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都忙到很晚,终于完成了汇报材料。
秦凯淳看我很辛苦,说“晚上请你吃饭。”
“不用了,应该的。”自从知道公司这么多人对我们流言蜚语之后,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怎么变这么客气,不像你。”
“哪有,就是觉得有点累,想回去休息。”
“那我送你回家。”
“好。”我望着秦凯淳笑笑,这种毫不强求、自然而然的交流让我感到舒服。
收拾好资料,习惯性地跟他下楼,下楼后静静站在路边,等他从车库开车出来,这也成了我们的一种习惯。我的长发和纱裙被路灯倒影在地上,像一个可爱的童话中人,甚至有时我会自己找点乐趣,哼一支简单的歌,旋转一个又一个圈。
秦凯淳打开车门,我正抬脚上车。
“胡雨。”是陆青泽的声音。
我回头,果然是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周周生日。”
“哎呀,我给忙忘了。”
“说好今晚聚聚。”
我突然想起来。
按照秦凯淳平日里的做法,他会与陌生人握手问候,但是面对陆青泽,他们都只静静对视,一声不吭,陆青泽脸色有些凝重。
“凯淳,今晚有点事儿,不用送我了。”我故意叫他“凯淳”,我想他知道。
他低头看我,轻轻说“好,那你早点回家,回去给我电话。”那声音温柔、性感、充满舍不得,我没敢抬头看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虽然我知道他在配合着我演,但那一刻依然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陆青泽车上,从后视镜看到秦凯淳站在那里,朝我挥手。
“他是谁?”
“一个朋友。”
“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陆青泽,我的事要你管吗。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立在我们中间掷地有声、振臂一挥应者芸芸那个老大吗。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必须依靠、必须倚仗、有事儿必须找你,没事儿必须想你,向你倾诉,向你求助,永远在期待你的一个拥抱、一点温爱的小孩子吗。
“以后离这个人远点!”
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为什么要听你的?”他的脸在路灯的闪烁中看不清楚。
“叫你离他远点就离他远点!”
“你凭什么跟我这样讲话,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是你最该信任的人。”
“是吗,那我告诉你,他是我男——朋——友。”
那三个字说出口,我被自己震惊到,接下来的时间里,是静,时光瞬间停止的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那么清。
他清了清喉咙“你想清楚了?”
“很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
“有必要告诉你吗?”他打开车灯,转头看我,在昏暗的车灯里,他深深皱起的眉,脸色凝重,像一只没有表情的石头。我不知道这只石头会不会痛,如果会,也请你知道我曾有多痛多痛过。
“你了解他多少?”
“我不了解,但我知道他对我真诚。”
“真诚?”
“是的,不像有些人,总藏着掖着,敢做不敢认?”
“胡雨,我承认有些事是瞒着你,但你以后一定会知道。”
“我不要以后,我只要现在。”
“我有我的苦衷。”
“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胡雨,我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
“好,既然你还是不肯说,那也没资格过问我跟谁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这里,我跟陆青泽彻底走岔了,也因为一步差步步差,我们最终没有在一起。可是当时并没有察觉,还在各自固执争执,全然不顾已经擦肩错过的两辆列车驶向了各自远方。
“如果是跟他,我想你可能还没想好。”
“你凭什么说我没想好,我告诉你我想得足够好,好到超标。你总是这样,自以为很酷很聪明,可是你为什么就想不到……”
那一句话出口,我的眼泪瞬间滑落。我以为我已经想好,足够坚强,可以不动声色地跟他对峙在爱与不爱的悬崖上,但是面对陆青泽,就是这个人,让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功亏一篑。我还是那么懦弱。
“胡雨,你冷静点。”
“我不想冷静,行吗?”
“行,但你就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凭什么不能?你给我一个理由?”我攒够所有的力气问他。
沉默。
“理由呢?”我朝他喊,因为害怕和渴望,声音颤抖,“你说啊?”
“我回答不了。”
“停车,我要下车。”我已经哭了。
“这是高速。”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已经打开车门。
陆青泽不得不靠边停车,我跌倒在地上,拎着高跟鞋,歪歪斜斜朝前走。将近凌晨的环城高速空空荡荡,夜风呼呼地吹,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清醒,好干净的清醒,内心一片冰冷如月光般的白,我想起南乔跟我分手的时候,陆青泽说我难过他也会难过,他希望我快乐,他不愿看到我受伤,可是,可是为什么,他明知我会受伤还告诉我。
我想起在清鉴,我等他回家,他偷拍我跟小孩子疯玩的样子,他在大雨中拥抱我,我用手偷偷抚摸他地上影子的脸,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抓一片落叶……你看,这么多事,竟然这么快都成为过去。
陆青泽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这距离感也是他对我的感情,从来都是不近不远,不远不近,他从没说过爱我,没有承诺过我,所以他对我不算辜负,如果一段感情没有辜负,我难过什么,我难过的是不是连辜负都没有。
我笑笑,一滴眼泪落下,我再笑,又落一滴,可是我一定要笑。
我说我好了,上车。
第一次,我和陆青泽相距咫尺,却感到远在天涯的陌生和渺茫。
我把车窗开到最大,温热的晚风拧成一股巨浪打在脸上,在车疾驰的速度和风的浓烈里,我有点无法呼吸,在窒息的一秒里,我想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傻,傻到必须自己碰了壁才肯清醒。说好的忘了呢,说好的放下呢,说好不在乎,说好忘了呢。
毕周周给陆青泽电话,导路到南三环外一个开放式的院群入口,往里走,坐落着红砖尖顶的单独二层小楼,每个小楼自成院落。院与院之间隔着绿草坪,常青树和香樟,路边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月光透过枝叶洒漏,星点映在弯曲悠长的石子路上,让一切显得格外幽深,寂静和陌生。
我控制好悲伤,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揣测着这一切跟毕周周的联系。
毕周周持一盏古铜色煤油马灯,站在门口迎我们。
我看见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
在众年轻男女之间,于跃跃和孟浩朝我们招手走来,被新奇激起的惊喜和好久不见的激动,化成一圈圈的红晕萦绕在每个人脸上。
那一晚的开始,每个人像喝醉了酒一样醉醺醺的兴奋。
客厅中央,摆着一个四层大蛋糕,上面插了二十四支彩色奶油蜡烛。墙壁四周镶着装裱好的油画,钴蓝与群青的画布上,大块大块朱红、靛黑搭配的反差,色泽绚丽妖冶,用光极力肆意,一幅幅扭曲的**女人、向日葵、鸢尾花和天空。
“嘿,周周,这地儿你怎么找着的?”
“我借一朋友的。”
“你那朋友人呢?”
“一会儿给大家介绍。”
“先透个信儿,帅不帅啊?”
“一会儿自己看。”
那些女孩子问完,像壁虎一样趴在画上惊叹。
于跃跃小声在我耳边说“谁啊?”
“不知道。”不过我有预感,这个人就是欧阳晗。她只跟我提过一次,而且慌忙掩饰,显然是说漏嘴了。但我记得她说的时候提到“画家”这两个字。
“大家静静啊,谢谢光临的话今儿我就不说了,反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下面,隆重介绍一个朋友,也是今晚这地儿的主人。”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上前来,跟所有堪称为艺术家的人一样的打扮,扎短辫,露大额头,五官周正,细看还有几分帅气,纯白圆领T恤、军绿色棉布裤子和千层底黑布鞋,看起来随性自然,但其中又透漏着艺术家对人事惯有的严厉和冷峻。
“他叫欧阳晗,画画的,我朋友。”
欧阳晗朝大家点头笑笑,转身淡出人群。
我有感觉,这个人跟周周关系异样,可我说不上来哪点。
众人唱起生日歌,周周关掉大灯,打开几只粉红色射灯,辉映着蜡烛点点跳跃的光,一切显得格外温馨妙曼。
“我可以许个愿吗?”周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蜡烛的火光猛闪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临近。
有人大喊“可以——”
“你们会帮我实现愿望吗?”
“会——”
“你们会拒绝我的愿望吗?”
“不会——”
人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在喧嚣的背后浪涌着波涛。我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撤退不了,谁都撤退不了。
“那我许愿了。”
众人悄静。
毕周周转身,迈开第一步,我知道该发生的事终于来临。
再迈一步,一步一步远离人群中央,远离灯光中心,一步一步走向某一人。
于跃跃表情瞬间僵化。
我在毕周周身后。
她每一步往前走,每一步,对我都像临刑前那样煎熬难耐,可是我不能撤退,因为我答应过她,会祝福她。
她在陆青泽面前停下,我看不到她的脸,我只听到她大声对他说。
“陆青泽,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一个字,一个字,像一只只尖利冰凌,扎在我心上,我整个人被封冻。八月炎夏,我掉进最刺骨的寒冰中。
陆青泽目光穿过毕周周肩头,端直落在我眼里。
我看见了,但我不能闪,我一动不动,就那样与他望着,望着,像一粒钉子一样钉死在那里。
众人欢呼,“答应,答应,拥抱,拥抱——”
他轻轻皱了眉头,看我的表情很用力,但我依然佯装平静轻松,在内心里努力压抑,克制,不作声,不流情。
我听到他说“要幸福,周周。”
陆青泽张开双臂,周周投入他的怀里,众人迟钝了一秒,随后掌声、尖叫、呐喊声响起。
于跃跃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我身旁,双手紧紧将我扶住。
“我没事儿。”
我挣开她双手,晃晃悠悠朝门口走。
靠着墙壁滑落,泪水夺眶而出。
我在模糊的泪光中看到花园里站着一个人,烟头的火光闪闪,借着月光,我看清那个人是欧阳晗。
那个晚上怎么结束的,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后来听于跃跃说,周周非要跟我拼酒,俩人喝酒跟白开水似得,都醉了。如果是这样,就不由人想到,时光真是奇怪的东西,一年前于跃跃为了我,跟穆娇儿喝得人事不省,一年后,毕周周为了陆青泽,跟我喝成大醉酩酊,我们这些人到底怎么了,还有比这更狗血的剧情吗。
“要不是我跟孟浩硬把你拖走,你俩都死犟着还要拼呢。”
“那我怎么回家的?”
“你都喝成那样子怎么回家。”
“那我最后歇哪儿了?”
“本来我跟孟浩要把你带回家,结果路上你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是个叫什么淳的,哦,对,叫秦…秦凯淳的,要接你回家。我说不能把你给他,你非要让他来接,我说不能,这么晚了不放心,你又哭又闹,非要他来,我只好把你交他手里了。”
“让我想想,哦,对。”我抱着脑袋想起来。
那天晚上,秦凯淳接到我,我就趴他怀里就哭,一直哭,彻底心神崩溃、万念俱灰的哭法,一边哭一边说话,一直说话没有停,我忘记都说了些什么,后来睡着了。唯一记得的是鼻涕眼泪蹭他一肩,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想好了,如果他之后找我赔我就死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