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之中,朱婕妤因受庄容华牵连,不得不沉寂些时日。当此际,反倒是那些个素日里忌惮她颇深,不敢直掠锋芒的妃嫔们,却屡屡得怀王宣召。一时间后宫百花齐放,雨露均沾,颇有几分安宁和睦之象。
这日下了早朝,顾衍如常阅过奏疏,挑了要紧的往议政殿而去。
守在殿外的太监,远远瞧着右相大人坐着推椅,自宫门口而来。赶忙机灵的,噔噔几步,小跑下汉白玉石阶,弯腰搭一把手,抬他上来。
待他连人带推椅稳稳落了地,这太监很是熟络,呵腰陪着小心,一张瘦猴脸,脸上堆笑,挤得恰到好处。
“还请相爷您偏殿里坐会儿。这会儿左相大人正在里头有事启禀,小的这便叫人给您上茶。”说完回身一挥手,自有小太监领命而去。
“不必进殿里,便在此处观观景致,侯着便是。”
他既发了话,这太监自然不敢不应。只心里纳闷儿:也没见园中添新品,况屋里难道不比这被日头晒得亮晃晃,热得蒸笼似的门廊底下凉快?
于是侯英来的时候,见这人一派安然闲适等在廊下。上前拱手见礼,本该去偏殿稍坐,无奈,只得随他一道,杵在门外候旨。
与这人一处,侯英对他脾气略有所闻,并不多话。天儿热,两层的御医官服罩在身上,饶是他尽量避在阴凉处,不会儿面上已熏得微微泛红。
顾衍眼梢瞟见侯英单肩挎着的漆木药箱,双目如潭,客气请他坐下。
侯英谢过,于凭栏处落座,将药箱轻放至身旁。这才接过小太监捧上的清茶,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又提起几分。
身为怀王一手栽培的心腹,当这位面前,不由得侯英不小心。回话之时,慢几拍不打紧,总要在心里多过几回。
侯英的谨慎,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暗地对侯英此人,多了分赞许。
“王上肩背酸胀之症,服了药,可有好些?”
侯英骤然听闻这人问起近段时日以来,怀王屡次以“肩背酸胀”为由,召他进宫。本就微垂的眼眸一闪。沉住气,不紧不慢,吊书袋般,照本宣科。只照搬医书,缀缀而论。所开单方用药,亦是平平无奇,中庸,并无出彩之处。
两人一问一答,本也只是场面上的寒暄。事关龙体,不可妄自往深处说,忌讳之处多矣。寥寥几句,表了忠心关切即可。
此事说罢,他看侯英似热得口干,盏中茶水快要见底,便命人添茶,仿若不经意道,“听闻侯御医不久前刚喜得麟儿,却是要道句恭喜。”
侯英不妨他话音一转,说起家中事,微微一怔,到底触及心中一抹柔软,面上自然流露几分喜色舒展。
谦逊谢过他恭贺,又赶忙恭维道,“犬子驽钝,远不及大人您与世子妃之大子。燕京众所周知,大子康健灵慧,福祉深厚,日后必能子承父业,光照门庭。”
那人嘴角一弯,想起今早临去时,她抱着吃饱了奶水的大子,送他到门外。小儿揪着她前襟,扭身回头看他。葡萄似的的黑眼珠里,可怜巴巴,颇有不舍,冲他伸手要抱。
他眼里有温和的水色荡开,难得的,顾大人在不相熟之人面前,头一回寒暄,竟给了人潇潇朗朗,和风霁月的好脸色看。
恰逢此刻,御前总管刘高出门,高声宣右相大人觐见。两位丞相在议事殿匾额底下,打了个照面,颔首示意。之后各自调转开视线,静默错身而过。
侯英垂首立在廊下,一抬头,正好撞见左相大人也正向他看来,意味深长的端看。
侯英心头一跳,见左相扫他几眼,也不叫起,带人大步离去,哪里不知这是左相撞见自个儿与那位“相谈甚欢”,怕是误会他有意交好那位,已是将他视作亲近顾党之人。
侯英眉心一皱,回头深深望向那人已弃了推椅,缓慢起身,从容隐没于殿堂深处的背影。
今日这出误会,莫非真是凑巧?
顾衍再出门时,路经御花园,突而从道旁矮树丛,窜出一贼眉鼠眼,形迹可疑之人。甫一见他,便噗咚一声拜倒在地。
“大胆!来着何人?”周准阴柔的五官,煞气凛然,手掌一探,已提了来人的脖子。
这人一身褐色麻衣,做小太监打扮。额头贴地,被人掐鸡脖子似的,生生提在半空,一下便吓破了胆,身子一歪,瘫倒在地上。
“小的,小的是替人传信儿的。”小太监痛呼一声,吓得肝胆欲裂,惊呼求饶。
他乃今岁新选入宫的内侍,往常在外只听说右相大人身边时常跟着个“周阎罗”,如何如何厉害,吃人不吐骨头。
他出身贫寒,只以为这是以讹传讹,哪里晓得其中厉害。想着替人跑跑腿儿,这么一趟简单的差事,便能轻轻松松捞了三两白银。上门的钱财推出去,岂不便宜别人?加之类似之事,之前他没少干,这才昏了头,一错再错。
盘问清楚缘由,周准又在他袖兜里搜出夹带的字条。展开来,躬身递到世子跟前。
只见世子就着他手,渐次移目看过。之后两指一搓,将那自后宫而来的密信,挫骨扬灰,纷纷洒洒,作了尘埃。
顾衍向后靠去,屈指敲一敲扶手,眼里隐隐透着丝讥讽。
便是他也没料到,这传信之人,竟是庄容华。且此人在信中言说“望念在世子妃面上”,只这一句,便叫他起了杀心。
上回他去甘泉宫,偶遇庄容华刚从正殿出来,却是此人侍宠,强闯宫门,只为给怀王送羹汤。
结果自然受了怀王一顿呵斥,自那以后,庄容华方安分些,守在宫里老实养胎。
彼时见她,那女人神思恍惚,偷觑他的神色,诡异而贪婪,实是令他印象深刻。
至此,那女人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几分。后宫之中,能蠢到如此境地的女子,世所罕见。
一念至此,再想到她信里所求“念在世子妃情面上”,他本欲交代周准将拦路之人交由内廷,打死勿论。
转念一想,终是淡漠改口,令周准将这通风报信的小太监,押了送予正被怀王冷落的朱婕妤处置,全当赠朱氏个“人情”。
那厢朱婕妤得了信儿,乍一惊闻庄照竟瞒天过海,越过郝姑姑耳目,私下往那人跟前递信。婕妤娘娘震怒之下,哪里想不明白,这是她近段时日以来迁怒庄照,存心整治她,给她个教训。不想这女人竟癫狂到,不惜与她撕破脸,竟生出了反骨!
朱婕妤气个仰倒,严刑逼供之下,这才得知被周准送来的太监竟大字不识几个,真就是传了个信儿!至于庄照信中所言,如今已随着那字条化作飞灰,庄照是否向那人透露朱家背地里预谋,加紧铲除公子昶母子,朱婕妤心里实在没底。
如此,心惊胆战之余,对那位更是忌惮莫名了。
庄照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朱家是一早料到的。那人能容得庄照一路风风光光由美人升了容华,再诊出喜脉,分明是没将庄照隐瞒身世进宫一事,放在眼中。
此时回想,送庄照进宫,究竟是朱家借此算计他,还是他深知庄照秉性,料定能将这祸头子转嫁到朱家头上……婕妤娘娘只觉越想越头疼欲裂,而那人,在她心里,也越发心智可怕了。
朱婕妤咬一咬牙,强自按耐住立时撕了庄照的心,这时候庄照刚小产,身子本就有亏,怀王虽将她抛诸脑后置之不理,到底还是遣了御医替她调养气血。
她朱芜虽有能耐买通御医,暗地给庄照个教训,可若是赶在这当口要了庄照的性命,反倒操之过急,引人猜忌。
此事不急,需得徐徐图之。时机一到,尽可以体虚病亡之名,名正言顺,除掉这祸根。
朱婕妤反复平息怒火,好半晌,吞了口凉茶,这才勉强平复下心绪。庄照这贱婢暂且动不得,便只能匆匆往左相府去一封信,将此事原原本本,细细道来,且看家中爹爹与六哥如何交代。
七姑娘不知这宫里诸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更不会因此而烦心。午睡起来,抱了诜哥儿,远远靠在门边,瞧春英带着冬藤几个,张罗着,给诜哥儿换帐子。
这帐子是许氏给的,听说是许氏娘家,冠军侯老夫人使人到庙里求了开光的宝珠,绣在帐顶,特意给送来。便是与帐子配对的挂钩,也是雕花的碧玉环,一眼便知名贵非常。
那人初时见了皱眉,好在他尚且体谅老夫人用心,只关在屋里,当她面吩咐,往后不可用女儿家喜爱,亮闪闪的珠环玉翠,点缀大子用物。
七姑娘好笑,伸手勾他腰间玉珏。不说话,小眼神儿却充满戏谑,像是无声问他:大人您自个儿还佩玉呢,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却是忘了,当年他赠他玉珏之前,他虽在诸多佩饰之中,偏好暖玉,却也不似如今,玉不离身。
他回来的时候,人还没进屋,便在廊下听见她脆生生的叫唤,“再高点儿,往左边儿去一寸。”
走近了才看清,她在使唤婢子,给大子的帷帐上挂避虫子的香囊。
她正歪着脑袋细细赏看,便见他一声不响,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接过她怀里的小儿,走向春英。
“这般?”
他夺过春英手中香囊,一手抱诜哥儿,一手随意举起,却是顺着她意思摆弄。偌大个人立在摇床边,身长玉立,回眸耐心看她。
她浅笑凝视他沁在光影中,融融俊朗的面容,手心向下压一压,故意刁难,“您个儿高,手也举得高,得放矮些才好。”
“如此?”他照她说的调整一番,自个儿回头看看,似不满意。
她在他身后暗笑,拱手清清嗓门儿,又指挥。
“不成不成,方才是妾身看错,您还是举回去,往右边儿挪挪给妾身瞧瞧。”
这回连陶妈妈与春英都听出来,方才姑娘还嚷嚷着往左边儿呢,世子爷方才明明是照着姑娘所说,她们瞧着荷包挂得挺好。怎么到了这会儿,姑娘又改主意?
他闻言,挑眉睨她一眼,那目光幽幽沉沉,像极他夜里使出诸般手段,要收拾她的前兆。她闻声而知雅意,目光闪躲,收敛起俏皮,再不吱声儿。
见她如此情态,他眼底温润,低头拨开诜哥儿咿咿呀呀,挠香囊的小手,将之挂回去。
陶妈妈带着春英几个出门,回望一眼,恰巧望见世子爷走到门口,一手扶住姑娘腰肢,将她带回屋里。
一家三口,姑娘背对门外,半边身子倚在世子身前,倾身过去,亲亲诜哥儿额头。安慰小儿不甘失了新鲜玩意儿,高高嘟起小嘴儿的不乐意。
姑娘唇角笑靥,绽开,灿若春花。
陶妈妈眼眶一热,觉着这一幕瞧着真是好。莫名的,有些想念远在泰隆的太太。若是太太能亲眼看看,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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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就成了大肥章了。上一章序号出错,不影响阅读,亲们无视它。
顾衍将姜冉交到朱婕妤手中,摆明是借刀杀人,没想留她性命了。至于姜冉被朱婕妤迁怒,软禁宫中,什么人不找,偏偏向顾衍求援,亲们可以琢磨一下,作为一个女人,情感之复杂,有些时候,姜冉看似荒唐的行为,也就能够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