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便宜,才一毛钱。”她喜滋滋地说:“真奢侈,下次不要了。”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呢。”他轻声道:“一毛钱可以买来你的快乐,就值得了。”她忍不住那眼角眉梢的笑意,两旁的路灯亮起来,他发梢上皆是细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锈一样。
她说:“我妈妈千辛万苦将我和姐姐带大,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两瓣来花,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处,现在姐姐嫁了人。我也从护校毕业可以挣钱,我就有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攒够了钱,可以买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让妈妈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种花,而不是像现在,挤在潮湿狭小的公寓里,每天阳台上只能见到三个钟头的阳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对谁都没有说过,可是偏偏告诉了他。可是他那样和气,就像一个最好的倾听宅让她不知不觉娓娓道来。她讲了那样多的话,讲了医院里的笑话,讲了同事们的可爱,讲了家里细碎的琐事,她讲得眉飞色舞,他听得津津有味。她最后突然好笑,“哎呀,三块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他也觉得好笑,却一本正经向她伸出了手,“方,幸会,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她好笑地与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会。”停了一停,她问:“你姓卓?这个姓真特别。”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其实我不姓卓。”他坦率地望着她,“我事儿院里长大的,我的养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见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亲生母亲姓任。我想我或许也应该姓任。我的父亲……他永远不可能公开承认我的身份。”
她的心里柔柔地划过,他向她坦白了最难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们是同样没有父亲的孩子。只不过她的父亲是早逝,而他却是父不详。她脱口问:“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缓缓地说:“恨,当然恨过,尤其是恨他令母亲吃了那样多的苦——可是当真正面对他时,我很快心软,其实他很可怜。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样多,远比他所拥有的要多。”他怅然地注视着她怀中的芳香的兰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独自徘徊在那些兰花丛中,我就会觉得,其实他心里的苦更深。”
她觉得他这样子,微微的忧郁里带着不可名状的哀悯,叫她心里某个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的岔开话去,“你家里养了许多兰花?你家里是卖花的?”
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来,“是,我家里是卖花的。”他这样一笑起来,就仿佛阴霾的云层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光彩明亮起来。
他们又顺着街往下赚晕黄的路灯下,丝丝的细雨像是明亮的玻璃丝,千丝万缕透明闪亮。那捧兰草花幽幽的香气氤氤满怀,有轻风吹来,一点微凉的水汽,却并不让人觉得冷。他不知不觉低声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她左顾右盼,“这里没有杏花,也没有杨柳。”
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是‘沾衣欲湿兰花雨,吹面不寒电杆风’。”
她打量着街边的电线杆,也忍俊不禁。
他忽然说:“你哪天休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杏花杨柳。”
她说:“公园里就有杏花杨柳。”
他立在路灯下,漫天雨丝里整个人亦是熠熠生辉,“不一样的,公园里只有三五株,那里却是整个堤上都是杏花与杨柳,杏花如云如霞,杨柳碧玉妆成,举头望去只能看见红的杏花与绿的柳丝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样。”
她让他描绘得动心,不由道:“乌池怎么可能有这样美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乌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这才发现,他不仅会施小恩小惠,口齿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帮同事团团转。
不过那一天他们讲了那样多的话,似乎快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讲完了。她讲起小时候,父亲去世时,那样艰难的日子,小小年纪帮忙母亲收拾家务。后来大一些,边上学边去邻居开的小吃店里帮忙挣学费,竟然读完了这几年护校。
他也讲起小时候在学校里受同学的欺侮,骂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他狠狠地跟人打了一架。他轻松地笑着:“小时候真是勇猛,后来念书,考奖学金,终于毕业。最后见着母亲,小时候的事一句也没有对她讲。她每次见着我就十分难过,总觉得有负于我,我不能再让她觉得伤心。其实都过去了。”
是的,其实都过去了。她与他小时候都吃过许多苦,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与他同样是乐天的人,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早就揭过,如今都是云开月明。她欣喜地说:“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灯照着两旁的电犀上面挂着一颗颗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着。路灯照着她与他的影子,那明亮橘黄的光犀将一切都镀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里,夜风吹来温润的水汽,巷口人家院墙里冒出芭蕉的新叶,路灯映着那样嫩的绿色,仿佛可以滴下水来。她站住脚,“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怅,“这么快。”
是啊,这么快。身后就是熟悉的楼洞,她将脸隐在那楼房的阴影里,“再见。”他也轻轻说了“再见”。她已经走到楼洞里了,他突然追上几步,“你到底哪天休息,我带你去看杏花。”她说:“我也不知道哪天休息——医院里这两天是特别状态。”他极快地说:“那我明天去等你,反正我每天都要去探病的。”
她心里忽然满满溢出欢喜,平日那样窄小气闷的楼梯,突然仿佛敞亮起来。一步一步踏上去,步子也轻快起来。一个仇人突然能变成朋友,这感觉倒还真不错。
他果然每天都等她下班。一到交接班时,准时能看到他笑嘻嘻地冒出来,手里拎着种种小吃,或是凉粉,或是小蛋糕,或是甜酥饼。这天晚上他请她吃虾饺,她忍不住问:“你一个月多少薪水?”他似乎被烫到的表情,她忙将茶递给他。他瞅了她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我每月的薪俸是三百七十六块,你问这个做什么?”怪不得,原来他薪水还是很优渥的。她说:“我看你每天请客,差不多都要花七八块钱,这样大手大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