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楼 「叁」封神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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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又过了好些年,平遥城南面的迎熏门经了队衣着极富贵的商帮,是南方的人样。个个眉突鼻宽,身量矮小,脸皮子黝黑粗糙,是经年风吹的痕迹。若不是穿金披银的好不招摇,倒有几分像是海寇的模样。

  海寇究竟是何等模样呢?平遥地处中都,十年九旱。上一次的涝灾,还是在顺治爷刚登基的那会儿。有诗道,「麦苗三月枯,千家半啼饥。秋禾种未布,入夏绝耘籽。」说的便是平遥灾旱时的凄苦景象。所以那些海寇云云的,都是酒店里一个白披散的烂醉酒鬼胡扯,仗着是少小离家老大方归,便逮着城里常年见不着的玩意儿瞎吹嘘。

  可奇就奇在那队穿金披银的商帮,又确确实是样貌稀奇的。他们在「平乐坊」里,留了一宿。但因来去时都是在白日里,城里人也不似第一次见着般惶恐,倒也看得真切。美酒的香气卷在风沙里扑鼻而来,干燥凛冽得让闻者觉得渴苦。

  「平乐坊」闭门不开,反倒是助长了别家酒楼的生意。那两日里整条南街无论新淳辣涩的酒,均卖了个精光;街头巷后,到处有醉卧之汉。可惜城里多闻销醉客,高楼才得真神仙。求而不得,反教「平乐坊」美酒之名又上一层楼。

  而今日,才过了酉时,「平乐坊」里的灯,便像那次一般,一忽亮了起来。清晨天微明的时候,镇国寺外忽多了个青灰色衣衫的青年人。他抬头望着寺门前的题词正欲诵念,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唱到,「活活冢居土一撮,哪知人世有楼阁?口餍糠秕不充饥,哪知人世有膏粱?」回头一看,是一个散着白的长须老翁。

  青年人觉得那唱词颇不寻常,心中一动,赶步上前,一揖到底,「敢问老丈。往西走,自前头的门进,可便是古陶?」那青年人口中的古陶,是平遥的旧称。昔炎黄二帝相争阪泉,后黄帝封鼎于古陶。老翁尚未开口,身边一个担着黍的十多岁大的孩子抢着答道,「入了亲翰门,便是平遥。」

  这孩子干的是粗重活,身上也是农家粗布旧衣裤。但一对总角用玄色碎布扎得笔挺,黑瘦精实脸膛身子,更衬得两眼极亮、黑白分明。青年人朝这孩子肩上担里的货多看了一眼,筐比寻常的更大更结实,一担约摸能装两百斤的样子。青年人见这孩子力大得出奇,故意掬了半手黍,寻话道,「这黍子可糯?怎生卖法?」

  「自是软黍,方酿得酒。」小孩仰着头,嘻嘻笑道,像是寻常担夫挑着二三十斤东西般的不嫌吃力。青年人莞尔,忙顺着孩子的意思接着问道,「却不知这平遥城里,最好的酒家是哪一间?」小孩侧着头道,「若说是『平乐坊』,你进了城去吃不着酒,回头定要拿我埋怨;若说不是『平乐坊』,你进城吃了亏,又要说被我诳了。」他说着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忽然醒了下鼻子,腾出只手来招呼青年人道,「你站这儿来,今儿风可不错。若是鼻子灵,该闻得到酒香味道。」却没有卸下担子歇歇脚的意思。

  青年人站到小孩让出的地方,凝神嗅了几嗅,确有阵飘飘忽忽的异香,自西北方而来。果然是好酒。风气濡湿,他抬头见云色阴沉,不由问道,「依小兄弟见,凭我这样的脚程,可能在这雨落下之前,赶得到那『平乐坊』去?」小孩摇了摇头,担子随之颠了两颠,每一下都是百斤的力道,小孩亦不在意,只信手扶了扶担头道,「任你怎生慢走,今日都落不下雨。」

  青年人好奇道,「怎么说?」「常言道,『云往东,十有九空。』」小孩眯着狭亮的眼睛,仰头注视着阴云缓缓的蠕动,他还想要开口说甚么,却被那散着白、鼻头醉得通红得老翁打断道,「小子休忙道楔!」说罢望着青年人身后往北处胡乱唱个喏,道「不知先生,心头结记着是『平乐坊』的哪件?」

  青年人虽见他醉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爽,但也不愿欺落醉翁辱了礼数,恭恭敬敬的回礼道,「倒不为哪件。只家中先生有位旧友,闻说十来年前移居于此。今一时顺路,便着我来打探打探。又尝闻这位先生于烟酒茶食上颇得几分精通,被这小兄弟一说倒活络了心思,想去这『平乐坊』里撞一撞运气。」

  散着白的老翁见他一张口,便把同「平乐坊」的干系统统推诿到那孩童身上,自己倒落得干净。但这青年人当真话问得稳妥解释得亦合情理,一时抓不住甚么把柄。故只得点了点头,又呼噜呼噜的摇头道,「话虽实耐,口也娇娇。」青年人觉这句话头尾不着,可偏听来又多少像有玄机在里头。当下不敢大意,再作一揖谦声道,「但求老丈指正。」

  老翁闻言不再搭话,益将头晃得似拨浪鼓一般,驱着那挑着担软黍的小孩往东边赶去,一边唱道「『青云往西,观音老母穿蓑衣』。晚西一场雨,短不了你小子的。」青年人随言面东抬头,只见流云卷丝,奔天际而去,哪有半分青云往西的影子?却不见天高地阔,镇国寺门前独他一人着一袭青灰衣衫。他正要往西去。虽然在那时候,他尚不知道「平乐坊」的终乐终掌柜,正是商丘先生口中的旧友。

  明月照高楼。「平乐坊」的灯亮得清明醇和,仿如南地淅沥沥的雨水,照得连附着上马石侧的听客都有了些倦意。一墙之隔使他听不到那一袭青灰衣衫的青年人所听到的动响,故老者的那句「商丘老弟,不妨害的」在他耳里更似是闲话家常。他侧了侧将大半身子挤进了石缝下头,半寐半听、养精蓄锐。这时老者在帘子里继续道,「平遥路远,老弟此来倒是有心。」

  商丘先生接起第三杯茶,缓缓接口道,「定常兄说过『有心曲只为有心客』。今日得闻笙声如此,便不枉了。」青年人听着,心知商掌柜这是推诿,答得倒也稳妥。老者闻言「哈哈哈哈」连笑四声,那改机帘子的料作轻薄,都似乎被他笑声震得颤颤。青年人再看时,却见老者已经一手掀起了帘子来,道「你倒记得清楚。此景不妨再添一拙句,『有心茶当款有心人』。」

  帘子一起,只见老者手上托着的是一只六瓣莲花形状的金茶盘。茶盘里头躺着的茶椎、茶钤、茶碾、茶勺、汤瓶。均是黄金打造,皆承了莲花的形状,取其「亭亭净植」与茶之「和静怡真」相吻之意。另有鎏金银执壶一柄,银风炉一口、银火筯一双、银盐台一座。

  青年人突然省着:以金银侍茶,乃唐宋遗风。莫说要凑齐了这金椎、金钤、金碾、金勺、金瓶,便单单是老者手中的黄金茶盘,便必定来历匪浅。况这几件金银茶具,均饰着莲花的纹路。大不简单。

  商丘见此似惊,道「弟尝闻『闽中茶品天下高』,武夷茶享天下盛名,方才这一盏太姥绿雪芽,品后只觉龙井味薄、阳羡味逊,已可谓闽茶之神。还有哪件堪称得闽茶之仙呢?」声音低得轻如弗闻,像是没有说给他人听的意思。老者倒不曾耳背,闻言面露笑意道,「神仙、神仙,封神登仙。」他拙慢的弯下粗腰将金茶盘置在几上,「可见神较之仙来讲,还是差了一格。」

  商丘闻言风目略垂,只盯着手头的茶盏玩赏。老者见他不语,亦不以为意,继续道,「文於文百里久居广州。凡在广州城论价卖的,没有他买不起的;或是在广州城一出眼的宝贝,他想要、也没有到不了手的。」商丘搁下盏子,略有所思道,「合该是他。但如是说来,那文百里在广州城中用文莱王宝物同平南王尚可喜之子,镇南王尚之信换金兰帖一事,倒是真的。」

  明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封尚可喜为「智顺王」。同「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并称情初「三顺王」。后因随豫亲王多铎移军南下,顺治六年,耿仲明封「靖南王」、尚可喜封「平南王」。同镇守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统称「三藩」。

  后耿仲明、孔有德先后相继辞世,尚可喜封藩后自知天威难测,稍有不意便惶惹杀身之祸。自顺治十二年起,平南王尚可喜十一次疏请归老辽东,屡屡未果;谁料这一次,康熙帝竟突然允了。故尚可喜之子尚之信袭封平南亲王一事,一下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青年人懂得这里头的关系,倒想一听「文百里在广州城中用文莱王宝物同平南王尚可喜换金兰帖一事」的详细。

  可老者只是合起大手作势做了个文莱的礼节会意一笑,以示默认。又道,「国朝顺治十二年来海禁连年,沿海之滨废商从农,银日用而日亏,别无补益之路,终无生息之期。谷贱伤农、点金无术。文老弟尚知冷暖,终不甘坐吃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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