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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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时已到,婚礼钟声准时敲响。

  金融集团欧阳家与餐饮集团沈家的联姻,即将缔结。

  这场原本受到世人关注的世纪婚礼,因为某些不可说的理由,改为低调进行,此时能观礼的,都是两家最核心的亲人。

  欧阳臻身着深色礼服,坐在长椅上,同所有人一般,当礼堂之门大大敞开时,转过身去,注视站在那里,捧着花束的新娘。

  大门之外是整片窗墙,白灿灿的阳光让穿着雪白婚服的新娘成了一抹鸦鸦乌的剪影,看起来有些不祥。

  事实上,礼堂的确弥漫着不友善的气氛,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不希望礼成。一旦礼成,意味着欧阳家的长子长孙有了长媳,意味着圆满,意味着接班之事底定,大权将下交给欧阳律。

  不过,可不包括他,欧阳臻心想。他是少数心怀祝福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忍不住要为新娘感到难过,她的不情愿,他感受得到。

  在父亲沈海之的带领──或者说箝制之下,她的身影好单薄,撑起一袭裙摆过长的**婚纱,虽然优雅,但每一步都走得艰辛无力。

  经过他身边时,她的侧颜勾动他的记忆,他想起另一张肖似的容颜──只是五官肖似,神情却完全不同。

  他认识的那个女人活泼多了,她拥有与沈碧漪相似的五官,但大眼睛至少闪亮一百万倍。如果说身为职业名媛的沈碧漪是美丽瓷娃娃,她就是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真女人。她也是沈家的女儿,沈海之的另一个骨肉,但谢天谢地,不在充满控制慾的父亲底下过活,她正常且快乐多了。

  她的芳名是沈双如。

  两年前,他与她巧识在一个很偶然的私人餐会,当时招待他们的,是他的童年玩伴向青雄。

  那家伙本是司机的儿子,按照欧阳家的主从默契,他成年後,该接下父亲的棒子,当个尽责的司机,可虎背熊腰的他偏偏对掌杓感兴趣,走上了厨师之路。

  那是个很愉快的小小餐会,只有他、向青雄与沈双如三个人;那是个很舒适的空间,简单的说,就是老朋友的厨房,一张餐台隔开厨房区与客厅,外头还有一个小天台,栽植做菜用的香草,布置宛如温暖的家。

  他不惊讶看似粗犷的向青雄有如此细腻的一面,让他惊讶的,是她。

  他一眼就认出她是沈碧漪的妹妹。

  她看起来跟向青雄颇熟,会主动帮忙搅搅酱汁、捞高汤浮沫什麽的。那两个多小时,除了坐下来用餐,她就当在自己家一般,自在穿梭於室内与室外。

  那种放松的气氛,带来很不一样的感觉。她没有因为认出他是谁,就变得拘谨,表情依旧亲切而温暖。她跨越了初相识的那点不自在,把他当一般人看待,他的心被触动了。

  他下意识的观察到很多事:她跟向青雄虽然熟稔,但没有男女之情。她唯一会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向青雄,是他在煎煮炒炸时,而说真的,她投注到食物上的眼神,比投射到向青雄身上热烈一千万倍。

  她对食物的热情,令他印象深刻!当向青雄做料理时,她会打直腰身,探头去看向青雄正在做什麽。当她那样做,胸部会无意识的挺起,立刻让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他瞄了一眼……好吧,又多几眼,她有足以让男人疯狂的好身材。

  以及热情。

  当食物端到她面前时,她会双眼发亮;要是屁股上有长尾巴,大概早就摇疯了──顺带一提,她也有很完美很紧实的翘**。

  这些可爱的元素组合起来,再加上一点他解不开的谜样魅力,使他从此不请自来,成为试菜餐聚的固定一员。两年来,他们每个月吃一次饭,仅限於那样的私交,却让他更期待。

  他慢慢的琢磨她,明白自己的心已经被牵动。

  待欧阳臻回过神来,沈碧漪已经站在礼台前,神父温煦的问:「……沈碧漪,你愿意嫁给欧阳律,成为他的妻子吗?」

  只要回答完「我愿意」,她就会成为他的堂嫂,而他跟沈双如会变成姻亲。联姻消息出来後,他们不曾谈过这件事,他看出她很想问,但极力按捺住。不知道关系的转变会对他们造成什麽影响,她还关心这个姊姊吗?他有趣的想。

  就在这时,走道另一端,两扇刚刚迎来新娘的大门被猛力拍开,门扇被推到极限。

  微微侧过头,欧阳臻看到一道高大精壮的身影立在那里,杀气腾腾且气势惊人。

  「我,不准沈碧漪嫁给别人!」那人狠狠的说,大步走来。

  满堂譁然!

  欧阳臻藏於镜片後的双眼瞠了一下,随即无声的笑了。

  有人来劫婚?呵呵,这下可好玩了!

  沈双如站在巩家大宅的门口,伸出食指,捺下门铃。

  啾啾啾的声音直通管家所在的房间,她捏捏双眉之间,感觉有些疲惫。

  年方二十五的她,在外公经营的巩氏地产当个小小ol,整个下午都在外面拜访客户,傍晚才刚回办公室要打报表,就接到外公召见她的电话,连刚泡好的柚香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抓着车钥匙又上路了。

  到底有什麽事,要这麽十万火急的召见她?

  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只希望能早点回小窝去歇着。

  趁着大门还未开启之时,她藉着门上的玻璃倒影,整理仪容。

  工作中,为求正式,她常穿铁灰色的西装外套与窄裙。今天去拜访的客户多是老一辈,她特意内搭亮眼的桃红色衬衫,襟口系的蝴蝶结与没绑马尾的长鬈发看来讨喜许多,一双平底鞋方便她四处走动。

  「双如小姐,请进。」管家来开门,「老爷请你上楼。」

  她打起精神,「谢谢。」

  「不用客气。」老管家对她温暖一笑,当前领路。来到书房门口,为她开门之前,管家顿了顿,转过头来,「老爷今天的情绪比较……」他思索了下,「特别。」

  她愣了一下,「特别什麽?特别生气?特别开心?」

  「就是『特别』。」管家一脸踌躇,「要是说了不中听的话,双如小姐不要往心里去。」没让她多问,他随即推开书房的门,「老爷,双如小姐到了。」

  巩煌坐在书桌前,本来正低头翻阅相本,听到声音,微微仰高了头,好让视线穿过老花眼镜,看向他们。「哦,双如,来啦?」

  沈双如端详老人的神色,他眼中有一抹超乎寻常的光亮,一向凝肃的神情隐含雀跃。不管发生什麽事,应该都不是坏事。「是,外公。」

  巩煌摘下眼镜,指了指书案前那组香樟木沙发,「坐。」

  她放下公事包,轻轻落下肩头。管家将一杯热茶递给她,略微复杂的看她一眼,然後退出去。

  巩煌自书案後起身,抱起相本,走了过来。

  即便年近八旬,他依然精神矍烁,偏瘦的体型站姿笔挺,就算在自己的地盘上,也不露出半分闲逸。

  丝毫不放松!就是这样的精神,造就了巩氏在地产界首屈一指的地位。

  在沈双如怔忡之间,巩煌也在打量她,眼中有追忆往昔的神采。「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你妈妈。」

  她微微一笑,「这句话,您说过八百万遍。」

  「是真的,不信你看。」他将相本摊在茶桌上,推向她。

  翻开的那页是一张放大的半身照,影中女人非常年轻,大约十八、九,有细细的柳眉,大大的眼睛,无瑕的肌肤,虽然身材纤瘦,可双腮饱满,仍有些婴儿肥。

  「你妈妈很漂亮吧?是我捧在掌心最疼最疼的小女儿。她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带她去串门子,听别人称赞她漂亮伶俐,当爸爸的总是很开心。」说着,他脸色渐沉,「可惜女孩子的福分不全掌握在父母手里,嫁得好不好更重要!」

  又来了!沈双如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的、低低的,不忍让眼前老人察觉。

  「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她看上沈海之哪一点。那个混蛋娶她,图的不过是我巩家的财力!」巩煌恨恨的骂,「他全身上下没一根好骨头!婚前追求她,送花、写诗,样样不缺;婚後,嫁妆一过手就去搞他那点餐饮破生意,让她生了两个女儿,却不多呵疼一点,才会让我的容玉、让她……」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妈妈是被你爸爸冷落,才会自杀?她死前一天,我去看过她,瘦得跟骷髅一样!」

  「妈妈已经安息了。」她轻声抚慰,「她不再痛苦了。」

  「她或许不痛了,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巩煌嘶哑的说。

  对,她不知道,也无法太难过,毕竟从襁褓时期起,她就没有母亲。当不曾拥有过,怎会懂得失去的痛楚?

  相片中的女人以幽幽的眼神望着她,恍然间,她有一种看着姊姊的错觉。

  与其说她与母亲相像,不如说,姊姊沈碧漪更肖似母亲。

  她们两人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神情温柔婉约,眉目清清淡淡,但如果细看,会发现母亲的眼神有些犹疑,表情有些惶然,姊姊也是。

  她一直觉得,尽管是富商之女,生活无忧,但母亲不太有自信,也缺乏安全感,否则,不至於一意孤行,硬嫁给百般讨好她的父亲。

  啊,想远了……她收回思绪,「外公,您别难过了。」

  「我不难过!我失去的一切──一切!」巩煌抬起头,加重强调,「今天,老天爷都补还给我了!」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带着一点疯狂,她微微一诧,「发生什麽事了吗?」

  巩煌浮起有些扭曲的笑意,「你知道碧漪要出嫁的事吗?」

  沈双如有些迟疑的点头,「我之前看过新闻,知道她跟欧阳集团的长子有婚约。」

  「他们提前到今天举行婚礼。」巩煌愉快的说。

  「啊?」她愣了一下。「所以……她已经结婚了?」

  「不。」巩煌露出残酷的冷笑,「婚礼有举行,但仪式没完成。」

  千头万绪,她不知如何回应起,「之後会补行吗?」

  「当然不会!沈海之努力攀结的婚事彻底告吹,打的如意算盘彻底毁了!」巩煌哈哈大笑,说到最後这句最开心。

  「怎麽回事?」沈双如急了,「姊姊还好吗?」

  「她?她很好啊,终於开窍了,知道要反抗控制慾太强的爸爸,自个儿从礼堂里跑出去,怎麽会不好?」

  「她是自愿跑走的吗?她现在人在哪里?」一个接一个问题冒出来,「我爸没有拉住她吗?」

  「她当着男女亲属的面,自愿离开,沈海之拉也没用。」巩煌虽然得意,但仍小心保住某些细节没说。

  「可是,这不符合她的个性。」她知道姊姊,她绝不违逆父亲,如果她那麽做,就代表事情严重了。

  「她狠狠砸了沈海之的脸面。」巩煌非常愉快,「我愿意花一半身家买入场券,坐在那里看沈海之被女儿背叛的表情。他总算有机会体会我的心情了!」

  沈双如急得要跳脚,「可是,姊姊後来怎麽了?」

  「不知道,别管她!她不是我这边的人,我不在乎她会怎麽样!」巩煌几句话扫掉她的关切。「我找你来,是要你有心理准备。这场婚事破局,欧阳集团的接班人选会有变动,这新闻闹太大,最近这阵子,记者可能会找上你。」

  她骇了一跳,「找我做什麽?」

  「不管怎麽说,你还是沈海之的女儿,也是第一个背叛他的女儿。」巩煌阴恻恻的说:「你十四岁就离家出走,说穿了,沈碧漪今天的拒婚不过是跟上你的脚步,记者要报导这个新闻,一定会联想到你。」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哈哈哈哈,先後被两个亲生女儿背叛,连我也要同情沈海之了。他比我多被背叛一次,这利息生得好,真是生得好啊!」

  沈双如笑不出来,急着抬起手看表。她想知道姊姊究竟发生什麽事,尽管她们已经太多年不曾碰面,但她心急如焚,好担心她没有去处,流落在外面的某个地方。

  她必须知道她的情况,她要帮助她!

  巩煌沉下脸,「你还赶着去哪里吗?」

  「我……」她心思电转,临时编了个谎,「约了一个客户晚上吃饭,要是迟到就不太好。」

  巩煌脸色和缓了些,「那就去吧。」

  她急不可待的起身

  「接下来,外公会为你介绍对象。」巩煌眼中有思量,「看了碧漪……总之,你也该嫁了,女孩子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不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谈婚事,那太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转变成上一代角力的项目。「我不急,再慢慢看就好。」

  「你以前交往的对象,没一个让我看得上眼,让你自己找,好不到哪去。」

  她试图缓和气氛,「反正我条件没多好,找个合得来的就──」

  「不准!」巩煌忽然大喝,「你是我的外孙女,我不准你嫁给不够格的男人。」食指指着她鼻尖,他咆哮道:「我要你风光大嫁,嫁得门当户对,人人称羡!我要让沈海之知道,我比他更会玩这一套!」

  话一落,死寂随即降临。

  讨巧的笑颜凝在沈双如脸上,变成了牵强。

  外公这些话,等於在承认要操纵她的人生,以满足复仇的慾望。

  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巩煌有些难堪的收回手指。

  沈双如小心藏起受伤的神情,没搭话。

  空气凝结宛如透明果冻,连要吸口气都困难。

  顿了半晌,巩煌打破沉默。

  「你……」心意已揭,不管说什麽,都没得补救了。「不是还要去见谁吗?」

  「是。」她胸口很沉,「那,我先离开了。」

  沈双如走出书房时,管家自走廊转角处匆匆过来。

  「双如小姐……」他眼中带有一抹同情。

  她才意识到,外公那些话响遍了大宅。她挤出微笑,「我没事,你去看看外公,不要让他情绪起伏太大。」说着,她匆匆下楼。

  这一刻,她庆幸有人能照料外公。她无力担心他,也无暇照料自己的心情,沈碧漪,她的姊姊,才是此刻最需要她关注的人。

  这几年,她们姊妹不曾过,但她知道她的近况。

  拜父亲所赐,姊姊绝大部分的生活暴露在媒体上。她的「职业」是名媛,出席沈氏餐饮的所有活动,主持网站,写文章介绍食乐生活,以优雅美丽又知性的形象,活跃於各大媒体,代言所有美好的事物。

  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规划。

  她本来也该活得像那样,只不过她逃了。

  十四岁那年,一场严重的父女争执後,她离开沈家,辗转几番,进入了巩家的翼护,是以她跟姊姊宛如对立两个阵营的小兵,互不交涉,也无能改变什麽。

  外公说,姊姊在礼堂上毁婚,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他不会容许姊姊拥有亲近的朋友,那意味着姊姊跑出礼堂後,不可能有依靠,她必须帮她!

  沈双如换档後踩下油门,车子猛往前冲,虽然及时踩下煞车,可前方依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连她也被那强蛮的劲头吓了一跳。

  「双如小姐,你没事吧?」园丁跑了出来,差点踩到几条在地上跳动的大肚鱼,「唉唉,这是老爷最喜欢的青花瓷水钵,是他请人从上海带过来的……」

  「这麽重要的东西,为什麽要放在外面呢──」抱怨出口,她赶紧煞住,「不,我是说,我不小心的,对不起,我赶着去、赶着去……」她不知道该怎麽说完,挥了下手,转动方向盘,急驶而去。

  她手里有条人脉,过去不曾动用过,没把认识那男人当作某种优势,情愿彼此只是一起享用美食佳肴的同伴,但是,这个时刻,由不得她不用了。

  她将手机开启扩音,开始拨号。

  欧阳祖宅。

  一组工人到处巡视,确保之前贴上的大红「囍」字全部撕除乾净。

  欧阳臻坐在单人座沙发上,姿态怡然。长背服贴於椅靠,他双腿交叠,擦得晶亮的鞋头被灯光映得发亮。

  镜架跨骑在他的鼻梁上,镜片虽然无色,却也造就出与旁人的距离。

  他的脚没在抖动,手指没在轻敲,自坐下後,直到此刻,没把各种通讯装置拿出来一看再看。换言之,他没有不耐。

  可其他人就没这麽淡定了。

  纵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这桩婚事,但早上起码喜气洋洋。下午,自从大队人马回到祖宅後,气氛就变得很怪,让人浑身不对劲。

  欧阳臻冷眼旁观,见到大多数堂兄弟姊妹藏不住喜色。

  他回想礼堂上发生的事,当婚事告吹,欧阳律就拉着柳离开──是的,名义上是外人的柳比准新郎更激动。这起婚事是他一手主导,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老爷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沈碧漪更完美的新娘。

  论容貌、气质、仪态,沈碧漪皆属上乘。以欧阳家的地位与财富来说,沈家是弱了点,而且,那点弱让人绝难忽视。纵然沈海之全力经营,但沈氏餐饮集团比起在金融界称霸的欧阳集团,有如蚂蚁比大象。

  不过,大家各取所需,欧阳家要一个端庄的长媳,沈家需要融资,只要结婚,这笔交易就算敲槌,等他们诞下儿女,欧阳的接班地位就稳到不能再稳了。

  但是,他的婚事告吹了。

  这就意味着,接班人的位置腾出来了。

  欧阳臻执起咖啡杯,轻抿一口。这杯咖啡已经凉了,失去了细腻优雅的香气,奶味变得腥重。

  他眉头一动,才刚搁下,旁边的佣人立刻上前,再递上新的杯盘。

  他抬手看看腕表。「不用,我不喝了。」

  晚间九点整。

  婚事如果办成,开席宴客,吃到现在,差不多该散场了,何况婚没结成,主角们早就离场。身为欧阳家的一分子,他的义务只到这个钟点,余下的时间是他自己的。

  他起身往大门口走去,皮鞋在光可监人的黑白大理石砖上扣出轻轻声响。

  就在他要走出门之际,楼上书房的门开了,三叔出现在楼梯转折处。

  「欧阳臻在不在?」

  一句话,拉住了他往外跨的脚步。

  「他在那,已经要走人了。哼,这兔崽子,我就知道他!」老爷子一声微怒哼声从挑高的大堂上方往下传。

  欧阳臻旋过身,头往上仰。

  二楼书房有扇大窗可以尽览堂内情景,欧阳家老爷子站在那里,能轻易看到每个小辈的动态。

  那道苍老的声音下达清楚的指示,「阿臻,给我上来!」

  「上来吧,你爷爷叫你。」三叔复诵得极不情愿。

  一道又一道犀利的目光宛如飞刀,啪擦啪擦钉在他身上,他安之若素。

  等他进了书房後,门立刻被关得严实。

  老爷子发话了,「律跟柳原本负责的工作,暂时由你代理。」

  欧阳臻神情未动。这要求,来得不出他意料。「是。」

  见他连推辞一句都没有,就这麽顺顺当当的接下,几个长辈的脸都歪了。

  「终於让你等到这天赐好运了,是吧?」三叔立马嘲讽。

  「真好,一点力气都不费,坐着就能等到现成的,难怪连客气样子都懒得装。」四叔立马跟进。

  小叔直接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不要以为这是在指定你当接班人,你还不是接班人,远远的还不是!」

  唉,不该笑的,谁也不会相信他笑是因为小叔跳脚的模样太滑稽,只会认定他小人得志。「我知道。」他尽量收敛了。

  「这只是权宜之计。」三叔咕哝,「都怪柳兴风作浪,搞出这一出。」

  「沈碧漪才糟糕,上了礼堂才反悔说不嫁,当我欧阳家是什麽?」四叔横了欧阳臻一眼,「白白便宜了这家伙,藉机坐上大位!」

  「好了,都给我闭嘴!」老爷子开口,「什麽坐上大位?我还没死!」

  「呃,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四叔立马低头。

  「不是就闭嘴。阿臻,你是所有人里性格最沉稳的一个,我信你不会仗着权势乱来,重要决策都要让我看过,你不能擅作主张。」看着旁边三个眼巴巴的儿子,老爷子再补上一句,「接班的事,你不必多想,想也没用,我自有主张,你先照规矩办事吧。」

  欧阳臻知道,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三个叔叔听。只是三个长辈听了,神色稍定,他依然**辱不惊。「是。」

  踏出书房,走下楼梯时,几乎所有人都扬起头来看他。

  欧阳家亲属不分男女,或坐或站,或结群或孤立,射过来的眼神是程度不等的估量。

  沿阶而下,他在心中轻叹。如果不计较利害关系,这是一幅很赏心悦目的画面。他可以理解,爷爷何以吊着接班人的位置,像悬着饵食,因为看着这样一群人中龙凤为了自己能给予的好处而争夺,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

  「爷爷找你,为了什麽事?」正在家族的证券公司缔造优秀成绩,很敢冲的堂弟欧阳群闪到他面前,「所有孙辈都在这,就只找你一个人上去,该不会是要你接替大哥的位置吧?」他一脸忿忿,「你凭什麽?你有过什麽功绩?」

  在他看来,在家族体系里,管地产就跟废物没什麽两样。白花花的银子,可都是他们这些搞金融的在冲刺。

  「大哥?哇,叫得好亲热!」旁边马上有人酸他,「以前说到他,你不是猛翻白眼吗?该不会他一被踢出接班大位,你就变成他的超级麻吉了吧?」

  欧阳群马上刺回去,「是谁几个月不回祖宅一趟,连大哥结婚也安排出差,可是一听到婚事出包,立马搭机赶回台湾?这麽明显的居心,谁看不穿?」

  一片唇舌剑间,欧阳臻静静伫立。

  略高於一楼地面的阶梯,让他将每个人的神情姿态收於眼底,黄澄灯光将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男女投影在墙上,依稀间,拉出了宛如各种猛禽凶兽的影子。

  那些神情,多得是算计,多得是不怀好意,多得是各有心思。出口恶言的,固然强势,一语不发的,也不见得温和。他是欧阳家的人,习惯了针锋相对,在敌意环境中生存是他的强项。

  「不要以为你稳当接班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欧阳超踅过来说。

  他没被吓着,反而微微一笑。

  老爷子接着下楼,「都回来啦?」犀利的眼神扫过满屋子孙,几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家伙不安的扭动着。「正好,我要宣布两件事。」

  「爷爷,您说!您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

  「是啊,外公。」外孙们也回来待命。

  「第一,今天在礼堂里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老爷子的眼神绕过一干子孙,特意朝几个爱在背後放话的家伙多看几眼。

  然而,他的眼神在掠过欧阳臻时,连停都没停。他知道这个孙子太懂分寸,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不会说。所有孙子中,他最放心他。

  「让我听到闲言闲语,我一定追究是谁。只要敢说一个字,就不要想接班,直接从族谱除名!」欧阳老爷子令重如山。

  「爷爷,哪有永远的秘密?要是……」底下有人反嘴。

  「没有要是,没有万一!我不会让律被外人说闲话!」

  「爷爷对大哥特别偏心!」孙辈女孩欧阳芹扁了扁嘴。

  「我就是偏心,有意见吗?有的话,现在就走出去,我不在乎!」

  老爷子强力护盘的决心,令所有人噤声。

  「爷爷,」欧阳芸清了清喉咙,「你要交代的第二件事是什麽?」

  「刚刚我把阿臻叫进去的事,不准往外说,尤其不准猜臆接班人的事。」

  「爷爷决定把位置给他了吗?是不是太草率了?」欧阳群大为不满。

  「他暂代律的职位,可以跟我议事,但我还是管事的人,所以只要有业务往来,你们都必须配合。」见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神,老爷子顿了一下,「以後谁能接班,等我考虑过後再说。」

  「每个人都有机会吗?」刚自学校毕业的欧阳琛急急的问,「包括我吗?」

  「对,包括你,即使是你。」见所有人逐渐变得安分,老爷子往楼上走去,「很好,都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

  听到这番话,针对欧阳臻的敌意终於弱了些。

  欧阳臻继续往外走,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讯息匣里躺着一个让他有点意外的讯息。

  某人想见他──说起来,是此时立场非常尴尬的那个女人,沈双如。

  爷爷交代的话犹在耳边,他不该去。理智与负责任的个性也告诉他,别去。以他不沾不带的性格,以往遇到这种请托,从来不曾赴会,连考虑都不必。

  但是,她很特别,是他悄悄相了两年的女人。

  正因为提出要求的人是她,所以,他犹豫了。

  去,还是不去?见,还是不见?

  便在此时,管家追出来,「臻少爷,老爷子说,让你上去陪他吃点消夜。」

  他未加思索,哪怕一秒,「跟他说,有事明天进办公室再谈吧。」

  悄然无声。

  他扬起头,看着没料到会领到拒绝的管家,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麽。

  啊,看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欧阳臻微微一笑,挥了挥手机,「我还有事要处理。」

  向青雄瞪着眼前不请自来又坐立难安的女人。

  「你给我坐下,不要再转来转去,我弄晚餐给你吃。」

  「我吃不下。」

  「饿肚子解决不了事情。」

  「我知道,但我真的吃不下。」

  「不吃我做的菜,就不能给我意见,既然如此,你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向青雄指着门口,冷冷的说,「出去,慢走,不送。」

  沈双如瞪着眼前那魁梧的掌杓男,「有人这样讲话的吗?」

  「有。」他盘起双臂,黝黑凶恶的模样像极了黑社会老大,「就是我!」

  唉,只能服从了。

  沈双如颓然坐在餐台前,向青雄将一大杓热滚滚的红酒烩牛肉扣在盘子上,递到她面前,食物的香气让她的鼻头不禁耸动起来。

  虽然他态度不佳,但想到他是为了她好,她也只能默默开动。

  几个小时前,离开巩家时,她在车上拨的电话,就是打给面前这个男人,向青雄。

  她此时所在的地方,过去两年,每个月的第三个礼拜四,她都会造访。

  这是一栋五层楼公寓,坐落在都市巷弄间,由於建筑物已经老旧,除了向青雄外,没有其他住户。他独据三至五楼,三楼起居用,四楼当仓库,五楼则是工作室──或者,他自己比较喜欢称其为料理圣堂。

  向青雄一边观察她对食物的反应,一边在餐台内侧的厨房区熬高汤。

  两人的交情非常偶然。多年前,他学厨艺时,曾跟师傅去办外烩,在某场餐会上,沈双如私下到厨房,告知有道料理味道不对。

  主厨当场反驳了她的说法,私底下,却要他立刻把那道菜撤下。菜送回厨房後,他偷嚐了几口──没错,有一味料微馊,但只是微微的。

  因为这个缘故,他发现她有非常灵敏的嗅觉与味觉。後来他出师,因缘际会又遇到她,一时发了奇想,邀她到工作室试菜给意见。

  从此,他们变成朋友,话不多,不深交,纯粹论吃谈喝。每个月的第三个礼拜四,是他端出新研发的菜色,请她品评的时候。

  两年前,他邀了朋友兼童年友伴欧阳臻来过一趟。见到她之後,欧阳臻默默的加入这个阵容,一次也没缺席过,端的是什麽心思……他低哼一声,不予置评。

  手机叮咚两声,他抓起来看。

  「是他吗?他回讯了吗?」沈双如迫不及待的问。

  他边按删除键边说,「是广告讯息。」

  沈双如一脸失落的放下餐具,「他都没回讯息吗?」

  向青雄摇了摇头。唉,自己为什麽会落入这麽尴尬的境地?

  今天不是例行聚餐的日子,他本来没预期有访客,却突然接到沈双如的电话,说有关於沈碧漪的事要问问欧阳臻,看他能不能帮忙。

  不用问,他也知道,欧阳臻不会透露什麽。可是,他拗不过沈双如,只能帮她发讯息问了。

  结果可好,那家伙果然如他所料,没消没息。

  「我认识欧阳臻很多年了,他做事有自己的逻辑,任何人很难从他嘴里撬出点什麽。」见沈双如那麽担心,刚刚他又追加一则讯息,请欧阳臻若有时间,过来见她一面,但──「就算他来了,也可能什麽都不说。」他有点打预防针的意思,「你不要期望太大。」

  「我知道。」她没把握的说,「仔细想想,问他实在不靠谱,你觉得我还可以怎麽做?」

  「找口风比较紧的私家侦探打听消息?」他不确定的提议。

  「这我也想过,但我现有的资源都跟巩家有关。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他们听到任何消息。」外公今天的反应吓到了她,她可不希望自己探听出来的讯息,先被呈到他手上。

  向青雄看了看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明天一早还要去市场补货。」

  「对不起,耽误到你的时间。」她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还是不死心呀。可恶,她想知道姊姊到底怎麽了!

  「没事。」向青雄想了想,「欧阳家大概也是一团乱,欧阳臻可能一时抽不开身,我明天再帮你问问他。」

  她有些沮丧,「如果他愿意说,早就有消息了,回个讯息不用多久的时间吧。」此时她才想到,几个小时前,自己怎麽会那麽天真,以为可以顺利的找到他打探消息?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欧阳臻是谁?欧阳家的二少爷!喜事不成的欧阳家现在当然乱纷纷,他怎麽可能走得开?再说……她自觉有些卑鄙的想,一向锋头最健的欧阳律落马了,欧阳臻身为欧阳家的一分子,哪能不趁现在赶紧卡位?

  而她是谁?沈双如,一个很简单的小女人。把她能给出的谢意与欧阳家的权位放在天秤两端,只怕欧阳家那侧太沉,重重下压之际,会把她这颗小砝码迅速的弹飞出去。比起接班人的地位,她无足轻重到无须花时间去可怜的地步。

  况且,这时最不该打照面的,就是姓沈跟姓欧阳的人了。

  所以,欧阳臻当然不会来!她之前在想什麽?他又不是头脑坏了,怎麽会来见她,告诉她姊姊的情况?论轻重,她是他最不该打交道的人!

  「对不起,在你这里赖这麽久。」她可怜兮兮的收拾随身物品。

  就在这时,公寓外,传来车门被甩上的扣响,接着,是楼下大门被拉开的咿呀声。

  「嘘。」向青雄眉头微微一皱,「你听到了吗?好像有人来了。」

  「这麽晚了会是谁?」她也侧耳。好像有喔!「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这栋公寓的三至五楼,都是你包下来的?」

  向青雄点点头,「没别的住户了。」

  「你还约了别人吗?」她一时脑筋没转过来。

  向青雄抱着双臂摇头,意有所指的看着她。

  难道会是……她双眼大睁,聆听那脚步声。

  稳重且笃定,落足音不沉滞,笃笃笃笃,明快俐落。

  这串脚步声,过去两年她听过多次,已然认得,那是、那是……

  脚步声在五楼楼梯口顿住,随即是鞋底在擦脚垫上左右各刷两下的声音。

  她双眼发亮的看过去,门在她的期待之下被推开,而欧阳臻就站在门外。

  他来了,他竟然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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