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鉴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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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九月底,窗外还暗着,我悄悄起床,拎着箱子出门。不想叫醒我妈,让她多睡会儿了。正要关门,听见我妈喊“雨儿,这么早你就要走了?”我妈已经走出房间。

  “妈,你多睡一会儿。”

  “雨儿,这么早赶车吗?”

  “嗯,早走早到。”

  “自己照顾好自己,到了记得给我报平安。”

  “妈,你在家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事儿给我电话。”

  关上门那一刻,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好久没有离开过我妈,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恋家的人。

  北京到清鉴附近的一个小镇每天唯独一趟车,至于从那个小镇怎么到清鉴,我也不知道,而且到了清鉴住在哪里也是未知,只能去了再看。也不知道这趟出行能不能顺利,会不会遇到糟糕的事情,心里满是忐忑。

  下楼正打出租,一辆熟悉的车停在眼前,陆青泽下车向我走来。

  “你,你这么早干嘛?”

  “我要去清鉴,顺道儿问问你去不去?”

  “大笨蛋。”我开心得想拥抱他,终于不用担心怎么倒车到清鉴了。

  “你说什么?”

  “没说啥,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早?”

  “有句话不是叫做‘出门要趁早’。”

  “笨啊,是出名要趁早。”我跳起来敲了敲他脑袋。

  “无所谓啦,反正你一向这样,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出门肯定会趁早啊。”

  我笑“还挺了解我。”

  “那可不,这么多年了。”

  “别给我煽情啊。”

  “恐怕某人心里已经感动得翻江倒海,不可自拔。”

  “你在说谁?”

  “我说我,有幸得你陪同。”

  “哟嗬,挺有眼光。”

  出了市区,一轮金红的太阳才慢慢升起,白云浪卷滚翻,路边景色越来越绿、越深、越静,风抚摸着车身,我打开窗户,闭眼享受大自然的一切馈赠。

  “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经常出来?”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问起,“你记不记得上学那时的事儿?”

  “记得啊,你和于跃跃像两个小傻瓜老跟着我。”

  “那你记不记得你从背后叫住我,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当然记得。”

  “现在想来好烂的梗啊。”

  “可我真觉得你挺特别。”

  “为什么?”

  “你穿T恤牛仔裤,走在长裙飘飘的同学中间,你不管不顾,盯着前方,好像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一样,姿态骄傲而孤独。”他停了停,“有种潜在的抗拒,很奇怪。”

  “我怎么没发现,我一直就是这样。”

  “你像个孤独的梦游娃娃。”

  “故意这样说是不是?”

  “我认真的。”

  “那就更好笑啦,哈哈,哈哈。”

  陆青泽从后视镜看着我,嘴角向上,隐秘微笑的样子。

  “一点都不好笑。”我想了想问他。

  “你还记得那回在Prodigy看过的那条裙子吗?”

  “记得……”

  “我昨晚梦到了。一模一样的。白色,长摆,泡泡袖,领口镶钻。”

  “路过橱窗看到,我让服务员拿给你试。”

  “太美了,我当时都有点不敢,怕试坏了。”

  “后来你真差点试出麻烦。”

  “我鞋没穿稳,摔在地上。”

  “没看到你转过来。”

  “好可惜的。”

  “如果你喜欢,我们去买回来。”

  “我随口说说而已。”

  陆青泽要说什么,忍住了。

  “忘了跟你说,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

  我想问他怎么这么厉害,但是想想他一向这样,笑笑,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

  人在旅途总会感到无比轻松和愿意交托。我应该是睡着了,谁替我关掉窗户。我可不可以贪恋,时光永远这样静美。

  清鉴离北京两百多公里,进山只有一条村级公路,三面环山,一面环湖的地势,像个小小的玉盆,十几户人家零星散落在山脚下,好像一幅世外桃源的水墨画。

  租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大落地窗,木质地板,卧室珠帘壁合,光线柔暖,书房硕大明亮,满墙的书辉映着榻榻米上的一瓶百合和一支茉莉,阳台上一池的清水随风波动,金鱼儿缓缓游弋。晚风撩动着白纱帘翻飞。我喜欢这样的地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我好想紧紧相拥身边那个人,但我不能。

  “陆青泽,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你租这么好的房子干嘛?!”

  “嗯?”

  “我是来工作的。你——”

  “你什么,别忘了是你跟着我来的,当然我说了算。”

  “好吧,但是,这好贵的——”

  陆青泽拍拍我脑袋“没关系啊,我知道你付不起房租,陪住就行了。”

  “什么叫陪住?!”我正忿忿不平,要施加暴力的时候,转眼间陆青泽已经不见了。

  靠着栏杆吹晚风。晚风从云上吹来,扑面而来的清新宁静。如果能一直这么简单美好,该有多好。

  傍晚下山,沿着石头阶梯,一步一步,听见山风拂过耳边,晚归的鸟儿从头顶掠过。陆青泽和我在山脚下的农贸市场挑了新鲜的鱼和蔬菜。

  晚饭就有了新鲜的豆腐鱼汤、杏仁青菜、凉拌藕片。

  “嗯,不错不错,真没想到你手艺可以。”陆青泽看我的眼神都泛光了。

  “你是在表扬我吗”我斜了他一眼。心里非常得意,我妈做的鱼子酱,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顾不上跟我说话,贪吃得像个孩子。

  “我说这位哥,敢不敢吃相再难看一点。”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乖。”陆青泽拍着我脑袋说“乖”那一刻,我心里某个角落被触动,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转过头望了望窗外。

  陆青泽真是太给面子了,残羹剩菜一扫而光。

  吃饱了,我们窝在阳台的大藤椅,把脚搭在围栏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和飞鸟。真想一辈子都这样了。

  “胡雨。”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光如果能静止在这一刻多好。你没有从前,我也没有过往,我们就这样相守过一辈子吧。可是现实哪有这么容易放松对人的磨砺。

  “没想什么。”

  山下人家的炊烟这才袅袅升起,孩子玩耍的笑声,母亲唤他们回家的声音隐隐传来,山鸟也都归巢了,太阳落山。这种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家。

  “你在想什么?”我问。

  “小时候,爸妈去上海做生意,我和阿母住在北京,我们房子很大,很空,阿母住楼下,我一个人住楼上。宁愿在院子里呆很久,不愿回所谓的家。”他停了一会儿,“那时候的月亮真的很好看,又大又圆,清光耀眼。”

  我转过头,看到他眼里的落寞,是那种深到骨子里的落寞,难以消除,也不会轻易展出。

  “那时候,在学校不跟小朋友讲话,也不跟小朋友玩。”

  “因为寂寞和自卑?”

  “嗯。所有小朋友放学都有爸爸妈妈来接,我只有阿母。阿母年纪大了,走路摇摇晃晃,小朋友在她背后学。我好想冲上去跟他们打一架,但是阿母总是笑着说‘小仔,小仔,阿母很喜欢娃娃跟在阿母后面,他们可能很喜欢阿母哦’”。

  “阿母很爱你。”

  “我也很爱阿母。”

  “阿母现在在哪儿?”

  “回苏州了,我上初中以后,阿母就回去了,我很想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我也不知道,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太想见一个人,反倒成了不敢。”

  “这样吧,我陪你去。”

  “真的吗?”

  “那还有假。”

  “说到做到。”

  “我答应你。”

  我看见陆青泽笑了,眼睛弯弯,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一艘帆船,满脸都是好像就要出发的喜悦感。

  “你小时候呢?”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慢慢说起。

  “我小时候,我爸特爱我,那时候我们没有钱。我记得有一回我陪他去看病,回来的时候,我在汽车站门口的小卖铺看见一条裙子,你见过没有,是那种粉红色、带蕾丝花边的蓬蓬裙,好看极了,我非要买。我爸把身上最后的钱给我买了裙子,我们没钱坐车,他背着我往回走,走到月亮升得老高。”

  “这些年,每次想到那回,我都觉得我特不懂事,如果我不要那条裙子,就不会让他那么累。”我突然有点想哭。

  “可是他爱你,他愿意这么做。”

  “我宁愿他不要给我。”

  “为什么?”

  “会后悔,后悔一辈子,后悔得心疼。”我已经流泪。

  “胡雨,生活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放轻松些。”

  “可是他真的离开我们了。”

  “那不是你的错。”

  “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有能留下他。我们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

  陆青泽抱着我,轻轻拍我背。

  “我好想他,好想他,每天都好想他。”

  “我知道,我知道。”

  “我好想听到他对我讲话,看到他的样子。”

  “不哭了,乖。”

  “如果他可以看到我长大,我可以守着他老去,不知道我们会多开心。”

  “我懂,我都懂,不哭了啊。”

  “他有一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我有时候还会梦到……”

  我说了多久,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陆青泽一直抱着我,哄着我,直到我哭累了,也说累了,迷迷糊糊睡着。

  现在,我还会怀念那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天空中一轮明净的大月亮,一颗星星像一滴眼泪,安静地守在月亮旁边。山风呼呼地吹着,天地都没有声音。我把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心里轻松了好多,我想我可以开始慢慢调整、原谅和安慰自己。

  第二天早早醒来。又是一个明媚的好天气,我喜欢好天气。

  伸着懒腰,去洗漱。

  陆青泽穿一件白色棉布衬衣,灯芯绒长裤,光脚。“早”他说。

  我只顾欣赏他生得好看的脚趾头。

  等他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女流氓”,跳着跑开了。

  你看,这真是多么欢乐、多么有趣的早晨。

  等我洗漱完,早饭已在桌上。

  我真恨不得亲陆青泽一口。没想到公子哥,原来也有这么贤惠一面。

  “以后就叫你贤哥吧”,我满口大嚼,含糊不清地说“表现不错,继续加油。”

  陆青泽谦虚地笑笑。

  “就装吧你。”我心里想。

  吃过早饭是该工作的时候了。

  我和陆青泽背了相机往山下走,他拍碧蓝的天空、湖水、露珠和花草。我绕进农家院子,蹲在院角看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跟洗衣裳的大婶聊天。晾在竹竿上的花被单随风翻飞,一条大狗,抱着脑袋懒洋洋地晒太阳。他们脸上的表情,满足而平静。看着这一切,我突然很羡慕,幸福是件多么平常的事。

  孩子们拉我一起玩游戏,一回头,看到陆青泽在身后,咔擦咔擦按响快门。

  玩累了,该回家了。

  上台阶的时候,我突然“啊——”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腿抽筋!”

  “肯定好久没运动,刚才抻到了,说你笨还不信。”陆青泽扶我坐在台阶上,他蹲下,帮我脱掉鞋,轻轻揉。阳光从他头发留下来,到鼻尖,到唇边,唇线性感好看。

  “好了。”

  “再揉几下。”

  “真的好了。”我刚起来走了一步,就打了闪,腿还是有点麻。

  “我背你。”

  每一步上台阶,我的胸紧贴在他背上,我的呼吸吹过他耳边,我的头发拂到他颈上,我想我的“咚咚咚咚”紧张的心跳也被他听到了吧。听到也不要紧了,我喜欢这么安心温暖的感觉,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躺在我爸宽阔有力的背上,踏实安稳得可以随时睡着,可是当我从他背上离开,当我以为还有足够时间他可以陪我一起走的时候,他离开了我。真想这台阶永远不要走完,我更紧地搂住陆青泽。

  “到了。”陆青泽声音那么温柔。

  我猛得清醒,赶紧跳下来,脚一歪,差点摔倒。

  “老是这么笨。”陆青泽一把抱住我,我的手紧紧环着他,他的呼吸扑到我脸上,痒痒的,暖暖的,不敢抬头,仿佛一抬头自己就会被融掉。

  “你坐着休息,我去做饭。”他把我放在沙发,递给我一杯水,自己去厨房。

  窗外。大团的白云随风向西流去,树叶浪卷而来,白纱窗帘翻飞如蝶,天地间没有一点声音了,一只鸟飞过去,另一只鸟也紧紧跟着,他们并肩向远方去了。我回神,心有触动。

  是什么打动了我。

  是这无声的美吗。

  还是无声的温情。

  一下午,我和陆青泽窝在沙发上选照片,他一张张认真地帮我挑。我静静看着他,他的侧脸、睫毛、鼻翼和耳朵上茸茸的浅毛。

  “你妈怎么把你生得这么好看。”

  “好看就多看咯,反正不收钱。”

  “一点儿都不谦虚。”

  “这么熟了,有什么好装的。”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那个晚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事情发生了。

  有人匆匆上楼,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开门,原来是山下住的李婶儿。

  李婶儿一把握住我的手,“姑娘,姑娘,救救我们家豆豆。”豆豆是李婶儿家六岁的小孙女。

  “李婶,有话慢慢说,豆豆怎么了?”

  “豆豆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猛得发了烧,刚才烧得说胡话了。”李婶儿又急又怕,一行眼泪淌出来。“娃爸妈在外地打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你们有车,我想请你们送豆豆去趟镇上的医院。”

  “您别着急,先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换了衣服马上就来。”陆青泽说完,赶紧回房间穿衣服,我也拿了外套胡乱披上。

  李婶又叮嘱了几句,匆匆回去了。外面已经黑尽,除了下山的路灯还亮着,其他都陷入无边黑暗。

  “我也要去。”我不放心他,因为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五十多公里。

  “你在家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工作,豆豆的病情可能要住院。”

  看我还拉着他的衣裳不松手,又说“乖,进去睡吧,记得锁好门,有事儿给我电话。”

  “快进去,我要看到你进去才走。”

  “我想跟你一起。”我依然不放手。

  他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乖乖回家,我很快回来。”

  我看着他沿着下山的路,一步一步走远,走到我就要看不见的地方,他还回头使劲挥手。一滴泪突然落下来。心突然就空了,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无着落得飘荡着。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对他有多依赖,有多不舍,有多不想离开他,有多喜欢和习惯他在身边的感觉。

  我想烧开水,把壶打翻了。想拿书,腿撞到书架,削苹果皮,又差点把手削了。把一个没削好的苹果塞在嘴里,竟然一个人呜呜抽搐着哭了。房间好空,好静。只有我一个人,我讨厌一个人,讨厌无声安静,讨厌天还不亮,讨厌没人在身边。

  我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一个人面对再遥远、再偏僻的路,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我的恐慌。陆青泽走了,我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怕孤独,因为更怕孤独无人帮,只好假装,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害怕。如果不是陆青泽陪我来,我所有的时间都得这样独自度过,还好他知道我真的不能一个人,把这些我原先以为的无所谓有的幸福,都给了我。

  想想都觉得好感激他。

  窝在沙发翻看陆青泽拍的照片。微镜头下细长的叶片脉络,一滴露水哗然咋开,蝴蝶扇动透明的翅膀,一团团飞流向西的流云……每一张都那么微妙、清晰、完美,我惊讶极了。好像触到了他心里的那些隐秘的角落。

  还有他镜头下的我,我一个人走在草地上,我趴在栏杆上仰头看天,我回头望着他笑,背后是翻涌不息的流云。我跟小孩子一起玩,风吹散头发,眼睛笑成月牙弯,鼻翼弧线优美而自然,酒窝深深。她那么美,她是我吗,真的是我吗。我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自己这么好看的样子。

  陆青泽出现在我的慢慢沉睡的梦里。

  第二天早晨,我被他的短信吵醒“自己好好吃早饭,下午我就回来了。”

  吃过早饭之后,我窝在阳台的大藤椅上开始写稿。心里汹涌着那么多的文字,一路很顺畅地写着。

  等到下午,拎着小篮下山买了新鲜的鱼和时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陆青泽回来。四点,五点,六点的山里,光线已经慢慢变暗。

  七点多,窗外全黑了。

  陆青泽还没有回来。

  给他电话。没人接听。再给他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里很慌,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儿了。我一遍一遍拨号,听到电话那头“嘟,嘟,嘟”自动挂断的声音。

  陆青泽千万不能出事儿。

  我匆匆换好鞋下山,一路狂奔下山,站在路边张望。

  天色深沉黝黑,清鉴像一座孤山,山风凛凛地吹来,好像要下雨了。我裹紧衣裳。

  陆青泽,你怎么还不出现。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陆青泽,你个笨蛋,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你再不出现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陆青泽。陆青泽。陆青泽。

  黑夜越压越低,山风吹得更紧了。我刚一抬头,一滴冷雨打在脸上,一瞬间,大雨倾盆来浇。我站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点光亮,只有大雨从头到脚将我浑身浇透。

  记忆浮现出全是他的画面,他抱我从人群中离开,他喂我喝水,他看着我睡着为我披上外套,他弹着我脑门儿喊我傻瓜,他知道我要远行早早等我,他为我做好饭菜,他在我伤心的时候、哭的时候静静陪着我,在我害怕的时候紧紧抱我,说有他在,有他在,什么都不要担心……可是这个人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我不要他消失,不要他出事,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

  雨还在下,我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路墩。

  朦胧中看到远处有光,我以为是幻觉,拿手揉了揉眼睛。是光,是车灯。

  ——是陆青泽吗?陆青泽回来了吗?

  车停了,有人冲过来,一把搂我入怀,紧紧久久地抱住我,那么用力,不松手,

  那样猛烈的心跳,滚烫的呼吸,我知道一定是他。

  “傻瓜,傻瓜,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电话关机,为什么找不到你!”我在他怀里,眼泪顺着雨水滚落。还有一句我没说出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紧我,拂去我满脸雨水,为我暖手。

  “我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儿,我没事儿,不哭了啊。”

  “为什么关机?”

  “我着急往回赶,没发现手机没电了。”

  “为什么着急回来?”

  “你在家等我啊,笨蛋。”

  “那以后不许手机再没电了。”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以后再不要找不到你了。”

  “不会了,以后一定把手机挂在脖上,时刻关注它有电没电。”

  “笨蛋。”我破涕为笑。

  陆青泽脱下外套裹住冻得冰冷的我,搂着我肩膀往回走。山下,他蹲下来背我。滂沱大雨中,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声嚣。只有我们,一步步往回走,他喘息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那种静让我有些慌,有些像做梦,如果是梦,要不要醒来呢。雨水从我发梢流到他背心。他一遍遍问我“冷不冷,马上就到了。”

  我真希望路不要尽头。

  回到房子,他轻轻放下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澈深邃充满话语,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那一刻,心里竟升起一种好想爱他的感受。好想什么都不想要了,不想管了,那个我曾爱过的、那个你曾相拥的,那个我以为我们会最后在一起的人,那个你曾伤害了的人,我们都不要管了,都不要管了。

  我正要开口,突然一个巨大的喷嚏。

  抬头,我们都笑了。

  “笨蛋,快去冲个热水澡,小心感冒。”

  我依依不舍,好像一转身他就会消失。

  等我洗好裹着浴巾出来,陆青泽拿干净的毛毯给我披上,用吹风机一点点帮我吹干头发。

  如果这就是永远,如果永远没有别人,永远没有分离,该有多好。

  “傻瓜,以后不管我在不在,都要照顾好自己。”

  “嗯。”我看着陆青泽,很认真地点头。

  窗外依然大雨滂沱,但是我可以很安心地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没有刻意工作,一边慢悠悠地享受时光,一边记录下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句子:

  “所有的旅行,远途或者近路,平和或者危险,都是一段自我观照、自我寻索和获取的道路。”

  “在时光中,不要耽溺从前,不要幻想以后,就在此时,伸开双臂,与我流转、相拥、猛烈爱。”

  每天上午写字。写着写着回过头来,看到陆青泽望着我笑,都恍然以为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好像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了。他有时为我递一杯水,有时把削好的水果轻轻放我旁边。

  中午以后,我们去山下的湖边散步,说话,看到晚霞升起,并肩回家。

  进度很快,一篇二万字的配图文章已经完稿。

  晚饭的时候,开一瓶香槟庆祝,明天就要回城了。

  “舍得走吗?”陆青泽问我。

  “舍不得。”我还是没有说“好想一辈子都这样。”

  他却问起“如果一辈子都这样,你会不会厌倦?”

  “不会,会珍惜每一天。”

  “那是谁最初不想让我来的。”

  “原来你早有预谋。”

  “我本来只想当个免费bodyguard,结果当了免费司机、厨师、服务生、清洁员。”

  “这么小气,你都赚了还说。”

  “我赚什么了?”

  你赚了我对你的感情,那种感情说不出口,好像飘在头顶的一朵云花,抓不到,但能看得见,也不是能看得很清,隐隐约约,似是而非。

  “青泽……”

  “嗯?”

  “你为什么……”

  他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我一跳。他低头看了看名字,轻轻蹙眉,想了想,然后挂断。

  抬头又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菜都快凉了,快吃吧。”临走,梦也该醒了,先不要问。

  “你也多吃菜。”他夹菜给我。

  沉默之后。

  “胡雨?”

  “嗯?”

  “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开玩笑,这又不是你家菜园子,想来就来?”

  陆青泽笑笑,没有说话。直到两年后,我才明白了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那时候我确实已经找不到他了。可是时光多么残忍,直到真的找不到他了,我才明白他在我生命里有多不能失去,而我还傻傻以为可以像清鉴那个雨夜,一直等到他再回来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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