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能否再说一段十二金牌急索命!”一锭金子落在仙人桌上,邦啷作响,这锭金子成色十足,打眼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这样一锭金子出现在众人眼前,换做平时,早就有人喧哗或是动起歪心思,可此时此刻,整个茶楼却鸦雀无声,比之刚才还要安静了几分。
茶楼内鸦雀无声,茶楼外却陡然响起了淅沥的雨声,江南多雨,深秋时节说来就来。映衬着文成颂如水的凝重脸色,显得诡异又可怕,这些人之所以会有如此表现,不为其他,只因那一句“十二金牌索命急”。
不用文成颂这样的职业说书人来说,十二金牌这等轰传天下的大事,几乎人人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此时干系太大,事关朝廷社稷,此地又是临近天子脚下,即便是平日里最喜欢嚼舌根子的人也对此事讳莫如深。因此听闻有人提及,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了惊异,不少脑子转的快的人,已经闻到了危险的味道,悄然离开了此地。
有人离开,自然就有人响应,即便是那些没有立刻动作的人,也不过是稍慢了半拍而已,待到反应过来也是纷纷离席,即便是下雨也不能阻挡这些人的脚步。人在乱世,学会自保最重要,首当其冲的就是不能有太强的好奇心,否则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茶客纷纷离席,可有一人却不敢稍动,文成颂。无论说话之人是否针对他,文成颂都不能离开,至少也得有个交代,别看他名声在外,可毕竟就是个艺人,靠的是一张嘴吃饭,真要得罪了厉害的角色,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看着众人纷纷离开,文成颂的心思也是飞快的转动,他在观察着说话的人,同时也飞快的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应付。
扔出金锭子的人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子,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文成颂却知道眼前这些人人并不一般。从穿着打扮看,风尘仆仆,却精气神十足,坐在那里岳峙渊渟,气度俨然,显然是练家子,而且身手必然不弱。别看文成颂是一介书生,可江湖混久了,眼光却不赖,江湖豪杰见识过不少,虽然看不透彻,至少也能估摸个大概,眼前这几位,至少也都是一流高手不假。
任由那些人离去,与女子同行的几人都目光灼灼的看着文成颂,显然只要他不走就行。
文成颂苦笑一声,知道该来的是跑不掉了,向那几人一抱拳道:“几位爷台,国事莫谈,您赏句话吧!”
江湖卖艺,赚的是开口钱,不敢直接要钱,求的是看官赏句话,给钱还是不给钱,都是一句话的事。可眼前这几位,金子都抛出来了,文成颂求赏的就不是钱,而确确实实是话,是高抬贵手抑或誓不罢休。
文成颂低眉顺目,处处透着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欲得罪人,可眼前这几位却好像不打算善罢甘休,其中一个中年人,老气横秋的说道:“三教九流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规矩,艺人行赚的是张口钱,谈古莫论今,不谈国事是对的。可是文先生,我们买的不是您的书,而是消息。”
说书人肚子里全是故事文章这倒不假,只是为了吸引人,总得加以润色和夸张,这样不免失实,这几个出手阔绰的人居然向一个说书的买消息,也不知是吃饱了玩笑,还是来找茬的。
然而文成颂闻言,脸色却是一变,陡然看向几人,随即眼光就四下打量了一圈。几人所在的茶楼倒也算得上中等,上下两层,众人所在就是茶楼的二层,由于一句十二金牌,楼上的人走了个干净,倒是有几位在楼梯口探头探脑,文成颂并不识得,却也瞧得出这几位也是身怀武技之人。
文成颂心中砰砰直跳,脑筋转的飞快,眼前这几人出现的蹊跷异常,而且看样子竟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莫非情况有变?
正自心中惊异,文成颂的脸色却很快恢复正常,皱眉问道:“几位客官究竟何意,在下不明白。”说着,文成颂的眼光仿佛不经意的四下扫视着,透过绵绵的细雨看向了茶楼外的长街两侧。
在文成颂飞快的扫视之后,那女子笑着起身,站到了茶楼的窗栏边,目光精准的停留在文成颂不经意扫过的几个地方。文成颂见状脸色陡然变的苍白,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那中年人笑道:“飞讯楼的消息价格固然不菲,可以这锭金子的成色,想必也是够了的。”
文成颂终于无法保持镇定,后退了两步,面色发寒的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听书人。”中年人笑答。
“在下没什么可说的,就算你们杀了我,也买不到任何消息。”文成颂慢慢镇定下来,甚至以死明志,意思是即便这几人用强也没用。
“好,文先生真有骨气。”那中年人却不发作,反而赞了一句,继续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叨扰了。”
文成颂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好说话,正自不明所以之际,就看到中年人跟那女子对视点头之后,起身就走。不安感传遍全身,文成颂立时知道不对,出声喝阻道:“留步。”
几人闻言站定,中年人笑眯眯的看着文成颂,也不说话。文成颂的目光一一扫过着几人,总共七个,人数虽不多,可文成颂却知道这几人都身手不弱,如果真有歹心与自己为敌的话,恐怕今日之事难成,那自己岂不是要遗恨终生。文成颂不是没起动武的心思,可此时若是大打出手的话,必然导致事情败露,是以虽然万般不愿,文成颂也唯有一条路可走。
“几位既然有心,在下说一段也无妨,只是这位先生看样子也是走江湖的,知道其中的种种规矩。”文成颂看向了那中年人,他早就看出来这人深谙江湖的道道,是以也不废话,“不过今日这段书在下不要银子打赏,只想知道——各位的来历。”
文成颂对这几人一无所知,可对方却对他知之甚详,无论是敌是友总是让他心中不安,如果能知道对方身份,一切就都好办了。文成颂没有提出太过分的要求,而以飞讯楼的情报网,要想确知对方的真实目的也并不困难。文成颂说着又觉得不妥,立刻加了一句:“真实身份。”
“这是自然。”中年人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率众坐下后随意说道,“金子是给文先生的酬劳,我们的姓名也不是秘密,自然无需掩藏。我等只有一个要求,若有所问,但求一答,希望先生不遮不掩,不浮不夸。”
“好。”文成颂爽快答应,双方一拍即合。
先来说说这文成颂,他是远近闻名的说书人不假,事实上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飞讯楼散布各地的执事之一,专职负责收集各种情报。飞讯楼能够建立起庞大的情报网,正是有了文成颂这种人存在,他们的工作只有一个,收集任何消息,回执总部,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买卖和兜售情报的权力。
此时文成颂既然答应了几人的要求,已经是破了飞讯楼的规矩,后果不可说不严重,可饶是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犹豫,显然他筹谋之事十分要紧。
这是外话,暂且不提,茶楼之中,文成颂抑扬顿挫的声音再度响起:“天下五分,先不说吐蕃余部和大理番邦,旧辽属部金国乘势而起,破辽建国,野心膨胀,欲一统天下,南逐汉人意图问鼎中原。幸得华夏儿女铁骨铮铮,虽然皇室昏庸,却有忠臣良将抵抗外侮,书写下无数可歌可泣的好故事,这里面岳帅岳鹏举堪称翘楚。”
文成颂显然已经豁出去了,这一段话说出来,已经是大逆不道,单是那一句昏庸无道,就足以灭了他九族,可他说出来时神色坚定,毫不犹豫,并无作伪,显然是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单单这一句,中年人就给他叫了声好,二人四目相对,文成颂不由也放下了些许戒备。
“岳帅岳鹏举文武全才,戎马半生,征战南北,组建名震天下的岳家军,先后三次北上伐金,克服失地,杀死金人无算。一次北伐,大破伪齐,收复襄汉;二次北伐,收复商、虢二州,却受目疾所扰,壮志未酬。三次北伐,收复郾城、颖昌,此一战直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大败金兵。”
这一串话,文成颂脱口而出,显然是烂熟于心,虽然只是罗列事迹和地名,可听来也让人热血沸腾,直有上阵杀敌之勇。说到这,文成颂稍稍顿了顿,这才继续道:“临颍克复,岳帅挥师开封,可奸佞当道,君臣狼狈,发出一道班师诏送达岳家军中,召唤岳帅得胜回朝,进京面圣。岳帅观形势大好,修书与朝廷,上曰:金虏重兵尽聚东京,屡经败衄,锐气沮丧,内外震骇。或闻,虏欲弃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言辞恳切,报效朝廷之心昭然,而奸贼佞臣包容英才崛起,一日之内,连发金牌十二道,促其回京。
”其时,朱仙镇大捷,奋勇北上,必能伐金定策,收复大好河山。然皇命难为,岳帅接诏,愤惋涕泣,尝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虽有心接战,却孤掌难鸣,无奈放弃。班师之日,前线百姓跪于马前,声泪俱下,诉曰:吾等焚香运粮,以待天军,而今相公离去,金人反攻倒算,我辈必无生理。岳帅含泪以诏示众:皇命在上,吾不得擅留。百姓哭声震野,岳帅抗命驻军疏民。
“其后,岳帅返还御前行在,百姓感戴,有那聪慧之人劝阻:帅,皇命离奇颠倒,必有隐情,此次还京,着实凶险。岳帅指天长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恨多年苦功毁于一旦,万人性命形如草芥,江山社稷,中兴难再。语罢,涕泪交加,有力难支。随即才有岳帅疾驰入觐,面圣奏事,随后奸臣秦桧以‘莫须有’之罪擒拿岳帅至今。可恨那十二道金牌,名曰班师,却道道索命,这便是十二金牌索命急。”
一段话好不停顿,文成颂越说越是悲怆,到最后神色间怒恨交加,恰如其所言。文成颂说罢,茶楼里寂然无声,半晌才终于有人重重呼了口气。
“文先生这段书,说的着实好,在下却有一问……”说着中年人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看向文成颂,沉声道,“……岳帅今日可是打从此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