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林下路,枳花明驿墙。一个穿着深色衣裳的少年蹲在街口的一个破篮头前,饶有兴致的看着。「裘婶婶,倪个衫子,还要求耐给倪补一补。」他自腋下拿出一件绀青色的衫子,双手递到篮头主人的跟前,原来是早有预备的。
一双老手接过衣衫。姑苏三月已经不冷了,这双手却依然红肿亮,关节处有深深浅浅深红紫红的豁口,也有长出粉白新肉的地方;指甲粗糙有些白,有的地方却是一块块的青黑。却依然看得出,这双手曾经是细长的。
手的主人,身上的衣裳已经说不清颜色了,各色的布料层层叠叠,补了又补、洗了又洗,又经年久日的在太阳底下,早已褪得斑斑驳驳。只有补丁与补丁之间细密漂亮的针脚,还看得清切。仿佛是用来彰显衣服主人的手艺的。她抬头看了少年一眼,道「多谢小大少爷。」声音沙沙的,粗哑之中却还有一种抑扬的声调在里边,竟有几分动听。
少年没有搭话,依旧蹲在她前面,微蹙着眉。他心里头在想心事,所以就这样看着裘婶,有时候的神情像是蓦然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又被他略略的一眯眼否决了。那神情看起来有些倦怠,也带点儿难过。
裘婶也没再开口,只是埋头飞快的穿针引线。傍晚的霞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沟壑的皱纹有了种端庄的感觉。他只是看着。在很年幼的印象里,裘婶一直是个老妇人,老到说不出年纪的老妇人。渐渐年长后来看,她倒不这么老了;他的眼睛不止止看到了她脸上的沟壑、手上的疮茧,也看得到那张还很像鹅蛋样的脸庞。他甚至在心里头想,或许她的年纪大不了四姐太多,只是老了。
他换了一种磨人的语调,声音低而温和,像一只小牛犊在母亲身边出的哼哼,「再教倪种补法嚜,」他道,微微的皱着鼻子,摆出一种乞求的神情来。裘婶轻快的在针脚的最后落下的地方反复打了几个结,利落的用牙齿把线咬断了,抬头拒绝道,「小大少爷啊,学这些个缝的补的作甚嚜,还学得介样子的精细。」但神情里含着笑,却像是答应的。少年看在眼里,继续央求道,「耐教至给倪嚜,倪学会至便勿会纠缠至倪哉啘。」
裘婶轻轻的叹了口气,「小大少爷手介个巧,看一眼就会的。倪当初要学会介个,苦头倒是一桩勿有少吃。」她笑着道,眼睛看着远处的石板,像是在回忆什么;又或许只是被少年的神情所感染了。「学至哉,倪就勿啥能再要教至耐的啘。耐要是牵记起倪来,又要哪能个办?」她看看眼前的少年,那是她唯一还没有教他的补法。少年笑得没心没肺,连眼睛都成缝了,「统统学会至才好,心里头好勿要牵记。」他答。
裘婶拿背靠在墙上,歇了口气,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话,只是道「要是学别他样子的也介肯上至心啘,怕鲍老爷就勿会介样子每天的责罚耐哉。」他低下头,想看着篮子,又不知道看什么好。过了好半响,才答,「勿曾有介个事体。」裘婶另取了枚针,舔了舔线头穿过,顺手挽了个结,拿针的手荡两下,便把结扯紧了。她道,「乱话。倪天天蹲坐墙角下头,听得清清爽爽:鲍老爷成天介的怨耐学得……勿快。」
他心里头知道裘婶那样讲已经是客气,所以闻言只是怔怔的拿眼望着别处。他眼里有些失落,一会又很迷惑,最后神情间豁然的时候,他问,「师父俚,是勿是有过个好好较的徒弟,桩桩件件事全……只一眼便会?」他问得很轻;问的时候眼睛依旧看着别处,似乎是在问无关要紧的话语。裘婶有点儿吃惊,她只是反问道,「啥人同耐讲的啘?」
少年的神情分外落寞,夕阳的红黄倒在他眼睛里,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只是看了会夕阳,便咧嘴笑道,「倪自家猜的。」突然就一脸调皮,笑出了满口的白牙来。裘婶见他不见了方才的凝重,便觉得小孩子总是时时变脸、琢磨不透,便也笑了。他翻身坐到了裘婶身边的地上,丝毫不嫌肮脏;余晖映在他的脸上,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裘婶看着自己脸上神情的变化。他两手轻轻的拢在一起,手上的茧早就坚厚麻木。他很想告诉裘婶,自己习武每日六、七个时辰,三九三伏不敢懈怠;但总觉得有个人在那里,怎么追,都赶不上。但还是没有说。他记得入门时候那句誓言,「吾为自愿加入,誓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中不诉亲友,下不达妻子。如违此誓,得而诛之。」
倒不是怕死。他怀疑自己只不过是恐裘婶失望。与其让她知道自己拼了命都赶不上,不如就当自己学得不勤快罢。「有道是,『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裘婶如平日里一般念叨道,灰哥儿知道那句话是出自「朱子家训」的,但多少还有点觉得那是妇孺之言的味道。裘婶继续安慰道,「小大少爷今后的日子还长嚜,总会有『青出于蓝』的一天。」
灰哥儿偷偷的叹了口气,心里头已经奔到了别处。早上的时候,师父将他唤到书斋,这是他第一次去那里。书斋是一间小竹屋,匿藏在屋后的紫竹园里,除了春天里竹青竹墨,平日几乎是看不到的。屋崖矮小,一年多前竹子结穗,才露了出头,也是旧年涝害的凶兆。
却好像他一直便预料别馆里有这样一个所在。堂后曲径通幽,廊亭相错,但所有的屋间都隐隐的依靠这条小径来连贯;虽然看似纵横倒错,却只有两头:一头接着明远堂,直通到红蕖别馆的门口,一头在竹园外戛然而止。
灰哥儿欣赏不来园林的格局,倒在心里隐晦间,按着九爷昔日教自己挖墙掘壁的口诀依稀猜测,这屋子的格局是改动过的。屋子是鲍家的产业,几番打听后,说是自徽州迁来姑苏的巨贾。但染布坊的鲍吉老爷家很晚,只是近几年的事;相传的白手起家,可见此「鲍」未必就是彼「鲍」。
灰哥儿心里头澄明,虽然鲍吉老爷样貌堂皇,举止有度,但言辞间多少的那点拘谨慎,总有些衬不上他「鲍百万」的身家。「论气度还不及师父。」这是灰哥儿对他的评价。那书斋更像是后来搭建的,孓然独立,一付遗世的样子;不像整个别馆的建筑,虽已旧残衰败,依旧掩盖不了往昔富贵承启的世家味道。
书斋里头很清静,只得一丈竹案,三把竹椅,一几一床。墙上别无装饰,只在远着窗口淋不到雨的地方,挂着一副对联,墨字绢纸,裱得朴实。上联是「养心莫善寡欲」;下联是「至乐无如读书」。字迹苍劲,十分熟悉。味道像是堂前匾额上的那三个大字,「明远堂」。
木清流见灰哥儿盯着对联出神,心里知道这孩子自幼便有一种附庸风雅的癖好;忙咳嗽一声道,「介副联是国姓老爷亲笔书的。」他想多解释几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那个是一十二年前至啘,」「比明远堂的开坛还要早嚜?」灰哥儿听他这样讲,便信口回答,他早有预备再听一遍郑国公被赐「朱」姓、烈屿起兵、封延平郡王,一直到兵败两江、夺回台湾、明远堂盟誓那些个轰轰烈烈反清复明的故事,反正木清流翻来覆去能说的,也无过这么几个。
木清流什么都没有说下去。他看着这对联的眼睛里,竟有几分悲忿,更带几分痴妄。灰哥儿怔了怔,决心趁着机会溜开去院里练武,却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酒香。隐隐约约,像是6稿荐代沽的青田酒,气味实在淡了,他又不敢确凿。「师父躲在这里偷吃。」他心里道。但又知道这件书斋绝非木清流所有,又有些迷惑。
「介副对子是国姓老爷赠给总舵主的,介便是家师。」木清流隔了半响继续说了下去,好像他就是直接说下去的那样。灰哥儿点头,那便是太师父。「耐今年至,有至十岁。」木清流看着这副对子,眼睛又像是盯着对子后边的竹墙,「姬公姬龙峰是山西界内有名的高手,枪棒功夫了得。俚的内侄姬运亨只承了拳法,便摘了顺治乙酉科的武举。鲍吉与姬公曾有薄交,既已年迈在家,俚便荐得耐去那边,一面至好请俚老人家指正些武功,一面至也有个照应。」山西,灰哥儿模模糊糊的记得,是在北方。「白马西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那地方远着哩。
「喏……」他有些心怯,恐怕是师父要将他一人放逐到塞外了。于是跪下来,恭敬的答道,「灰儿驽钝,怕姬老先生见了要不高兴。」意思是求木清流留下自己,却并不敢顶撞。谁料木清流只是答道,「耐哪能够是驽钝?别人家学三天的东西,耐至多不消半日。加上至耐年事幼小,将来必定是大、有、作、为。」
灰哥儿的心里真正哀戚了。他听到过一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死,其鸣亦哀。」师父今日里一反常态,夸他习艺精良,他便知道木清流是铁了心叫自己北上的;也知道这一别多半是得绝决,「生离死别」,这四个字一上心头,便觉得在苏州十来年的生活一晃过眼,恩仇浮云,一切都无比亲切。他张了张口,只是问,「勿晓得灰儿,何时便须动身?」
「明朝。过了寅时,驿馆自有人会来接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