由紧了紧,仿若握住的是世间至重要的珍宝……只要有他在,便不觉前路茫茫,一切艰难险阻,仿佛都变得极轻极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房门开处,有巨大的穿堂风呼啸而过,阴冷而森然。
手上一紧,安若溪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男人,但见他如刀削斧砍的侧脸,凝结成霜,周身蓄满蓄势待发的力量……
就在安若溪心中一沉的时候,空气里突然有烈烈刀声,划破天地,席卷而来……
眸子一厉,淳于焉望着那兜头劈来的一道一道剑光……左手将掌心中的小手,握的更紧,右手却是长剑在手,转瞬之间,三剑已斩了出去,只听啪啪数声,兵刃委地的脆响,以及握住剑柄之人,被凌厉剑势,陡然削去半副手掌的惨烈嚎叫……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半分也容不得情……
就在淳于焉打断刺出第四剑的时候,屏风之后,一袭黑衣人却压着一个小小孩童,走了出来,青寒的剑锋,紧紧贴在他的脖颈间,只要手上一颤,便可轻而易举的划破他的咽喉……那少年虽然年纪小,但即便面对如此凶险,一张精致的小脸,却依旧云淡风轻,挂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镇定……
“无忧……”
安若溪心中一紧,喃喃唤道,嗓音扯得有些碎了,暗哑的不成声调。
淳于焉凌厉的剑势,由此一顿,那被他迫退了数步的黑衣人,迅速向前,长剑锐寒,架于他的颈上,有如围困在刀网之中的一尾鱼,任何的挣扎和反抗,都会在他身上,刺下成千上万个血洞……
安若溪想要奔上前去的脚步,亦随之辈困在其中,只能远远的隔着数十柄利刃,望向对面的端木无忧……干涩的嘴角,微微张翕,却陡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娘亲……我没事……”
母子连心,少年知她在担心自己的安危,遂朗声开口道,一张俊朗的小脸,虽略带稚气,但那一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模样,却遥遥与对面同样利刃加身的男人,如出一辙……
虽只一眼,连亦尘却看得分明,心口一刺,但觉说不出来的滋味,顿了顿,敛去一切暗涌,慢慢踱步,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汐儿……”
平冷的两个字,从连亦尘的口中,毫无感情般的吐出来,心底明明有千言万语,原来此时此刻,能够付诸口端的,却最终不过这一声苍白的呼唤而已……却也从来不是她的想要吧?……
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一刹那,安若溪心底,仍是不由的一颤。
“连大哥……真的是你……”
不能置信的望着眼前的男子,仿若直到今日,方才真真正正的认识到他一般,安若溪的澄若秋水的眸子里,尽是对他的失望:
“见着那封信的时候……我还盼着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你抓走了无忧……却原来,真的是你做的……连大哥……我太失望了……”
怨责的字眼,一声一句,从女子不点自朱的唇瓣间,倾吐而出,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化成无数绵密的针尖,刺进连亦尘的心底,闷闷重重的疼痛,渐次弥散开来,噎的五脏六腑,都俱是一痛……
连亦尘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那心潮澎湃,只鲠在喉头,出不了声,最终能够讲出口的,却只是:
“汐儿……怎样都好……你放心……我决计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孩子半分……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证明给你看……你身畔的这个男人……即便隔了五年的时光……他依旧配不上你……”
温润的目光,陡然染上阴戾残虐,连亦尘冷冷望着对面的男人,却正与他射过来的目光,遥遥相对,一刹那间,各自眸底,俱是一厉,那蓄势待发的力量,压的空气如绷紧的弓箭,随时都会张断了……
“配不配得上……从来不是你能决定的……”
淡淡瞥了他一眼,淳于焉冷峻朗逸的脸容上,神色未变,依旧坦然而镇定,仿若那架在他脖子上的锐利刀锋,本就浑然不放在心上,轻淡的嗓音,如同在讨论着今日的天气如何般,凛声开口道:
“连亦尘……既然你说不会伤害汐儿和她的孩儿……现在就放他们离开……总归是你我之间的恩怨……有什么账要清算……只冲着我来就好……”
明明这番话,算不得什么豪言壮语,但听在安若溪的耳朵里,却依旧激荡如潮……只因她知道,在他这似水平静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暗流汹涌……只冲着我来就好……为着她,他愿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女子凝在男人身上的眼眸,深深的刺痛着连亦尘……那样的眼神,仿若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或许,从始至终,她的眼里,她的心底,都只有这个男人的存在……可是,沐凝汐也好,安若溪也罢……这个男人,真的是你的良人吗?……他真的值得你如此对他吗?……
“汐儿我自然会放……”
冷冽的话声,从连亦尘的口中,毫无半分温度的吐出,射在对面男人身上的目光,如刀似剑,像是要透过他所谓情深意重的皮囊,望到他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里去一般……将他所有的伪装,狠狠揭开,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是不是这样,眼前的女子,就不会被他蛊惑呢?……
便见连亦尘,双眸一厉,沉郁暗哑的嗓音,如淬了毒,一字一句的从口腔里吐出来,说的是:
“但在那之前……淳于焉……我要你付出代价……”
安若溪的心,不由一跳。激荡间,尚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身畔的男子,悠悠接口道:
“代价吗?……只要你肯放了汐儿……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说这番话的男子,神情淡淡,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语气,仿若即将面对的只是请客吃饭一样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浑不在意,自有一股潇洒的气度……
安若溪望着他,他亦望着她,凉薄的唇瓣,甚至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容……让人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到他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而他,会将所有的狂风暴雪,都一并可以替她遮挡在外,保护她再也不受任何的伤害……
连亦尘转过目光,将一切都关在眼帘之外,冷冷一笑,开口道:
“是吗?……当年,你费尽心机,欺骗与利用汐儿……登上淳安国皇帝的宝座……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退位让贤……你做得到吗?……”
那至高无上的权位,本是他有生之年,竭力追求的……得不到,也就罢了……一旦得到,却又失去……却是最残忍的……淳于焉,我倒想看看你……肯不肯亲手毁掉自己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
眉目一敛,连亦尘冷眼等待对面男子的反应,却见他凉薄的嘴角,微微一笑,开口道:
“这件事……早在你开口之前……我便已决定好了……淳于显的手中……有我退位的诏书……昔日的淳安国皇帝淳于焉……已经死了……五王爷淳于显登基即位,一承大统……”
男人话声轻淡,说的再自然不过,却如千钧巨石,砸落暗流汹涌的心湖……连亦尘下意识的去看对面的女子……却见她明眸似水,流光倾泻,一点一滴,倒映的却都是身畔男子的影像……那样的欢喜,那样的满足……深深的刺痛着他……
他为了她……竟然真的可以舍去那至高无上的权位吗?……
望住女子凝向他的眼眸,妒忌,像淬了剧毒的利刃一般,划过连亦尘的心头,伤口汩汩流着血,窒息的惨痛,一点一点的漫延在骨髓之中,不能自拔,越陷越深……
“做够了皇帝……便想与汐儿远走高飞吗?……”
嘴角清冽一笑,连亦尘温润的眸子,血色如炽,有若火烧,亟待将面前的男人,毁灭殆尽:
“说到底……名利地位,终究都只是身外之物……就算你真的甘心舍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眸光陡然一厉,如出鞘的利剑,射向那面容清俊、云淡风轻的男子,连亦尘干涩的唇瓣,凛冽如刀,一开一合间,将残酷而决绝的字眼,再无犹豫,尽数抛落:
“若用你的性命来换取汐儿和无忧的安危呢?……淳安国皇帝淳于焉既已薨逝……那你自然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上……淳于焉……今日我要你血溅当场、自裁在我的面前……你也甘心情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