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黑。
郑天龙注视着门外的黑暗,吕铁强就消失在这黑暗中。他仿佛看见吕铁强就站在黑暗中,一个寂寞和疲倦的人,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寂寞或许就是因为他太疲惫。
郑天龙当然很了解这种寂寞,这种疲倦,有时名声,会像是一个包袱,压得他直不起身。
蓝玲公主的目光也注视着远方的灯火,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他走?”
郑天龙勉强在笑,道:“他说的很对,喝酒有时两个人对饮就刚好,多一个人就显得太挤了。”
他当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他知道吕铁强的处境和心情,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所以他必然要走。
郑天龙道:“你还想不想喝酒?”
蓝玲公主居然笑了,也说了一句让人很意外的话:“我还能不能再喝酒?”
郑天龙道:“当然能!”
蓝玲公主举杯道:“请!”
夜深人静的夜晚,通常有种人是不会安静的,那就是酒鬼,因为他们的心决不易平静下来。
“这酒很好,不易醉人。”
“江南的酒,本来就很好,因为它的确不会醉人。”
“今晚若不醉,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大醉一场。”
“只要你想醉,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醉。”
蓝玲公主大笑起来,但目中却热泪盈眶,道:“喝,与尔同消万古愁。”
郑天龙不觉怔住了,看着她又把一壶酒喝了下去,想不到她会便成这个样子,这实在不像是蓝梦的公主身份,而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蓝玲公主扔下酒壶,忽然整个人趴在酒桌上。
郑天龙只有苦笑,摇摇头喃喃自语道:“醉人不过花共酒,花是美人酒是愁。”说完又喝完最后的酒。酒不是水,更不是醋,有时却像感情,解不出是清还是淡?是苦还是甘?
凄凉的风,凄凉的天气,夜雾凄迷。
在这又冷又潮的夜雾里,忽然出现了一条消瘦的人影。
小路被荒草埋没,但他还是走得很畅直,这条路他似乎走过了很多次。
路的尽头,是座荒山,荒山有很多披雪的梅树,梅花凋零,昔日的梅香醉蕊人心,而如今却只留下遗迹,纵有一身傲骨的梅树都已枯萎,那人呢?
他突然加快脚步,想荒山脚下走去,在经过一座小桥。他停了下来,池里的水已干枯,池岸的花草也已枯死,凋零在池内,他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
荒山脚下,有条小街道,这条街似乎已不再有辉煌笑语,更不会再有灯火闪烁。
有风吹过,尘土飞扬,风中似乎飘来了一阵阵带着苦涩的冽香,那是茶得涩味?还是酒的苦味?
他的心突然急促的跳了起来,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很多疑问,一些很奇怪的疑问,他忍不住的向前走去。
浓雾,微风,在这个时候对他来说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啊!
泥土是湿润的,他知道这个角落被高墙挡住,阳光照不进来,如果下场雨这里便会很多泥坑。
他伸手往墙角一摸,墙边已结着蛛网,墙角积满了灰尘,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楼台,搂窗已关着,糊着淡蓝色的窗纸,窗纸已是裂痕累累。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也沉重起来,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楼上有了动静,楼台灯火已亮了起来,淡蓝色的窗纸,映出了一条纤细的身影。
他的脸色变了。
窗下的身影推开窗户,颤声道:“谁?”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条白影从搂阶跌下,站在墙角,低嚎一声,是匹狼,雪白的狼。
楼台的身影看见了它,呆呆站在那里,目中似乎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台的人才黯然道:“原来是你。”
白狼又低嚎一声,跑了出去。
楼台的人凄然道:“我以为有人会来,我知道这里再也不会又人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细,于是关起了窗,灯火也逐渐熄灭。
整座楼似已被黑暗吞噬。
道边的梅树干旁,站着一个人,他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强忍着咳嗽。在他的脚下,一匹雪白的狼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它正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雪暴。
他突然弯下腰,抚摸着白狼,柔声道:“这一年来,你辛苦了!”
雪暴低嚎一声,将脸贴近他的手臂。
他笑了,忽然笑了,他太寂寞了,有时他只想找个人聊聊,什么人都好。因为寂寞有时候比死还难受,这个世上为寂寞而死的人更是不少。
现在,他看到雪暴,似乎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即使在这个又冷又潮的夜雾里,他还是感到很充实。
他慢慢的坐在梅树下,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显得和悲伤。
没有风,风似已被冻结,远处却传来了更鼓的声音。
他就这样靠着梅树一动不动,他的神情还是那么的潦倒,洒脱,像是夜深不宿的幽灵,他目光始终痴痴地望着那座楼台,似乎从未离开过。
终于,东方出现了一丝曙光,金黄色的骄阳射破浓雾,照耀着大地。
“林府”!
天色更亮了,一座宅院出现在他的面前,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发黄的窗户,整座宅院似已荒废,四下不见人迹,听不见人声。
日已东起,人呢?
他似乎充满了期待,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害怕。
近乡情怯,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当回归了本质的地方,就会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是奢华而无趣的。
风起雪落,长街荒寒,天气似乎也因碎雪而变得有颜色,变成了一种苍凉的空灰色。
“雪暴,我们走吧!”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长街的另外一头,看着身旁的梅树,他那本来就空虚的眼神已显得更加的寂寞了。
长街并不长,也不宽,街道已积起厚厚的土尘,但这条街却没有了人的气息,更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意之处。
但她
他的心冰冷,比碎雪飘落在他脸上还冷,甚至比他手中的剑锋还冷。
一年前的时候,他还记得街道没有灰尘,道旁的梅花吐蕊,香气醉人,香闻数里,整条街都花香扑鼻。
长街的另一头是片梅林,梅林深处也露出一扇门窗,门窗竟是开的
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这时他昔日的故居,门窗怎么会开着的呢?
这时,雪暴冲了上去,跳上窗户,站在窗口对着他低嚎一声。
他笑了,慢慢的走过去,走到门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的几个字:香雪梅庄。
这是他自己题上去的,那年他八岁,而如今
他静静地站着,没有再想下去,他怕想起了更多不应该想起的事,他只好背对着门做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坐下来,难道还在怀念往事?或许也会是的。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昔日的一切都是值得怀念的,更何况这里能让他怀念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人园无主,草木无情,依旧年复一年逢春而生,草盛人稀,一切竟如过眼云烟。
寂静的梅林,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凄凉的弦乐声,此时此景,这乐声像是由天上传下来的。
他听到了这弦乐声,脸上的表情不再寂寞,而是出现另外一种表情,但却不是欢愉的,更不是空虚的。他的心似在渐渐融化,握剑的手已苍白,也已握得更紧。
他抚了抚雪暴的毛发,喃喃道:“你一定知道这弦乐声是从哪里来的?”
雪暴眼睛盯着前方,梅林中的一角搂墙露出,弦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弦声中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天,天下着雪,梅花开得好美,他们在院内赏雪,因为气氛,借着李义山的一首诗谱成这首弦乐: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雪为梅而飘,梅为雪守候,梅花故人常在,荷叶翠浓常青
弦声犹低回不已,此时天已全亮了。
他目中的神色早已暗淡下来,喃喃自语道:“艳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怎么让你如此受苦呢?对不起,对不起”
就在此时,雪暴突然向前冲去,只听一声狼的长嚎,弦声骤然停止,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雪雾四散,淹没了乳金色的晨光。
他的脸色却变了,整个人若然僵木,望着前方的梅林,目中似带着慌促,又似乎带着恐惧
此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虽在慌促中,但他的耳力却还是保持那么的灵捷,百步之内,落叶飞花的声音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
在那一刹那,他突然转身,狡兔般想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这里本就是他的旧居,他为什么要走?走的那么急?
接着,梅林一角,一条粉红人影向这边走来,却有另外一条白色影子扑来,是雪暴。
雪暴站在他刚刚站的地方,久久没有移动,这时粉红人影已跟了上来,是位女子。
她个子不是很高,但看起来是那么的清丽,高雅,每个人第一眼看见她,都会看她的脸庞。她的脸色太苍白了,更像是没有见过阳光的人,他的脸算不上是一个完美的脸,但她那独有的风韵,魅力却是无人可代替的。
她的眼睛或许是泪流过多,看起来有些呆滞,她身子很单薄,头发已凌乱,衣衫也被碎雪打湿。她看起来应该很狼狈,但她独有的高雅气质,无论谁看过她一眼,就绝对无法忘记。
这样的一个女子,无论哪个男子,都能让其颠倒终生。
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能知道她是谁。
林艳荷!
在这个地方和场景,只有她这样的女子,在配得出现,独在的风韵,独特的气质,独有的魅力,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拥有的。
林艳荷黯然一垂,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在这里?”
雪暴低嚎一声,向前方扑去。
林艳荷没有动,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他不愿见我,我是知道的,没关系的,是我对不起他,没有遵守诺言。”她说的话清清的,淡淡的,说话的声音似乎很轻很慢,像是一个冷漠又无情的人嘴里说出的话。
没有人可以知道,这种女子口气越是冷冷凄凄,清清淡淡,就越能说明她的痛苦,折磨已受得太多了。
浓雾飘入窗户,袅袅四散,岁除的前一天总被浓雾淹没。
郑天龙坐在那里,慢慢的喝着酒,他轻轻的擦着自己的手指,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又有谁会来找他,他来这里之前,就跟小城交代过了:无论谁来找他,都莫要说他在这里。
梅林中,他并不是不敢和林艳荷见面,而是害怕自己,害怕自己会不能控制自己。
窗外有风,冷风刺骨,冷得连屋内的酒都快结成冰。幸好不管是怎样的酒,喝下去都是温暖的。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想起了敲门声:“少侠。”是小城的声音。
郑天龙低声道:“什么事?”
小城道:“刚刚忘了告诉你,昨晚您那两个朋友一大早已经走了。”
郑天龙道:“我知道了。”
小城道:“少侠是否要吃早膳?”
郑天龙道:“不用了,你帮我再送三壶酒来。”
小城应着退了下去。
郑天龙放下酒杯,来到窗下,推开窗户,从这里可以看到街得另一边,那些宅院的两扇红漆大门都贴着红春联。
一年前,这里过客匆匆,辉煌喧哗,很多顽童在道路中央堆起雪人。对于他们来说,雪是可爱的,却不知雪也是有雪的寂寞,它就像一些人,无论是怎样的生活方式,都会默默生活下去。
或许他们都知道命运,了解命运,接受命运,或许他们对人生已经疲倦,或许他们已被世人遗忘,无论多清苦的日子,都不愿去理人们对他们的嘲笑。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脚步声很轻,很慢。
郑天龙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猛然回头,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