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农历年是在2010年2月13日,过完那一天就算完整过完一年,过好那一天就算过好一年。但我并没有能安好地过完那一天,不但我没有,毕周周、于跃跃、陆青泽我们都没能好好过完那一天。
我妈买好年夜饭的食材,在厨房快乐忙碌着。
“雨儿,清蒸鲈鱼吃不?”
“吃。”
“红烧排骨吃不?”
“吃。”
“黄焖鸡块吃不?”
“吃。”
“葱花酱鸭吃不?”
“吃。”
“鱼子酱炒三丝吃不?”
“吃。”
“小馋猫。”
“只有妈对我最好啦。”我一改往日跟我妈顶嘴的风格,抱着我妈胖乎乎的中年腰,细声细语地说。
“妈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宝贝,对你好就是妈全部的意义。”
“最最爱你,永远不要离开你,妈。”
说到离开,我听到我妈声音沙哑“咱俩就不要分开,你别嫌我老。”
“当然不会啦,我不嫌你老,我不嫌我懒,咱俩搭伴儿过。”
这个年,不知是我妈老了,还是大街上流行起怀旧风。我妈买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玩的蝴蝶花、眼子炮和冲天响。
“妈,我都这么大了还摆弄这些?”
“为啥不,你在妈眼里就是个孩子。”
“在哪放?”
“楼下,晚上妈陪你下楼去。你小时候喜欢看烟花,但又害怕,你躲到我身后不敢看,等它升空又很快消失掉,你说你老是看不够。”
我认真地回想我的童年少年时光,发现我都想不起来躲到我妈背后看烟花的记忆。不过我相信我妈说的,就像我确切我是这样的人,越爱越不敢,越爱越后退,怕伤害,怕落空,怕不能挽回,总之是个怕面对的人,是个愿意蜷在气泡里做梦的人。
还好我也健忘,但是我健忘的原因,是我也老了吗,还是80后这一代人习惯了遗忘。
如果我们习惯了遗忘,我们也会习惯别的,比如说冷漠、自私和伤害,因为遗忘,我们的良心并不用为此担负太多沉重。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必须学会遗忘,因为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变化是那么急速、不可抵挡、难以维护。
正陷入漫无边际,手机铃声响起。
这么早就打电话拜年,真是深得人心啊。
“跃跃,你这么早祝我新年大吉开门大喜?”
“什么大喜大吉,我才大急呢,你赶紧过来,出大事儿了!”
“大过年的,能出什么大事,着火找消防污染at环保抢劫喊警察蜀黍,瞎起哄干嘛?”
“我说真的,你赶紧过来,毕周周出事了!”
“什么!周周?周周怎么了?”
“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赶紧着点,越快越好。”
“你现在在哪?”
“南三环东路碧墅玲居,就是周周过生日那地儿。”
“我马上到。”
这个地方让我从心底生发出一些惶恐,上次那个夜晚发生了多少事啊,周周当着众人面向陆青泽表白,陆青泽看着我眼睛走向周周,欧阳晗独自失落伤神在后花园抽烟,那轮月亮又冷又清寒地挂在天空,风把一路的梧桐叶吹得稀哗作响,我跟毕周周喝得一塌糊涂……
那个夜晚发生那么多事儿,跟今天有关系吗。
为什么我心跳急促如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吗。
好久没有周周的消息了,从她生日以后我们就没再见,她应该跟陆青泽在一起,她生日上的表白陆青泽是答应了的,可是我几次见陆青泽都没有她在场,该不会他们之间出什么事儿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催促的哥“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啊,真有急事儿。”
“什么急事儿,我们干这行见多了,人命关天才叫急事儿呢。”
“可能就是人命关天,反正您开快点就是。”
心里默想着,臭嘴臭嘴,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周周闹点小脾气,被跃跃这个一惊一诈的性格渲染,就显得这么十万火急。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跑过那天来时的石板路,我的外套被风掀开,衣角挂着路边的矮冬青树枝,我继续往前跑,把长羽绒服脱掉,抱在怀里,越来越近,却是感到越不好,心跳更急,心急如焚,害怕和惶恐像一把利剑,越跑越逼近,但我没办法停下来。
空荡荡的大厅没有一个人。
“于跃跃——”
“周周——”
没有一个人回答,一声一声像波浪撞击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声,在房间里四处回旋冲荡,我被巨大的清冷、空旷和严寒包围。
“胡雨。”
我回头看到欧阳晗。
跟他到地下画室。
画室里只有角落一盏淡黄的壁灯亮着,周周靠墙壁瘫坐,跃跃站在一边像一只木桩,欧阳晗一脸说不出的痛苦感。
“周周,你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让开满地凌乱翻倒的颜料、纸框和画笔,那些朱红、亮黄、草青、靛黑的油墨泼洒一地,汇成一股流到画板上,变成一道道歪曲而又绚烂的浪潮,散发凛冽刺鼻的味道和冷峻耀眼的波光,我穿过这些冷光,一步步朝她走出。
“周周,你起来。”我要伸手去拉,被于跃跃一把拽住。
“你不要过来!”毕周周举起右手指着我,我才看到那只手臂被鲜血染成红红的一团。
“周周你怎么了?”我又往前扑。
“不要过来!”
跃跃紧紧地像一把钳子一样抓住我手。
周周慢慢放下手臂,落下的地方我看到一滩鲜红,“天哪!”
“周周,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
“危险有什么好怕。”
“周周,你听话,我们先去包扎好不好?”我再次朝她走去,周周猛地从背后抽出一把水果刀,刀口闪着锋利的白光,还有被血抹花的刀面。
“周周,你放下,我叫你放下听到没!”我的声音因为极度害怕开始颤抖。
于跃跃抱着我肩膀,“冷静点,胡雨。”
“周周,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你永远觉得我就那么傻吗?”
“周周,你这话什么意思?”
“胡雨,你今天站这里给我听好了。”她抬头望着我,目光比她手里的刀刃还锋利寒峭。
“你答应过我的祝福呢?”
“什么祝福?”
“我跟陆青泽好,你答应过的!”
“就因为这个啊,你先起来,起来说话好不好?”
“你心虚了吧,你说啊说啊!”
“我心虚什么,你跟青泽好,我从没插手过问半点。”
“不要再假惺惺,你什么时候能撕掉你那张让人讨厌的面具?”
“周周,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怒。
“跟你这种人好好说话行吗,我试过好好跟你说,我喜欢陆青泽,我爱他,我爱他爱得不能自拔,我请你祝福我们,而你呢?”
“我答应你了,我再没找过陆青泽,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发过一条短信。”
“你不找他,可是他去找你了,是吗?”
“周周……”
“你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告诉你,我喜欢陆青泽不是一天一时的事了,你从上学的时候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还要来破坏我们?”
“周周,我没有……”
“你没有,如果你真的没有,陆青泽怎么可能那么关心你、在乎你,超过我!”
“周周,你误会了,陆青泽对我跟跃跃一样,都是对朋友的关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不信你问跃跃。”
“我不问你,于跃跃,我知道你们两个从来都是一伙的。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多想接近你,我想方设法对你好,我把我最珍惜的魔法球送你,那是我外婆用她卖竹笋的钱给我买的,我有多珍惜你知不知道。但是你呢,你把它仍在你宿舍阳台,像一颗垃圾一样。我以为我能跟你做最好的朋友,但是你,你一直都拒绝我,排斥我,你根本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
周周低下头,停顿了一小会儿。
“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仗着自己从小到大在北京长大,家里有几个铜臭钱,有孟浩那个软蛋护着你,你就以为自己有多优秀,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给我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看看!”跃跃显然被激怒,连我也没想到周周会这样想。
“周周,你太过分了。跃跃,别生气,周周说气话,不当真的。”我抱着握紧拳头的跃跃,小声劝她。
“谁说不当真,我今天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好,好,我不跟你计较。毕周周,你也给我听好了。你说得对,我是把你送的礼物扔了,我是不领受你的各种意思,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自私、偏执、心胸狭隘、自以为是,你对我的好都是建立在你要挑衅和对付胡雨的事实上。你嫉妒胡雨,嫉妒陆青泽喜欢胡雨。胡雨跟南乔好的时候,你明明知道陆青泽那时已经喜欢胡雨,你却回回造谣说胡雨跟南乔上床。南乔约我们见面,你又当着南乔面说胡雨跟陆青泽关系不正常有隐情,你说你阴不阴险、卑不卑鄙?!”
“周周,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么样?南乔对你那么好,你还勾搭陆青泽,让陆青泽喜欢上你,你觉得你不无耻、不下流、不卑鄙吗?”
“毕周周!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藏孕检单,南乔会那么生气,会发那么大的火,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毕周周,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我盯着周周,恨不得能看到她心里,把她的心解剖开来,看看她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
“毕周周,我们缘分至此,从今以后,各不相干!跃跃,我们走。”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不想再听到这么伤人的话,我知道如果再说下去,还有我不知道也想不到的事。何必要说,何必再听呢,就当做了一个噩梦罢了,快快醒来吧。
“我又说到你心坎了,对吗,胡雨,你以为你走事情就能了结吗?”
“毕周周,你够了!”
“我不够。胡雨,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段让陆青泽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我也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总是显得那么纯情无辜,但我知道你根本骗不过我,骗不过老天。遭报应了吧,南乔不要你了吧,哈哈,这就是劈腿的报应!”
“毕周周,你真他妈的欠揍!你知道南乔和胡雨为什么分手,是因为你!胡雨送你去医院人流那天被南乔看到,南乔以为是胡雨自己!她为了帮你保守秘密没跟南乔解释,才分手了!都是因为你!你这么说还他妈的是个人吗,渣滓!”于跃跃咆哮的声音,在画室那个封闭的空间来往回旋,好久不散。
我又不争气地流泪了,我站在那里眼泪一颗颗如雨降落,心底的伤疤又被生生揭开,那种钻心的疼,让我支撑不住蹲了下来。
“周周,你去做人流了?你什么时候去的?你什么时候去的?”欧阳晗突然奔过去,跪在地上,扶着周周肩膀使劲儿摇晃,“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周周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眼里的怒火却像一条毒蛇挣脱控制张开血盆大口。
“周周,我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是不是我的?”
我像被暴雨雷电冰雹滚雪突然袭击,全身猛烈颤抖,像个高烧的人血全冲到脑子里。
跃跃也愣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我,我望着毕周周,半晌没有声音。
“我求求你,我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欧阳晗苦苦哀求,他跪在毕周周面前,显得那么小和可怜,卑微得快低到泥土里。
“是,是你的。”
瞬间,我的天崩塌了,我听到世界轰隆尖锐的脆裂、塌陷、爆破声,那声音像飓风怒吼、肆虐、冲刷、席卷一切,震耳欲聋,我把耳朵捂起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怎么会是这样?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眼前一片漆黑,我努力让自己撑住,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但我还是失去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轻飘飘栽倒在地。跃跃大叫着我的名字,我听不见,我只看到她的眼泪像一条河流到我脸上,冰冷得像一把匕首刺得我心都碎了。
好久我才听到。
欧阳晗哭得像个永远失去珍宝的孩子,他抱着脑袋跪在周周面前,好像把一生的痛都哭出来了,那声音凛厉凄痛,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对不起,周周,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愿意娶你,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说你愿意。对不起,周周……”
“我真是太笨了,竟然那么不小心,怀上你的孩子,我真是太笨了。”
“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周周,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来,你打我打我啊!”欧阳晗挟着毕周周的手,一遍遍掴向自己。
直到周周收回手臂,比之前还要瘫软得倒在墙角。
欧阳晗自言自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画展看我的画,一直到傍晚闭馆,你还在,我问你为什么不走。你还记得你说什么吗。你说你很喜欢那副画像,磨蹭了好久,你抬头看我,问我能不能买。那幅画你怎么可能买得起。我说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有多高兴,你跳起来对我说,我真是好人。你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让人心疼,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你。”
“可是我不但没给你全世界,反而毁掉了你的世界。周周,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你都不接受我?”
“我不爱你。”
“是啊,你爱的不是我。直到你生日那天,我才知道那天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画像,为了得到那幅画你等那么久,因为那幅画,很像一个人,对吗?陆青泽,对吗?”
“是,你说对了。我当时接近你也是因为这个。我第一次看到那幅画,就很动心,我想把他送给陆青泽。但是他没要我的画,他还说他把我当妹妹,他对我的好就像对妹妹一样,让我不要多想。”
“我很可怜吧,我在陆青泽面前就只有卑微。我嫉妒你,胡雨,你大雨天跑来,你看到我,我知道你误会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就是想让你误会。你转身走,陆青泽跟着你下楼,在雨里站了好久。你肯定不知道吧。你第二次在他家里看到我,我又故意挑衅你,你走了陆青泽朝我发火,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喜欢他,这就是原因。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他为了你摔门而出,你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多么希望他像在乎你那样在乎我,我多么希望我跟他之间能发生些什么,但是没有,从来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要骗我,说孩子是陆青泽,让我对他产生误会。”
“是,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好!”
“周周,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
“你记得我给你说过我躺在铁轨上给他电话,他只跟我说,那段铁轨废弃了,让回来。但是你,你从他家走以后好几天不在家,他一整夜一整夜守在你家楼下等你回来,他对你那么好,可是为什么不是我!”
我突然有些同情周周。那种等待我也有,只是你不知道。那种空洞、失落我也有过,只是你不知道。那种无期、无奈、无力我也有过,只是你不知道。
“你以为我生日那天他答应了我,是真的吗,我原本也以为是真的。但是当我准备好生日礼物给他,我做好饭菜等他,他没回来,我就知道我又错了。他一个人去了清鉴,他不让我陪,说那是他的独家记忆,但我知道是他跟你一起的回忆。他从清鉴回来也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你那里,是吗,胡雨,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陆青泽喜欢你、南乔喜欢你、于跃跃为了你宁愿跟我闹翻,有时候说实话,我都喜欢你,当我骗你说我打掉的孩子是陆青泽的时候,你强忍着难受说祝福我,当我告诉你我的童年我的孤独我的爱情时候,你为我担心安慰我的样子,也让我很感动、很心疼过。如果不是我爱的人爱的是你,我一定也会死心塌地地对你好……”
毕周周哭了,但她还要说。
“不要说了,毕周周,你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要说。我对你的不好,不只这些,你知道穆娇儿为什么能那么赶巧,那么快跟南乔好上,是我告诉她的,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南乔真心爱你,但是他太单纯……”
我跌跌撞撞走出来,外面又下起雪。雪花越来越密,天空像倾倒巴盐的一只青釉盘底,雪花密密急急,也不飘洒,直直坠落。我站在大雪地,不到一个念头的时间,我的头发、肩膀、胸口全被染白,一片雪突然落进我眼睛,让我看起来像个长泪直流的受伤者。
我要赶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