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南薰殿,当高力士把一摞中书门下递来的奏折送到了李隆基跟前时,这位天子正在自得其乐地弹着琵琶。
跟着李隆基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高力士一眼就认出,这赫然是杜士仪的妹妹杜十三娘代兄长献给天子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只不过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把玩琵琶的次数并不算多。于是,他在旁边默立了片刻,直到一曲终了,这才笑着上前。
“大家又把这压箱底的琵琶找出来了?”
“我于琵琶只是粗通一二,比不上梨园雷海清,所以从前不舍得糟蹋了东西。不过,这确实是一把好琵琶,无论音色材质俱是上上之选。”
李隆基刚刚半眯着眼睛,这会儿既然回过了神,少不得瞥了一眼那些需要御批的奏折。可随手拿过来第一份瞅了瞅,他就讶异地挑了挑眉道:“杜君礼上书请求速归云州,这是应有之义,可是,中书门下竟然都批了可,这倒是难得。朕还以为,杜君礼居然答应了宇文融的家眷徙居云州,朕的相国们必定会大生恼怒才是。”
“陛下选的宰臣,怎会没有这点度量?”因为裴光庭之妻武氏乃是武三思之女,自己昔曰出自武三思门下,再加上裴光庭分明正煊赫,高力士对于裴光庭的某些明示暗示,也不能都不放在心上,能行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于是对于这次的形势大变,他本是有些为难的,可谁曾想杜士仪不声不响便突然折腾出了这一手更奇怪的是,萧嵩也好裴光庭也好,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自也乐得顺水推舟赞上两位宰相一句。
度量?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有几个?刚直如宋憬也有脾气呢,何况别人
李隆基哂然一笑,放下琵琶后就用右手提笔蘸墨,在上头随手批了一个可字。等到放下笔时,他想起远贬昭州的宇文融,一时又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贪财逐利,他是无所谓的,要说纳贿,张说想来并不在宇文融之下,可是,据说宇文融括田括户也好,疏通河道也好,用各种巧妙手段中饱私囊,这就已经触及到他的逆鳞了。
他大力提拔的财计之臣竟然通过财计手段为自己牟利,枉他提拔其掌管户部,又将其拜相置身政事堂即便如今有些事情尚且查无实据,但宇文融实在是太不知道检点了
“姚崇张说无不好财货,宋广平刚直,但孑然一身,源乾曜和光同尘不好争权,张嘉贞刚愎听不进外人之言,至于杜暹李元之辈,光是彼此相争就已经把力气用得差不多了。相形之下,杜君礼虽说年轻,可却不比这些前辈们差,大有名臣风范,你说是也不是?”
李隆基突然对杜士仪这般评价,高力士不禁有些踌躇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说道:“杜长史年纪轻轻而有名臣风范,外人是有这么说的。但也有人说,陛下对二位贵主偏爱太过,竟是令杜长史迎娶商贾之女,偏王元宝家那位女郎还有几分当年房夫人的风采,杜长史如今已经赫然五品,却还不曾有一个媵妾。”
“哦?”李隆基想起当初和王容见过的那一面,不禁笑了起来,“八娘那弟子竟有这般巧手御夫的本事?”
高力士和玉真金仙两位公主的关系,比宁王等诸王还要亲近几分,因而只是浅尝辄止地提了提这个,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另外,杜长史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大多数时候固然沉稳,可为人处事还是有些冒失冲动。比如这次,宇文融分明辜负圣恩,罪有应得,他却因宇文融之妻恳求,接纳了其无法立足京师的那些家眷前往云州。这说得好听是重情好义,说得不好听,别人扣他一个罔顾圣意的罪名,那他不就得弄巧成拙了?”
见李隆基仿佛并不反感他这些话,高力士便仿佛无意似的扫了一眼其中一份奏折,再也不出声了。果然,等到李隆基须臾从中翻到了一份某御史弹劾杜士仪只顾私恩不顾公义时,再结合高力士这有言在先的话,他那原本也许会生出来的愠怒就无影无踪了。
“八娘和九娘在王屋山仙台观一住就是这么久,莫非真是修道修出瘾,不问世事了?以往一旦杜君礼遇事,她们大多会情急一阵,如今知己成了半个女婿,她们就袖手旁观了?”李隆基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问了一句。
“陛下,据说是司马宗主闭关了。两位贵主和之前收的那个小弟子都随侍在侧清修,故而兴许不知道世事变化。”
一想到司马承祯在云州时的那场“瑞雪”,李隆基的脸色立时古怪了起来。若不是司马承祯回朝之后一口咬定他只会观云,不会唤雪,再加上王缙先头打云州回来便叙述了一段襄阳仙迹,于是他改换方向命人到襄阳中条山求仙,否则他肯定会顺藤狠挖。不过想想世上若真是修成仙术的人,多半乐意在人前显摆,司马承祯只是一味宣扬坐忘之法,清修之术,却从未展现过那些神乎其神的道术,他也就不得不相信,那只是纯粹的巧合了。
就在君臣二人的话题渐渐往那些玄之又玄神佛仙道飘过去的时候,高力士冷不丁瞥见外头有一个人影频频窥视。他知道天子身边决计不会有不懂规矩的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因而觑了李隆基的脸色就悄然退下。待到问清楚了事实,他那一张脸上登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回到御前时仍然没有消解下去。
“又出了什么事?”李隆基素来自忖身处深宫大局尽掌,而近来的事情常常会出乎掌握,他自然有些不悦。
高力士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这才低声说道:“有人……有人到了云州杜长史门前闹事。”
闹事。
自从杜士仪立足于如今的盛世大唐之后,闹事的场面就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但是,自己的家成为别人闹事的地方,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站在院子中,耳听得外间阵阵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嚷嚷什么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之类的话,他不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吴天启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使劲擦了擦额头,这才小声说道:“似乎其中好些都是今科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事先没有什么预兆就突然在咱们家门前聚集了起来,嚷嚷着什么很不好听的话其中有人罗列出了宇文相国……宇文少府的十大罪状,然后又勾连到了郎主身上这万年县廨就在旁边,却没有人过来驱赶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见吴天启说着就已经怒形于色,杜士仪不禁莞尔:“别直接给人扣帽子。你都说了,其中好些都是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那么,明年说不定其中就会出不少新进士,万年县廨虽则是主管万年县的治安,可对上这些读书人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畏首畏尾也不奇怪。你去开门,我倒要见识见识门外这些人
“什么,郎主竟然要去见他们?”吴天启大吃一惊,慌忙拦阻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冲撞了郎主,那怎么好?还是让官府来
“你不用说了,唇枪舌剑,我让过谁?”杜士仪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快去”
见劝不了杜士仪,吴天启只能悻悻去开门,另一边,闻讯而来的韦氏已经带着儿子们和女儿匆匆过来了。她满脸赧颜地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阿郎的事情,让杜长史受累了。不若妾身带着儿子们出去……”
“嫂夫人不用客气。如果是真的对宇文兄所作所为有什么指斥,直接投书或是找上门来,我都欢迎得很。但若是为了功名之心,抑或是被别人支使,那我就断然容忍不得了嫂夫人在这里等着就好,一切都有我”
听到杜士仪这一句一切都有我,韦氏和宇文涛宇文汉固然面露敬服,一旁年方二八的宇文沫不禁面露异彩,心中满是崇敬。
自从她懂事起,父亲就已经飞黄腾达了,那些寒微之时的记忆几乎没有,所以,此次父亲罢相,她是最彷徨不安的一个。尤其是赖以生存的宅子竟然被人追回,而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杜士仪的庇护可以说是他们一家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现如今,甚至连这里都被人盯上了她难以想象若是没有杜士仪的挺身而出,她的母亲和兄长该怎么办。
当杜士仪大步走出大门之际,他随眼一扫,就发现门前赫然挤着将近二三十人,皆是白衣儒衫,乍一看去几乎都是风仪翩翩的美男子。尽管如今已经不是魏晋只看风仪家世的时代了,但要入仕为官,好家世以及好外表仍然是最有利的条件,因此,在收获了众多端详审视的目光之后,见无人开口说话,他便背手而立,淡淡地说道:“是尔等聚集我这私宅门前,喧哗不休,如今我这主人现身出来,反倒无话可说了不成?”
尽管众人当中,多有比杜士仪更年长的,但他现身这么一站,众人不知不觉为其气势所慑。此刻听到此言,众人你眼看我眼,最终方才有人倏然踏前了一步。
“在下博陵崔明允,敢问杜长史,明知道宇文融乃是国蠹,缘何不顾令名,与其沆瀣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