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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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画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宣传车公布成绩了“集团军军事十项全能比赛,四百米越障,第一名,K师A团,黄耀辉;第二名,T师D团,刘洪海……”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走过仍在欢叫加油的士兵,走向赛场边几副帐篷搭就的休息场地。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连长高城。

  “连长,”许三多敬礼,但看见高城戴的两杠一星,又改了口,“对不起,副营长。”

  高城:“行了,你我自在点行不?”他情绪复杂地敲敲许三多的军衔,“士官同志。”

  “是,连长。”

  “我总是在师局域网上找你们的名字,六一、小宁都出现过很多次,可你就像隐了形一样,就出现过一次。”

  “我什么也没干。”

  “就一次,卫生连队标兵。我真服了你,侦察兵尖子改卫生标兵……一人清一个连居然还抢个标兵。”

  “一人清心里有数,他们人多了手倒杂。”

  高城叹气,他现在心是稳了,但伤感依旧。

  高城:“你也没参赛。”

  许三多:“七连就我一个没法赛,我是来帮六一小宁他们的拉拉队。”

  高城:“说到六一,六一干吗那么玩命?”

  许三多:“他今天状态不好。”

  高城:“不好先退一步,你告诉他,这只是军体文娱,犯不着拿命拼。”

  许三多讪讪地笑:“我说了,他说呸。”

  高城苦笑,正看见伍六一落落寡合地过来,步子仍微瘸,他心不在焉地根本没看见高城:“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忍不住了:“伍六一!这样就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连长!”伍六一讪笑,“新鲜出炉的少校,您想死我们啦!”

  “别打岔。你技巧本来是弱势,全凭体力拿名次,可这么拼能拼几次?”

  伍六一:“连长,拿几个名次给机一连做见面礼。”

  高城还是不满:“见面礼而已,不是卖命!”

  伍六一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连长,七连兄弟在各连都是尖子,做尖子都活得不易。”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

  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不可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老。”

  伍六一忽然看了看他,这回没有玩笑也没有不屑,是认真的:“你已经是老兵了。”

  不等许三多说什么,他又嘟囔着:“老家伙了。再不拼,待不住了。”然后撩开帐篷,吸口外边的空气,出去了。

  许三多站在帐篷里发呆。帐篷一撩,伍六一又探了头进来:“走吧!七连的家伙一咬牙,什么事办不成?”

  许三多提起了精神:“我帮你!”说着起身,追着伍六一出去了。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兵撂倒了另一个,在场中戳着。伍六一在旁边穿戴着散打装束,许三多在帮忙。

  伍六一盯着场上那兵,朝许三多说:“帮我,来两拳。”

  许三多愣住了:“啥?”

  伍六一瞪大眼睛看着他:“给我两拳!”

  许三多轻轻地碰了他一拳,伍六一不满意:“你扫地吗?”

  一拳重击,伍六一来了精神:“再来!”

  许三多接连几拳,伍六一一把把他推开,冲进场中。伍六一在场上和那兵格斗,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一脚踹在伍六一的腰部。伍六一晃了晃,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用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持,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伍六一摇摇晃晃地起身,等待着下一名对手。许三多不愿意再看,从人群中走开。

  他发现还有另一个人走开,那是高城。

  高城在赛场边坐下,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许三多在他身边轻声坐下。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高城突然感慨:“真是怀念,跟你们一起,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许三多没点头,他茫然。

  七连散时,大家一直有一个心理安慰,这是团体利益,是为了军队的需要。可那天,六一在场上搏命,连长在身边感伤,我突然明白,被要求承担磨难的是每一个人。

  伍六一走过来了,看着他满面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拿了总分第一。恭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宣传车里先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XXXX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XXXX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XXXX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他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甘小宁喃喃道:“就这个,说他杀过人我都信。”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几个可打的靶子。当那几个人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已经全部被打掉。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

  伍六一突然有一点丧气:“我忽然觉得咱们两天的比画一点意思没有了。”

  甘小宁心里赞同,嘴上却不服输:“速度、准头、耐力,他们未必比得过你伍六一。”可伍六一并不领情:“对。可这架势跑没半截咱们全被毙了!人家根本是在打仗,是不是,连长?”

  高城有点恍惚,他光顾着看远处的那四个人,那四个人似乎并没有向掌声表示一下谢意的打算,站在终点等着什么。”

  许三多也看着,但他光看着其中的一个。然后一辆车驶过来,那四个上车,径直走了。

  许三多:“那个人好像……”

  高城立刻醒过神来:“你认识?是谁?得跟他取取经。”

  可许三多马上又否认了:“肯定不是。”

  高城只好横他一眼,继续想事。赛场上的人们在散去,这几个人有点失落,但人各一头,终归得散。

  伍六一:“连长要不要找地方聊会儿?”

  高城有点尴尬:“啊?……不了。我去找人要刚才的录像,我那边用得上。”说着就走。那几个愣在那。

  甘小宁笑:“嘿嘿,要想再被连长正眼看,只好进他的侦察营了。”这时,走了十来米的高城又想起他的老部下来,远远挥了挥手。

  然后小跑着去了,几个人彼此看了看。

  甘小宁说:“回咱们的一连、四连,”他拍拍许三多,“和光荣的钢七连吧。”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

  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许三多笑了。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收拾!”

  伍六一被抬了起来,往一连拥。许三多挥了挥手,回他一个人的七连,神情很平和,但是很羡慕。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脖子被人从后勒住,许三多用脚钩住身后人的一只脚,猛坐了下去。那人急忙闪开,许三多也在暗淡的暮色下拉开了灯绳。

  一个服色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军人,三十往上,军衔中校,是老A的袁朗。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袁朗身上有着和史今类似的气质,让他容易放松,而且在准备好寂寞时遇见一个熟识,他很惊喜:“我在赛场上看见你了!我还想不可能是的!……您怎么到这来了?”

  袁朗:“来三五三看个朋友,等半小时还没回。穿这身又老被人瞄,只好在你们连过道里猫着。”

  许三多:“是谁?我帮你找。”

  袁朗指了指他。

  许三多愣住,然后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嘿,什么表情啊?”袁朗看着他笑。

  许三多有点不自在:“不是,很少有人来看我。”

  袁朗不再玩笑,拍拍他的肩:“开门,请我喝口茶。”

  许三多正开门又愣住:“啊?……我去买茶叶。”

  袁朗哭笑不得:“开门,请我喝开水。”

  许三多把一杯开水给袁朗端了过来。袁朗正很有趣地看着这间四面光板的宿舍,倒好像这有多少内容:“我知道你们改编的事,咱们认识的时候就知道。”

  许三多默然了一会儿:“嗯,您说很多人和事会离开我。都离开了,现在。”

  袁朗:“这样待着好吗?”

  许三多:“还好。”

  袁朗:“你总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许三多笑笑:“刚刚适应。以前……特别不好。现在就是……不高不低,不好不坏……我也说不清,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袁朗:“我这次来是……怎么说?形同你们招兵。你们的兵从地方上招,我们的兵从兵里招。看了你简历,又听人说你的事,就很想看看你,上次看见的是个不认现实的大孩子,这回看见的是……借你的话,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一个兵。”袁朗看着许三多,语气很平和。

  “至少是个兵了。”许三多并不太有兴趣。

  “很安心的一个兵,不焦虑,我们很多人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怕没得到,唯恐丢失。我喜欢不焦虑的人。”袁朗似乎并不意外。

  许三多:“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招兵。”

  袁朗:“过几天你就明白了,现在……就当是家访吧,招兵除了家访还要干什么?”他存心在那慢条斯理地想,弄得许三多有点着急:“体检。检查服役者在硬件上是否合格。”

  袁朗:“嗯,过几天会有命令让你们体检,我是检查的人。”他笑得实在不怀好意,那让许三多更加茫然:“体检?当然不会是真的检查身体。”

  袁朗:“不是,只能告诉你难度很高,再多说就要违规了。”

  许三多只好不说话了。

  袁朗:“我问你,如果通过了,你愿意离开这,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别发呆,士兵,我们不会强令要人,我的部下也都是真爱这个行业的人。”

  许三多:“我不知道。”他看看周围,他守了半年的空屋。

  袁朗也看了看:“这里有些东西,进了你的心里。你怕到了别的环境,它们也就没了?”

  许三多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袁朗:“贵庚啊?”

  许三多:“二十二。”

  袁朗:“不是守候一生的年岁嘛。二十二应该是跑着跳着,论追求就两字,新鲜。”

  许三多:“我……其实是怕……骨子里是笨人,每次换个环境像死一次一样……真的。”

  “明白了,”袁朗又看看周围,“你一个住这,是不是怕……鬼?”

  许三多乐了,袁朗甚至张牙舞爪了一下。许三多正色:“世界上没那个东西的。”袁朗:“奇了怪了。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许三多傻在那,而袁朗找到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许三多。”

  许三多:“啊?……再见。”

  袁朗:“后天师部的命令会发到每个人手上,其实是邀请不是命令,所以可以拒绝参加。但换成我,一定要去试试的。我才三十岁,我还盼着海阔天空阅历人生呢。”

  许三多陪送到门口就没再送下去,他看着那人的背影。

  一连的连旗和奖旗挂在连部的墙上,连长看看连旗,很伤神地转过头来。

  伍六一笔挺地坐着,指导员又看看手上那份文件,那是袁朗所说的师部命令。他们已经谈了很久,谈到无话可谈。

  一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期限一到你就二级士官,非得去什么特种兵?”

  伍六一:“指导员,当兵很辛苦。”

  指导员愣了一下。

  伍六一继续说:“如果就为混个士官,就用不着这么辛苦。”

  指导员说:“我明白了,不是情绪问题,是志向。”

  一连长:“好,你有大志。我就看你没被选上,该怎么回来。”

  伍六一:“就这么回来,以前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连长,当兵的没多少选择,如果有个兵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再多一点,请尊重他的选择。”

  一连长瞪了他半天,终于挥了挥手出去,他放弃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甘小宁看看外边没人,把战车门带上,看着马小帅:“你去吗?”马小帅说:“我还在犯嘀咕。”

  这两人比较着同一份师部命令,是分别收到的,他们仔细地比较着每一个字,似乎这样就能揣测出未知的将来。

  甘小宁说:“上次跟特种兵对抗你还没来,前几天军事十项你也没去……看见他们就想起打仗,我形容老A就这几个字。”

  马小帅不解:“什么意思?”

  甘小宁看着他乐:“小帅,天天战车天天搂火,你就没想过真打仗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吗?炮火铺天盖地,导弹从天边划过,我们冲击……我拿你当朋友——想去吗?”

  马小帅有点不好意思:“我很逊。你们叫我高才生,其实就是说在短兵相接的军事技能上我很逊。”

  甘小宁说:“我更逊。上次对抗我武装到牙齿,被老A拿无声手枪就给押了。所以我更想去那里。他们纯粹,你去吗?”马小帅郑重而心事重重地点头。

  荒原上的五班,荒凉和空寂一如往常。几个兵在门外的空地上站着,直到一辆拖拉机过来,拦下。五班除了薛林已经没有熟脸了。薛林在门口抽烟,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头踩进了半沙化的地里,他进屋。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看了一眼窗外,说:“班长,车来了。”

  成才闷闷地说:“我收拾好了。”

  薛林帮他拿起行李:“那走吧。”双方都有些例行公事的冷淡。

  成才说:“这几天班里*你盯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回头给大家分了。”薛林并不太热情:“是。”

  出了门,成才爬上拖拉机,放下包,心旷神怡地对着草原舒口长气。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虽无形却也成个队形:“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车驶动,五班的几个人影被抛落,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成才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但看着五班那破地时就没有了表情。他手里捏着张纸,来自师部的命令。那没有必要,但捏着它成才就像捏住了前途的保证。

  几乎是在成才离开的同时,许三多打扫完宿舍,将扫帚放回原处。安静地躺下,第一百次地看着那张今天刚拿到的命令,安静的时候总是想得最多。

  袁朗的说服工作白做了。拿到命令我只在想两件事,老七连会有人去吗?如果去了,我们能在一起吗?一直想到熄灯号吹起。

  寂寞不可怕,寂寞只让人强烈地渴望人群。

  天色未明。几个老A纹丝不动地把守着他们临时的驻地,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覆着伪装网的军用车辆和帐篷,朴实而冷调。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王庆瑞驶来。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寂静。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篷布打开,各单位的士兵一个个跳下。铁路和王庆瑞是在场军衔最高者,但他们特意离了很远,以免形成任何干扰。

  袁朗从一顶帐篷里出来,草草地给空地上的那排步兵敬了个礼,一个装甲团军官下意识的口令:“立正!敬礼!”导致所有士兵极正式地回应。袁朗笑了:“放松,往下会很耗体力。大家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招待,所以往下为各位准备的是直径一百公里范围内的两天行程,标准负重,武器在提供范围内任选,食品任选……嗯,再选也只是一个早餐似的野战口粮。”

  他注意到士兵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乐了:“真轻松,是吧?就是个野外生存,野菜炖野兔,本地的炖野兔我也吃过,一绝,自己打来的恐怕更香。”

  士兵们就笑,笑得正高兴时,袁朗的笑容没了:“我还没说完呢。——最终要求深入敌主阵地完成地图作业,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给我的东西。建议小组行动,因为会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在途中对你们围追堵截。听说你们很强,我也想看看你们有多强。现在六时,截至后天下午六时,我会在目的地等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车上有三个空位,我会带走前三个到达的人——现在请牢记目的地参照物。”

  下面的人早就连笑纹都没了,稍微有点概念的人都知道这比他们经验中的任何一次都难。几个老到的人甚至掏出了纸笔,以便记下经纬度。

  袁朗看见了:“纸笔收起来。从现在起六十个小时内,我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绝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记住参照物,东南方向,草原边缘有个海泡子,旁边有座山,翻过山有片槲树林,我在林边等你们,不明白的可以问了。”

  马小帅:“报告,配发定位设备吗?”

  袁朗:“GPS是没有的,指南针人手一个。”大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再也没人提问了。

  袁朗接着说:“领发装备后会送你们去战区。警惕,进入战区等于进入战场——解散。”

  士兵们悄然地走向几辆装备载车。袁朗则走向铁路和王庆瑞:“报告,我先去战区了。”

  王庆瑞看着袁朗走开,而颇为怨愤地看着铁路:“这样做不够苛刻呀。你大可以把他们绑上,再用机枪扫射,最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将他一军:“我高估了你的兵?”

  王庆瑞:“没有。”

  铁路:“那你干吗低估他们?”王庆瑞有劲没处使地瞪着铁路走开。

  一份野战口粮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支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所谓的野战口粮是真空包装里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一块巧克力、一块压缩饼干、咸菜、葡萄干、一小袋葡萄糖水,它只满足一个早上热量、盐糖和水分的需求。

  军官重复而淡漠地叮嘱:“撑不住打信号弹,记住,等于弃权。”

  伍六一接过来,甘小宁接过来,许三多接过来。一件件带发烟装置的装具背心被穿上,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的肩上。伍六一几个在将一身装束紧当,甘小宁看着手上那袋口粮抱怨:“我现在就饿了,我们都是空腹来的呀。”

  伍六一:“那就吃吧,如果你够想得开。”甘小宁的架势是真要吃,许三多抢过来塞回他的背包里,甘小宁只好苦笑。

  马小帅挤进三个人的圈里,看着他们乐:“老七连的家伙们,联合行动?”

  伍六一:“还用说?”甘小宁:“不抛弃,不放弃。”

  许三多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看见人圈外的一个人:“成才!”

  成才站住,瘦削而深沉,看着他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伸出一只手。许三多冲动地和他拥抱,成才有些被动地回应,他看起来比许三多更少与人交流。

  许三多:“我们联合行动,行吗?”成才看那几个,那几个反应可称冷淡。于是成才不说是不说否,走向武器载车。士兵们正在这里选择自己擅用的武器,成才第一眼盯上一支狙击步枪,他伸出手触摸。

  发枪的兵忍不住了:“长行军带那个可不方便。”成才没听见一样,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车在不平的路面上摇晃,车帘拉得很紧,到了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也看不见外边的程度。一辆车里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老七连的几个总算都在一辆车上。扶着枪,坐着,也不说话。许三多、甘小宁、马小帅都是突击步枪,伍六一机枪,成才狙击步枪。成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调校瞄具,其他人不理他,而许三多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他身上。

  成才看着许三多眼里难以形容的愉悦:“看七连的日子很难过吧,这点小事你这么高兴。”

  许三多说:“不难过,可这也不是小事啊。”

  甘小宁:“可不,这么快乐的事情我愿意拿十份口粮来换!你呢,六一?”

  伍六一:“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再偷嘴了。”

  甘小宁忙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然后很得意地笑。他们快乐,但完全把成才排除在外。七连没了,他们对亏欠了七连的人反而更加难以释怀——虽然那并不叫亏欠。

  许三多只好一个人照应着成才:“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成才,上次对抗你是干掉老A最多的。”

  成才不说话,看看那几个,那几个并不表态。许三多只好岔话:“在五班还好吧?”“垃圾中转站,你明知故问。”成才并不喜欢五班。

  “别这么说。”

  “我不想为那地方多费口舌,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说话爽快点。”

  “一起吧。”

  “好,我跟你们联合行动,他终于校好了他的枪——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老七连的人沉默下来,他们并不习惯这种权衡利益得失的说话。伍六一打破了沉闷:“谢谢你好心加入我们。”

  车已经驶入旷野,领队车驾驶室里,一个军官用定位仪查找着方位。他向后车挥了挥手。此时,车里的人在车辆的晃动中已经有点麻木。一个从驾驶室传来的声音让麻木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即将进入战区,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一张张年青而紧张的脸,因为看不见外面的事物而显得茫然。

  “已经进入战区,准备下车。”

  车停了下来。

  “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相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压人的气氛。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笑。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那个令人紧张的声音还在继续:“……五、四、三、二、一!下车!”

  车帘哗地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警戒。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

  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厉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了烟。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五点、八点……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大喊:“没有反应时间!无法组织反击!”

  伍六一:“全是重火器!组织起来也拼不过!”

  甘小宁:“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许三多指指远处一条干河沟:“先撤!”他们向那条干河沟冲去,瞄准他们的射手训练有素,一路追射又放倒几个,自马小帅起的几个兵被堵得只能躲进半道上的一个小丘后。

  许三多这一小组人重重地摔进干河沟里,就在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在还没跳进沟里的当头就被打得冒了烟,气得摔了头盔大骂:“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兄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远在步枪射程外的袭击者终于肉眼可辨,那是一队轻型装甲车和高机动越野车承载的步兵,一边使用着车载武器,一边全速向这边包抄过来,这并不难辨认:“师装甲侦察营!刚换装完的部队!全师的步兵尖子一多半在他们那!”

  甘小宁情绪上有点无法接受:“连长的人?”伍六一叹气:“跑吧。”

  这么一队溃兵根本没有抗衡的可能,沿着河沟逃开。只剩下那个没能进沟的兵躺在河沿边冒烟。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他们只能在旷野上奔跑,被一个个射中和追歼。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侦察营在旷野上搜索,其中间杂着和他们服色不一致的老A。

  一辆高机动越野车驶来,高城阴着脸在副驾座上,车后的机枪由老A里的齐桓把持着。高城扫视着这没悬念可言的战场,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高城拿起通话器:“猎手一号……A10点的伏击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

  通话器里传出袁朗的声音:“组织追击。”

  那几辆卡车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推搡:“有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等于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不理他们:“又不是对抗!这是考单兵综合能力!没挺下来叫能力不行!”兵急了:“你行你来呀!”

  高城不忍心:“好好请人上车!动什么手?”

  侦察营的兵后退,沉默地看着。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上车。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他是往追击方向,草原深处,被扔在原地的齐桓冲他挥手。

  高城没有停车的意思,齐桓苦笑着走向另一辆车。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忽然,许三多站住了。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跑散了,他去的东北方向。”

  “早怎么不说?”

  “有工夫说吗?”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伍六一也在看:“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袁朗说得很清楚,他只要三个人。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碾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马小帅?”

  马小帅笑了:“还以为连长不会记得我。”

  “每个我都会记得的。你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

  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说:“您已经发现我了!”

  高城:“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

  马小帅说:“这违规了!连长!”

  “有什么规则?整个装甲侦察营加整队老A扫你们一小股溃兵,没有规则。”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别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

  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连长?!七连的人不做这种事!别以为我来连里没几天,就长不出七连的骨头!”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轻。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看着齐桓从车上下来,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不是跟高副营长一起吗,怎么就回了?”

  齐桓笑笑:“被甩了。那家伙很傲气的,受不了我看着他。”

  “那正好去H7位置设点打伏,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袁朗也乐了。

  齐桓刚出门张干事和李梦就走了进来。“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哪里有比赛?一小队人要从困境中挣扎出来而已。我是战地指挥,就是给他们制造困境的人。您什么事?”

  “我姓张,三五三团报记者,也是军报特约通讯员。这我助手小李,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

  袁朗:“说了没有比赛。嗯,就叫体检吧,来的都是步兵的佼佼者,*数据评定是小瞧他们了,体力、智力、意志、经验,单瞧一项也是以偏概全,真正优秀的兵会找到那个平衡点,我们也在找那个平衡点。”

  “嗯,您这话就透着思想。您造就这支必胜之师的观念、意义、高科技?”

  袁朗笑了:“必胜?扯了。未打之战都是未知之事,对未知谈必胜的不是军人。我们的士兵很可爱的,也很坚忍,现在的努力是为了在战时能让他们少一些牺牲。”

  张干事看看李梦,李梦看看张干事,两人没能记下什么。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和车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俘虏回来,我得去挨骂了。你们自便。”他走了,把张干事和李梦扔在那发呆。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放下了两个人,车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碾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那兵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把刺刀深扎进土里,挖出草下的根茎。这是在一个山丘后边,许三多七个人在这里躲藏着。许三多把手上那几根寒碜的草根交给与自己同行的士兵:“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翻腾着自己的口粮袋,已经空了:“死老A!死侦察营!”他尝试着咬了一口野菜,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提醒他:“埋起来。暴露目标。”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埋口粮袋:“我就权当我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连火都生不了啊!我本来想有点野菜,一生火,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许三多说:“绝不能生火,这地形生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

  甘小宁埋怨:“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剿,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热量吗?他看看手上的草根,这是食物吗?它是微生物啊!”

  伍六一说:“我相信老A就是这样过来的,看眼神就知道。”

  成才看看手上的几条草根,也有点泄气:“别挖了,这点草根确实还补不上挖的劲。”许三多说:“我给你们挖。”

  成才问他:“你的口粮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

  许三多犹豫一下:“我吃了。”

  成才微有些不屑:“你撒谎都上脸的。”

  伍六一替他不平:“那是他那份。你不忿什么?”

  成才:“我没不忿。我只是说在这个忍字上,他把我毙得服服帖帖。”

  车声驶过,几人伏低,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

  成才羡慕地说:“到饭点了,他们准是回营吃饭。”

  甘小宁说:“我想去突袭他们大营,大喝一声,缴饭盒不杀!”

  伍六一冷笑:“你还是放信号枪弃权比较直接。”

  许三多有点不安:“我觉得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那也得走。”许三多说。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得对。成才也同意:“就这点空当,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其他人敏感地看他一眼。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辨别了一下方位,憋着一肚子心事,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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