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天幕,半个月亮沉沉斜挂着。辞别杨锜而回的谢云,一整晚都是思量不已的想着如何利用这次筵席。
平心而言,他本是不愿意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贵族宴会掺上任何关系。只是杨家声势赫奕,既然杨锜如此放低了姿态,无论如何,他都不便拒绝了这位驸马都尉的邀请。
况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谢云发觉这是一次推广孜然羊肉与消灵炙的好机会。以杨家五贵如今热可炙手的地位,若连他们都对自家的菜式夸奖不已,那么接下来长安的权门豪贵必然趋之若鹜。
除此之外,万晨最后那句话也打动了自己。的确,难道自己真想抱着那个小小的茶肆,在那市井俗地说一辈子的评书吗?当今贵官显宦都是喜好音律,而兴庆宫中那位天子痴迷于歌舞曲乐,更是举世知名。一旦此次名动筵席,其带来的好处当真是无穷无尽。
当然,谢云所追求的并非是伶人玩官之道。实则以擅音律而入科举仕途的也不少,毕竟这时代的科举、制举都需要贵族豪门引荐。
谢云记得开元初年,当时尚未扬名的王维应举会试。时年张九龄的弟弟,也就是如今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张九皋,使人走通了玉真公主的后门,公主曾授意京兆试官以张九皋为解头。而王维也将应举,便同岐王李范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推荐。
岐王李范便让王维穿上锦绣华服,带着琵琶,同到玉真公主第宅饮宴。王维风姿俊美,非常惹人注目,便为公主独奏新曲。他弹抚琵琶,声调哀切,满座为之动容。公主甚感惊奇,问王维是否有写就之诗,王维从怀中拿出数卷诗献上。公主惊奇不已,于是让王维更衣,不作伶人看,而升于客人之列。
在岐王再次推荐下,玉真公主又改荐王维为解头。此后王维一举登第,成为开元九年的状元,时年二十一岁。
这种事若放在后世,乃是见不得人的权才交易。但在科举草创的隋唐时期,却是科举的一大特色。唐代取士不仅看考试成绩,还要有著名人士的推荐。因此考生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代表作。其中向礼部投的叫公卷,向达官贵人投的叫行卷。
这种制度,乃是皇权对魏晋以来世家大族权力的妥协。但另一方面,投卷确实使有才能的人显露头角。谢云在曲江雅集那次已经稍微引起了贵人公卿的一丝注意,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个时代若想要扬名入仕,绝非仅仅像后世小说里随意作出一两首惊艳的诗词便可。实则单单考试一途,也是极为艰难。这个时代科举有常科、制科之分。其中常科便跟后世一样,考生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生徒,一个是乡贡。他们都需要经过重重考试才可入围。
以谢云如今的身份跟年纪,常科却是行不通了。如今一来,便只能走制举一途。所幸在盛唐时代,制举铨官次数更多,且含金量更高。既然杨锜作出了这样的暗示,谢云自然不会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心念至此,谢云只感觉脑子微微有些发热。杨家五贵与章仇兼琼之间的筵席,也不知道那位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是否会同去呢……
“看来孜然粉的事情,这两天就得研磨好啊……”本拟回房休憩的谢云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便转而跨步走到柳紫烟的房前。
“柳娘子,可曾休憩了么?”谢云走到柳紫烟房前,轻轻敲了敲窗门,却从里面听不到一丝动静。
“柳娘子,我有事与你商量——”谢云不禁加大了些力度,只不过轻轻一推,门儿便吱吱地被透了开来。
“没人么?”谢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一撩袍裾,轻轻步入柳紫烟的房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缸大大的水桶,随着热气的升腾,一缕清香之气淡淡溢满房内。
水桶后是一道长长的竹架子,淡红的短襦与长裙已经搭在了架子上,衣服上传来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
“不好!”谢云隐隐感到不妙,他忽然意识到某些熟悉的桥段就要上演在自己身上,连忙往门外急退几步。
“谁——”谢云前脚方抬,一道身影已是急闪而出。
谢云诧惊间,猛觉得脖子上一凉,斜眼瞟去,一柄闪着寒锋的长剑正贴着自己的脖颈,紧接着耳边一阵冰冷刺骨的声音响起:“别乱动,不然我便割了你这小贼子的狗头。”
柳紫烟穿着绣花的粉色肚兜与白色的薄绸裤,身姿曼妙,白皙如玉,一头长发如瀑布般的披散而下,随着她肩膀的耸动而四处晃舞。
谢云举起双手,有些无地自容的解释道:“柳娘子,这都是误会……我不过是想找你商量那孜然粉的事情……没想到……”
“不必再说了——”柳紫烟身体颤抖着,却是出乎意料的没有恼羞成怒。她一只手操握着长剑悬在谢云脖子上,另外一只柔荑般的素手轻轻将衣架上的外襦勾到自己身上,疾如旋踵地更好了外衣。
须臾后,两人同时抬起头来,面面相看对视几眼,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柳紫烟稍稍的慌乱过后,终究还是清醒过来,咬了咬嘴唇,“你……方才说……是要找我商量……孜然粉的事情?”
“唔——”谢云愣了半晌,这才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嗯……”
“我……知道了……”柳紫烟脸色终于红了起来,过得好久,才话声细若蚊蝇地回答:“……现在……很晚了……能否明天再说呢……”
看看外面的天色,恐怕都已经子时了。谢云顿时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道:“好……那你继续洗吧……我也回房洗澡好了……”
他不说倒是还好,这句蠢话说完,柳紫烟已是面色遽变。她扭头凝视谢云,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冷声道:“给我滚出去!若敢再提起这件事,我非割了你的狗头不可——”
她虽是说要割了谢云狗头,眼睛却往他的裆下盯了过去。
谢云只觉双腿间一阵清凉透顶,顿时抖起一阵激灵。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柳娘子放心,我定然会守口如瓶!”
与柳紫烟对望了片刻,见她已有驱客之意,谢云稍稍耸了耸肩,嗫嗫嚅嚅说道:“其实……粉红色的肚兜……嗯……很适合你……”
他话未说完,一股凛冽可杀人的目光已往身上扫视而来,谢云身子一颤,立马狼狈地落荒而逃。
柳紫烟嘴角抽动了几下,气呼呼地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熄灭灯烛,柳紫烟想起谢云抱头鼠窜的丑相,竟是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我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活宝……”
她放下长剑,柔软的小手轻轻抚过自己发热的脸颊,幽幽叹息一声:“奇怪……我原本是想……杀了他的……”
心念至此,柳紫烟撩了撩长发,轻声叹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何时也变得这番心慈手软了……”
她侧过身子躺到床榻上,抬头仰望屋顶沉思许久,脸色终于闪过一道狠戾冰冷之色,双手紧紧攒住道:“若非你还有利用价值……待事情办好后……我必然……”
“唉……”柳紫烟辗转反复许久,忽然轻轻摩挲了背后那曾经中箭的伤口,咬着下唇嘘了口气,“其实这小贼子,秉性倒是还不错……可惜……”
…………
谢云心惊胆颤地跑出柳紫烟的闺房,颇有些无地自厝。
他抬起头来,只觉得今夜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
“奇怪……”谢云负手仰望着迷离月色,忽然喟然而叹道:“刚才……她的肩膀那里……怎么会有刺青……”
“当初疗伤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他深吸一口气,微有些不解地看着天间夜幕,喃喃道:“若是刺青……又怎么会是……一头狼……”
…………
次日天未亮,谢云就起身到院中打水洗漱。见柳紫烟房中尚没动静,他与贺氏、谢月母女喝了几口粥,说了几句家常话后,便匆忙赶到长安茶肆。
出乎意料的是,他到那茶肆之时,那位颜如敷粉的公子万晨正站在那门前等他,见到他过来,登时露出一个比桃花还要绚美的笑容。
谢云以为他是来催促词曲的,稍微一怔,这才走上前拱手:“万兄大家光临小肆,可是来喝茶的?”
“这倒不是。”万晨从容一笑,反倒是开门见山告诉谢云道:“听说陇右节度使皇甫大帅今日进京献俘,且将在朱雀大街夸官三刻。我想邀请谢兄一起前去观看,不知谢兄可有兴趣?”
“皇甫大帅?”谢云眉毛微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是那位打败吐蕃的皇甫惟明么?”
“难道大唐还有第二位皇甫大帅么?”万晨哑然失笑道:“与此同时,入京履职的还有河西节度使王倕、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怎么样,谢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去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