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太鲁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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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迟缓地伸直身子,抬起头来。一轮滚圆的落日红红地坠在峰尖上。一道带有野蒿、矢菊、泥土气息的风迎面扑来,他咳嗽一声,然后就觉得耳际的铁马声一点点远了、淡了。他的眼睛越过凸凹不平的围墙顶端,恰好目睹树林间冒出几缕淡淡雾岚缓缓汇向峰尖。落日迅速朝山峰背面滑下,满目烟林寒树,峰尖更见深沉。

  当他仰头极目,苍穹幽深倒悬如盖,无涯无际的墨蓝深处若断若连的星图似乎呼之欲出。他没有忘记在心头暗诵一声梵唱,接着隐约感到一片喜悦,在这个宁静深不可见的时刻。

  有鸟归巢,铁马再次叮当乱响。

  车队走了,游客下山了,高子和却留在了太鲁阁,和尚转身关了院门,再折身往和他一起禅房里走,就几步远的路程,他们走得慢,还时不时停下来观察渐浓的暮色一分分吞去地上的苔痕,或侧耳倾听巢鸟扑翅的响动,而他们迈步时却落地无声,丝毫没有扰乱清风的微妙变化。

  高子和这些年,游走各地名山大川,跟一些和尚交情不错,太鲁阁便是他经常落脚之地。

  自从三十四岁辞了七星寺方丈,隐居到这个偏僻的荒庙以来,花了十年功夫的打磨,云禅心头那团持续不化的烦躁之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俗世和他就只隔着一条斜斜歪歪的小路和一扇木板院门。院门晚闭朝开,众多信众纷至沓来,但从来就没有一个香客到他后面的小屋子进来过。唯有这高子和,他浑不在意,对置身这种日益澄澈的寂静之中,反而暗自欣然。

  风过,雨落,云散,山显,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走到这一步的必要性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

  黄昏的时候,太鲁阁香客中来了几位特殊游客,其中之一就是乔银忠,对于这个在山下县城威风凛凛的刑警大队长,云禅是知道的,也认识很久了,只是那时候他跟妻子胡秀丽上山来,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已。后来通过高子和的特意介绍才晓得了,出家之人,对于世事并不十分关心,只是一心向善,普渡众生。

  但对这个乔银忠,却是印象十分深刻。

  此人眉宇间有一股气,一股萧杀之气,秘计,诡计,一般出于这种人之心。《管子??轻重甲》:“内则有女华之阴,外则有曲逆之阳,而得成其天子。此汤之阴谋也。”《史记??陈丞相世家》:“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元王晔《桃花女》第三折:“由你有百般的阴谋,千般的巧计,怎当我万般的堤备。”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小翠》:“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

  乔银忠上山来,还是高子和引见,这些日子因为缉毒意外缉获了自己的小姨子一事,让他左右为难,心中有鬼当然就更加忐忑不安了。刚刚躲过省检察院一劫,他可不想再让这个该死的小姨子弄一身骚,引发大祸临头……

  又不能不管,自己本就事先知道此事,有自己一份,无法脱了干系,求财更要求福求安,这也就是他来太鲁阁的心情和目的了。没错,现在小姨子胡秀华就被他关在县看守所里,无论如何,既然让林强查住了就得按程序来,至少面子上不能错了大格,只能暗中另想办法,好在有局长丁黎明,事情慢慢会化解成灰,这一点他没有疑问。

  禅房门触手呀的一声开了,进了门,亮灯,喝下半碗凉茶,云禅和尚接着从窗下乌黑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来,然后解衣净身,洗手濯足。水凉幽幽的,是去山根取来的泉水。等用布拭干水迹,换上干净的衣服,于是倍觉通体清凉,他吁出一口浊气,盘腿坐上禅床。

  他听见屋外有轻微的响动,不是风,也不是兽,他若有所思,但没有站起身来出去看。只是盯着袅袅升腾的香烟转动目光,发现窗棂上已经印上了树枝投过来的阴影。

  那边,高子和正跟乔银忠几个人低声地说话,好象商量着什么难办的事情。

  月光引过来的树稍剪影窈窕婀娜。在太鲁阁的这个平常的夜晚,铁马吟吟,

  牵引着树影一闪闪地婆娑舞动。

  上山前,乔银忠和高子和几个人一起喝了酒,然后才开车直奔太鲁阁而来。在乔银忠的心里,这高子和虽说是一介农夫,无职无权,甚至于连个正当事都没有,不过总是让他感到此人不一般,这个感觉从小学在一起读书时就有了,那时候他穷,跟父亲关系又紧张到了极点,朋友都没有几个,是高子和经常性地接济他,给他带一些馒头包子之类到学校,让他吃。高子和的父亲当时在县供销社上班,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生活比一般人家过得都好。

  从这一点看,他跟高子和的前情也算是有来由的,但真正让他看重这个人的还是从学校出来分开之后,一条虫很羡慕蛇的威严与有力,但不敢轻易夸耀自己身上的肌肉,因为这很冒失,还可能被同类所贻笑。蛇不动声色,足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一条立志要成为蛇的虫就不简单了。

  当初,可以说乔银忠与高子和都是这样的虫,心里又无不有着立志成蛇的宏大愿望,只是后来走的路子不同,目的不一致罢了。

  不过,隐性的目的性却是仍然高度地一致。

  乔银忠先是通过父亲的关系当了几天工人,然后还是因为父亲的原因,很快就进了公安局当了一名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开始了警察生涯。父亲近年来对他的担心,乔银忠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而已,不过他相信自己的年代早已跟父亲的那个年代完全不同了,再象他那么傻干傻干的,只会是一点儿出息也没有,他要干的,就是行走在利用自己现有的权力与能量之间的钢丝上,可以说就是命运的钢丝,不走已经不行了,这条钢丝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已经模糊得没有了印象,问题在于他现在不得不坚定不移又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这也是他看重并跟高子和建立特殊关系的唯一解释了。不然的话,就凭高子和这种没根没脉的混混身份想跟他走得太近,门儿都没有!

  他也不会在自己的命运选择关键时刻想到这个人。

  事实上,高子和就是这样一条立志要成为蛇的“虫”。

  高子和早年自命不凡地跑到几百里外的云台山做起了和尚。但此人生来耐不住寂寞吃不成素,没几年又还俗回家,回到了大鼎县城,还娶妻生女成了家。在村里,高子和是个不会种地不做生意的“二流子”,在越来越富庶的这个地区,日子过得七裂八翘。

  在寺院里行走过的高子和,不愿荒废一技之长,开始装神弄鬼操起“跳大神”(男巫)的行当。一知半解的“三脚猫”终难以薄技糊口,但高子和大神没跳好,却得了个以后闪闪发光的“法号”——神仙高。

  许多人遇难遇事了都喜欢找他开解,好处费自然而然也是越来越多,名气一大,竟然连邻近县城的一些干部也经常跑完太鲁阁拜访祈福之后,顺脚再跑一趟高子和的住处,求解的事多种多样,有时候让高子和心中都会暗暗发笑,没办法,自己吃的就是这碗饭,当然装糊涂,嘴上往往是把人们说得天花乱坠,深信不终,这一点,正是高子和的能耐。

  一边干着这个行当,一边暗地里高子和也干沣另一种事业。那些年里,当地一些人和单位为增加收入,冒险参与“非法获得利润”的事不少,高子和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成了工商和公安的“线人”,混上了半个吃公家饭的。认识“神仙高”的人都有这样的评价:没多少文化,但一点不笨,从此高子和似乎上了正路,他举报很尽心尽力,又不显山露水,谁也不会想到有些事情竟是他偷偷举报的,你瞧瞧这人,多阴,有时也“铁面无私”。

  除了无私,哪家超计划生育了,什么人(当然是领导干部)生活作风**受贿了,都不能瞒过整天游手好闲、耳目却象雷达一样不停搜索的“神仙高”。为此高子和得了一些奖金。再说了,经常跟在派出所或工商界人士的后面,瞧得起的人也多了,人前人后名誉上也算有了点起色。

  对于乔银忠来说,用高子和做耳目是废物利用,交情归交情,同学归同学,在一些事情上,他该知道的一定让他知道,而他不该知道的,乔银忠这个刑警大队长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而然不会让他知道半点,这或许也是两个人关系“靠”(很铁的意思)的根本原因,都不是傻子。

  有些事情,乔银忠还是愿意到山上来谈的,这里不光清静,还有一种让人感觉神秘和平安的氛围,当然,或许也有一些神灵护佑在周围。

  “林强你知道吧?”

  “你当我还是十年前的和尚啊,林强都不知道?就是你手下的副大队嘛!”

  乔银忠无奈地摇摇头:“……什么我手下?林强是我的大克星!你知道他背后是怎么整我的?”

  高子和知道自己错了,有些尴尬。

  旁边的左吉胜想笑但不敢笑。高子和很快一瞪眼睛不以为然:“别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心事了!有啥话,你就说……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不说就是了。”

  乔银忠:“告诉你一点内部事务,没有要向你卖弄的意思。林强除是我手下有名的二愣子,还是我一直怀疑的对手,他这一年来的事情我掌握得差不多了,检察院来人或许就跟他有关,上次我一出来,没事了,他也会装好人,只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请我和几个兄弟朋友一道去他家喝喝酒而已。其实,他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恨不得整死我!”

  高子和:“这么说,那他比内奸还内奸。他还摆了两大桌,给你接风洗尘,心里想的啥,打什么主意,叫人费思量啊!夏天我们就在这山上野餐,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就隐约可见他的一些心思!银忠,我现在理解了今年的你生日还有你和嫂子的结婚纪念为什么就几个知心人在酒店里清清静静度过,这种心理是不是跟提防林强有关?”

  乔银忠皱眉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把大半截烟一丢伸脚碾碎:“绝对有关。当着明人咱也不说暗话,前两天他和我带人缉毒行动上,你知道吧,这小子又多抓了我一条,在今天不断深入的缉毒、打黑除恶和反腐倡廉这些问题上,可以说不定哪一天又可以给我加一条罪状。我小姨子胡秀华现在被关在里面跟他有关,我的十周年结婚记念日暨我生日,如果说没有这个人,以我的能力和个性至于搞得那么小气谨慎么?能跟他这样整我没关吗?你想想,我干嘛一不通知亲戚朋友,二不接受大家送礼,三不到酒店搞排场,这正是当前我的一块心病,治,治不了,都是吃警察这碗饭的,不治,我TMD这心……”

  “过不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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