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韩琦的临别谏言
“真是个酷暑啊!嘿嘿,不过倒也合适我辞官隐退的心境。”
垂拱殿前,韩琦微微叹了口气,缓步走向了自己宿命的终点。
这是大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夏日一个炎热的午后,即将出京回乡的韩琦按照惯例来向赵顼陛辞。
君臣之间的奏对早已很熟练,但赵顼还是隐隐有些别扭,他不敢仔细看韩琦苍老憔悴的面容。
就是面前这个老臣把自己一手推向了九五之尊,说来这拥立之功以他最大。
但没有人能影响他的帝王权威,即便是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总是和皇帝站一个茅坑一辈子的韩琦……也不行。
“韩相劳苦功高,又是三代宰辅,今次锦衣回乡,韩相自是能颐享天年,但对于朝廷,对朕这个新君来说,就是大大的损失了。”
“唉!望韩相回乡调养好身体,朕虽不愿让韩相操劳过多,但有韩相在朝,提醒朕施政之事,于朝政实是大幸,嗯,朕再赐韩相兴道坊宅院一座,什么时候韩相身体好了,朕再下诏,两府会一直虚位以待。”
赵顼这几句市恩的话,得到了韩琦热烈的响应,又是一阵三朝元老和新君之间君臣相宜互敬互重的套路。
就在两人完美的展现了史官笔下君臣相处有始有终典范这一桥段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陛下,蜀国公主有书信到,急信!”
一个三十余岁,相貌忠厚的宦官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顾不得满脸的汗水,将一封书信双手呈到赵顼面前。
书信看来很简短,但里面的内容一定很让皇帝开心,一股喜色从赵顼脸上透出,眉眼间渐渐舒展开来,最后演化成志得意满的大笑。
“哈哈!韩相,蜀国公主有了身孕,来信报喜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包含了许多层意思,而韩琦作为和亲计划制定和参与者自然明白。
燕王正妃给野心勃勃的张笑只生了一个傻儿子,而且以后似乎也不能再生养。
燕王才人生了一个郡主后,这一年多来也再没有怀上“龙或者亚龙种”的迹象。
赵飞烟现在有了身孕,只要生了个儿子,就极有可能接过他不安分父亲的班。
当然,公主也有可能生个女儿,不过,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即便是对数字很不敏感的儒家君臣也知道这有多难得。
“天佑我朝,天佑我朝啊!陛下,为今之计,当速速派精细宫女前往辰州以策万全。”
“韩相说的是,不过,即便蜀国生了个男儿,这教养可不能放下,一定要这孩子学到中华礼仪的精髓才好。”
在这一刻,两人拉下了方才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热烈的就赵飞烟的肚子探讨了起来。
“韩相,从辰州密奏来看,张氏现在对契丹虎视眈眈,只怕就是这一两年,便会出兵攻辽。我大宋面对如此局面,是否该与张氏配合一起出兵,以期收复燕云?”
“陛下有如此雄心壮志自然是国家之福,只是……。”
韩琦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找一个恰当的说辞。
“臣老了,估计就是想侍奉陛下也没几年好活了,此去相州…只怕今生无缘再见陛下圣颜。其他人不敢说或不愿说的话,今日臣就斗胆于陛下分说一句。”
“呵呵,韩相执宰多年,经验丰富,原该是朕谦恭求教的。”
抬头扫了一眼热血豪情的少年,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句“无知者无畏”后,韩琦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我大宋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财货之富远比契丹、党项多得多。以前收不了燕云,这些年又收不了河西,当真是我大宋兵将无能吗?”
“哦!韩相有何见解,还请赐教。”
“臣不敢,臣虽文臣出身,但在西北多年,也算多少了解一些兵事。我大宋兵威不振,非战之罪,而是…而是兵事之道,全在临阵时随机应变,我大宋前方将帅每每战前掣肘颇多,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故而胜少败多。”
说到这里,韩琦脸上的忠贞之色越发显露无遗,整个垂拱殿里也似乎被这股忠贞充斥了。
安静,很安静,整个大殿里除了君臣二人低低的呼吸声没有丝毫杂音。
“唉!祖制啊,朕倒真希望改上一改。”赵顼低声嘟囔了一句,他这句话说的很轻,轻到只有韩琦能听清楚。
“即便如此,以张氏兵甲之利,我大宋坐视契丹覆亡而不动手,只怕更是心腹大患。”
“陛下,如今的形式只怕更难动兵了,张氏坐大后,这两年国家财赋税收大大缩水。收复燕云所需的钱粮…已经很难凑出来。”
“朕已经下令裁撤宫廷开支,可百官中,除了司马光上书支持外,其余大臣要么毫无反应,要么应景似的对付了几句。我大宋皇家相比前朝,原本就简朴了很多,总不能不要皇家威仪了吧!”
望着赵顼年轻英挺的面容,炙热的双眼,韩琦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是皇帝,也已经按照皇帝的路数来考虑了。不改兵制,就别想建立什么武勋,就别想什么秦皇汉武。可改了兵制,嘿嘿!那他屁股底下的位子可就不稳当了。”
对于大宋这个对士大夫很优厚的帝国,韩琦说到底还是极有感情。
他难以想象自己的后代会生活在一个由商人发话国家中,更难以接受自己身平所学被歪曲的结果。
出于对这个帝国最后一丝善良的祝愿,韩琦对自己效忠的君王恭恭敬敬的跪拜,用最诚挚的声音发出了自己临别谏言。
“臣恭请陛下休养生息,以恤民力,二十年不言兵。”
“哦!韩相思虑周全,朕会仔细考虑的。这样吧!朕赐你两镇节钺,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
说出了这么长长的一串看似风光但没有一点实权,没有一点实利的官名后,赵顼似乎自己也感觉有些拿不出手,他又微微顿了顿,接着说道:“听说韩相有子韩忠彦,精细谦和有韩相家风,即日升任秘阁校理,让他先送韩相归乡,再来赴任好了。”
“谢陛下隆恩!臣子愚鲁,难堪大任,臣不敢陷陛下识人不明之地。”
赵顼看了看一脸淡泊的老宰相,又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吴奎,我已经下诏让他复职了。”
这句话说得虽轻,但韩琦的身体却如电击般抖了一下。
“臣虽尸位素餐执宰之位时日多年,但…结党营私的事,却是说什么也没有做过的。”
韩琦的声音也很低,但极为坚定,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应该用什么语气。
“韩相即将衣锦还乡,朕却失了肱骨。请问韩相,你去之后,何人可为执宰?”
赵顼平淡的声音显示了君臣之间刚才那种推心置腹已经烟消云散。
“王安石如何?”赵顼见韩琦犹豫了半天,突然又问了一句。
“安石大才,不过个性太强,当翰林学士则有余,参知政事则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