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门口,一个中年士子和一个暮年文人相伴而立,看着远处正在沸腾的人群,笑而不语。
暮年文人乃是太学博士韩宗,精擅《易经》和《欧阳尚书》,在太学小有名气。
中年文士名唤张紘,是他的学生,今日与他分别,要去外黄县找名士濮阳闓拜师,学习《礼记》和《左氏春秋》。
博士韩宗今日本打算为自己的学生张紘送行,不料却见到张忘捐献家产这轰动的一幕。
他侧过头,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问道:“子纲,你说张忘此举,是忠君爱国,还是沽名钓誉?”
广陵人张紘微微一笑:“万贯家财,倾囊而出,可说是忠君爱国。百辆大车,插遍锦旗,可说是沽名钓誉。不过在弟子看来,张忘最想达到的目的,其实是破财免灾。”
韩宗见张紘一针见血,看透了张忘捐献家产本质,哈哈大笑,对自己得意门生更生出几分不舍。
一百辆车被宫廷卫士接管,直接送往南宫,张忘也跟着小黄门左丰进宫去了。
围观的百姓在官兵的驱赶下,慢慢散去了。不想造反的话,没人敢随便聚集在皇城门前久久不去。
杨修功成身退,遣散了家仆,准备回家,看到仰慕已久的太学,知道这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忍不住走近了多看几眼。
豆子带着张宅的家仆等候在宫门之外,安静地等候张忘出来。
韩宗和张紘交谈片刻,心中一动,对张紘道:“濮阳闓对《礼记》和《左氏春秋》颇有见解,你去外黄县和他学习,并无不妥。可是,圣人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张忘虽然年幼,名声不显,但是一身的学问看似不低,否则的话,也作不出这等脍炙人口的诗句来。有他在洛阳,你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外黄县去?”
张紘微微一笑:“先生所言不差,张忘此人,堪为少年才子。只不过我的兴趣并不在诗赋上头。我志在社稷安定长久,百姓安居乐业,更想学些经世济民的学问。”
韩宗见自己的弟子有一腔忧国忧民之心,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杨修走到近前,正在打量太学,听到二人对话,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要学经世济民的学问,更不该舍近求远,跑去什么外黄县了。”
韩宗和张紘被人打断谈话,略有不悦,见是一个十岁左右、锦袍玉带的孩童,忍不住相视苦笑。
杨修上前行礼,为自己刚才的唐突道了歉,这才说道:“车队锦旗上插的诗句,都不是张忘所作,你要是去跟他学习诗赋,那才是真的笑话。”
韩宗闻言,惊讶道:“那些诗句脍炙人口,我一把年纪,一句都不曾听过,不是他作的,又是何人?”
“是何人我也不知。”杨修摇了摇头,”张忘读过的诗书,何止万卷,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那一肚子学问,都是哪本书里看来的。”
韩宗闻言,更加惊讶:“你说那张忘,满腹诗书,不止万卷?”
杨修想起自己在张忘面前常常吃瘪的情形,叹了口气道:“起先我也是不信的,后来吃的亏多了,才知道人外有人,我做不到的事情,别人未必做不到。”
张紘也来了兴趣,问他道:“你是何人?你与那张忘相熟?”
杨修回道:“晚辈杨修,家祖乃当朝太尉。”
韩宗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张紘上前重新见礼。
杨赐不光是太尉,还是帝师,无论是人品还是学问,都深得他们太学博士的敬重。
杨修虽然是个孩子,但是代他祖父受这一礼,并无不妥。
张紘行礼完毕,问道:“你觉得,我要学经世济民的学问,应该去拜师张忘?”
杨修摇头道:“他年级尚幼,不够资格收弟子。不过若是看你顺眼,他就会教你学问。在华阴的时候,我不想学,都被他强行灌输了许多学问,而他为了感念百姓恩情,更是无偿教给了华阴县百姓酿醋之法。”
“哦,竟有此事?”韩宗和张紘对视一眼,皆觉不可思议。
无偿教全县百姓酿醋之法,这件事单从国计民生、造福百姓的意义上来看,比今日的万贯家财报君恩,可要高尚得多了。
杨修见二人半信半疑,便将张忘落难华阴县后的事,一件件娓娓道来,让太学博士韩宗和广陵人张紘皆听得眉飞色舞。
韩宗时时刻刻想要挽留张紘,故意说道:“世间竟有如此奇才,真是令人不敢置信。子纲,此等人才,若是失之交臂,岂不可惜?”
张紘对张忘也来了兴趣,只是对杨修所言,不肯尽信。一个十六岁少年,过目不忘,读过上万卷书,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杨修见他不信,傲然一笑,将张忘曾经考过他的题目拿出来,考较对面二人。
“天高地厚,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圆地方,天有多圆,地有多方?明日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一个个问题抛出来,韩宗和张紘都摇头表示不知。
杨修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将张忘出的几个排列组合题目一次性问了出来。
前面的都是杂学,韩宗和张紘并未放在心上,后面排列组合就是精深的算学了,不能说不是真本事,韩宗和张紘终于有些动容。
见二人只是动容,并未被震住,杨修恼羞成怒之下,背诵了一段张忘书写的《论语注疏》。
这一回,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韩宗一双眼瞪得溜圆,张紘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惊容。
这本书是何人所作?能将论语精义剖析的这么简练而又不失深刻,数遍大汉鸿儒,似乎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儿。
只为这一本书,这张忘,也应该见上一面。
杨修见三言两语镇住了两个太学出来的人,得意洋洋,正要继续替张忘吹嘘,就被人一巴掌打在了脑袋上。
回头一看,打他的居然是被小黄门左丰领进宫去的张忘。
杨修吃惊地问道:“你不是进宫面圣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张忘一脸臭臭的表情:“根本就没见着陛下,一个太监出面,夸赞了我两句,拿走了我书写的白陶配方,直接就把我从侧门赶出来了。”
“啊?”
杨修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怎么会这样?白陶秘法一年可得千万钱,一个考工令史就把你打发了,连圣颜都不得见,这未免也太薄情寡恩……”
话未说完,就被张忘一手捂住了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要妄议朝廷。”
张忘见有外人当面,斥责了杨修一句,拎起他的脖领,转身便走。
杨修被自己挑唆的,开始学会议论君王了,这是好事。但是妈蛋的,你能不能背着人议论?当着太学生的面胡说八道,不要命了啊?
杨修撅着嘴,心说你根本就不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居然还拿来斥责我,真是可笑。
你捐出了家产和秘制白陶法,皇帝就给了你一个考工令史这样的小官,没脸见你,所以才把你赶出来。
你不怪皇帝薄情,却拿我来出气,真是岂有此理。
韩宗和张紘在一旁观瞧,见张忘是一个气质舒朗、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都对他心生好感。
见他拎着太尉嫡孙的脖颈,就像拎着一个小鸡崽子,不由得又对他的失礼感到惊讶。
张紘略一沉吟,上前一步,叫住了张忘:“小兄弟请留步。”
张忘拎着杨修不松手,回过头问:“先生有何指教?”
杨修缩着脖子,撅着嘴,两只腿凌空踢蹬着,把后面围拢过来的豆子和一众家仆们都给逗乐了。
张紘酝酿了一下言辞,诚恳地行了一礼:“在下广陵人张紘,一心向学,听闻贤弟腹中有万卷藏书……”
“什么,你是张紘?”
张紘的话未说完,就见张忘脸色一变,一把扔掉杨修,向他冲了过来。
杨修差点儿趴在地上,委屈的想要大哭一场。我处处为你找想,刚才还当着外人把你夸了一顿,你就这样对我?活该皇帝不接见你,因为他和你一样薄情寡义,没脸见人。
张忘冲到张紘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满脸惊喜:“你真的是张紘,张紘张子纲?”
张忘在洛阳处处不顺,就缺一个治政型人才帮他统筹全局,为此还专门给颍川荀彧和山阳伊籍去了信。
谁料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紘这个历史上的治政名人,此时就在洛阳。
张紘,在历史上和张昭齐名,人称“东吴二张”,既是谋士,也是文学家,治理内政也有一套。
陈琳以文采惊天下,见了张紘,却自愧不如,认为自己是小巫见大巫。小巫见大巫的俗语,也由此而来。
他的儿子张玄远不如张紘有才学,但也做到了尚书一职。张紘的学问之精深,由此可见一斑。
张紘没想到张忘听到自己的名字会如此失态,一脸的不知所措。
此时的张紘,学业未成,还没有名满天下,更没有被州郡举茂才,别说洛阳了,就是广陵,知道他的人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