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优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物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了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者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牌坊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下写“方杓顿”。拿到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
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元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里?”成老爹更慌了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茶来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
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直走回虞家。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杆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甚么意思!”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与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烂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
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南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烂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未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账秀才未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账。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散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狠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
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也因学官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
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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