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取下腰间的紫玉笛。
细细地抚摩,每一个孔,每一道纹理。
它已陪着他十余载,形影不离。
拢到唇爆笛声悠悠响起。
与分别是从远方传来,却近如咫尺的琴声交缠呼应,延绵不绝。
声声相抵。
这诗子教他的。
他驾驭声音的能力远远不及公子,但至少可以暂时缓着公子琴音迷人心智的追踪。
梦来就可以逃得更远,逃到公子的琴音追踪不到的范围。
笛声与琴声交融,哀怨的,寂寞的,沉沦的。
沉沦罢,沉沦罢。
公子弹的便是沉沦。
而他奏的,却是消醉。
似幻境,似美梦,勾动着人的心,是为沉沦。
然醉在梦里,梦消之后,终会转醒。
他曾经醉生梦死,看尽繁华。如今,是该消醉转醒了。
笛声之势越来越弱,琴声超然,早已凌驾于它。
他开始力不从心。
仍竭力稳住心神,不使曲调变得凌乱。
曲调骤变,变得越发哀伤凄迷,勾人往事,催人泪下。
他想到了她。
不可遏制地。
她。
巧颜笑兮的她。温婉如玉的她。愁眉轻锁的她。倩影消瘦的她。梨花带泪的她。
那么多样子的她,每一个都深深烙在他的心上,藏起来,无人可窥。
他第一次遇她,是个灯火飘忽的夜,她坐在一个亭子里,低眉信手,续续弹着一曲动人的琵琶。
他看得呆了。久久忘了离开。
在这幽邃的夜,他的心,刹那芳华。
她就是那暗夜里的精灵,令他流连忘返。
可很快地,他得知她诗子宠爱的女子。
只能将惊愕与痛苦埋入心底,腐败成泥。
从此夜夜倚栏,沉默对望。
他看着她满脸惆怅,看着她抱着琵琶以泪洗面,听见她在静谧的夜,幽幽地叹息,一遍又一遍,直叹到他的心里。
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她知道他在暗处注视着她,可她的眼里,满满都是另一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她为着另一个人,为他欢喜而笑,为他冷漠而哭。
而他,只是旁观。
直到她失去双手。
他不忍看她再受这般残酷的折磨,终于选择违抗公子的命令,助她寻死。
他记得她临死之前,含着泪望着他。
她说:“若有来世,我绝不负你。”
绝不负他。
他宁愿相信有来世。
他就可以再遇她一次。
茫茫人海中,回眸凝望。
容貌变换,不用言语。
他却知道是她。
因为她,答应绝不负他。
弱水三千,她是他那唯一一瓢。
玉颜。
乐声越来越急促,曲调高昂,如雪浪翻腾,孤雁长鸣,如一道流水,绵绵跌落高山,飞涌九天。
像锦缎,揉入满满的哀愁,华美丝滑,随风飘舞而去。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只剩袅袅的余音。
咔嚓一声,他的玉笛,断成两截。
断了。
最后一个音符,脱离了残缺的笛声,悄悄黯灭。
他看着手中的断笛,闭上眼睛,有清澈的泪从眼角涌出。
他朝梦来离去的方向望去最后一眼,然后转身。
公子,莫问回来了。
焦尾琴绝,如烟飘缈。
紫玉笛断,似梦消瘦。
一曲歌尽,便胜却人间无数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