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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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想什么?外面风大,快进屋里来!”景枫轻拍几下思琳的肩膀,拉着她就往屋里去。

  “夜晚,你们家一般会怎么过?”思琳不知如何打发这晚的时间,探究地问道。

  “自由活动,各忙各的,偶尔一起坐在客厅看着电视闲聊几句。”景枫随意答。

  “哦……都差不多……”思琳嗫嚅着。

  “难得今晚你第一次到我家,你想过得特别的话,我乐意奉陪!”景枫嘴角微微上扬。

  “要不,带我了解下你的过去好不好,我一直好奇你是怎样一路走来的,小时候长什么样子?认识我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初高中那些年你在做什么、想什么……”思琳声音越来越低,眼光定格在不知名的别处。

  景枫眼光一滞,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思琳,思琳顿觉局促不安,忙想说算了,未及开口,景枫已说话:“你这衣服太单薄,经不起外面的疾风,赶紧先换一件吧。”

  思琳一愣,很快会意:“等我!”,飞快地跑上楼去。

  “带上帽子和围巾!”景枫补充道。

  “好!”思琳爽声答。

  夜凉如水。

  星光灿烂。

  不知名的冬虫不畏寒风,躲藏在黑暗的角落低吟清唱,虫鸣起伏间,两旁的蒲葵、长竹沙沙作响,村路不明不暗的灯光下,景枫和思琳默默走着。

  环视下两旁密密麻麻的葵林、竹海,景枫幽幽开口:“如今村子的葵树和竹子较小时候少多了,那时候,村子就那么几家几户,都以编制葵扇和竹制品为生,我母亲也不例外,我们兄弟两放学一得空就帮她一起做。父亲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从不做家务、农活,整天就想着如何快速生财,不想他那时还真找到了些门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把全家迁出了县城,自此,我们过上了一段丰衣足食、富贵奢华的虚幻日子。我初一那年,父亲突然回乡下建造了这座洋楼和大院。”

  景枫顿了顿,眼里仿佛掠过曾经所有的艰苦和浮华,又仿佛空无一物,嘴唇动了动,意欲继续。

  “哟,景枫,你们今年回来过年啦?”一句酸酸的话语在后方响起。

  景枫淡淡回头,思琳也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妇,正用奇怪复杂的眼神看着景枫,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思琳。

  “六婆、八婶、三姑,新年好!”景枫客气问候着。

  “新年好!这是你女朋友?”其中一位妇女怪里怪气问道。

  “嗯!”景枫轻声回应,却没有主动介绍的意思。

  三个老女人鸡婆地盯了几眼思琳,扭头扬长而去,继续低声细语地议论着什么。思琳只大概听到其中一句“老爸那屁股还没抹干净,倒有心情找小妞去了。”

  思琳心里一抽,侧头看向景枫,还好,他脸上依然云淡风轻,虽然眼里蒙着一层黯淡的雾气。

  “景枫……”思琳轻声唤道。

  景枫扬扬双眉,一个浅笑,指着前方一个破旧的小屋道:“初二那年的暑假,父亲生意失利,我们又回到了村里,在附近的中学完成余下的初中学业,就在这个小屋里,母亲和我们兄弟两养起了肉兔。”

  思琳咬着下唇,心里隐隐作痛地看着他:所以,那时他可能收不到她的信,不过就算收到,他也大概不会回她,就像高中三年,那刻意的淡漠。

  “我曾偷偷回过镇里的公寓,去查收你的信件,可是……”景枫的声音忽然又低又哑,喉咙像被硬物噎住一样,那片刻的停顿,仿佛足以让他揭开又盖上了某个最深刻的伤疤,打开又关上了一段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之门。

  思琳定定看着他,不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

  他脸上极力隐藏的痛苦之情很快淡去,声音也恢复了平淡,只轻飘飘地来了句,“可是没收到。”

  思琳心里一落,双唇抖动几下,还是忍住没开口,他不愿意说的,一定是最希望隐藏的,她不愿意往他伤疤上撒盐。

  “除了养兔,我们还种菜,所以练就了如今这古铜色的肌肤,还有一手较好的饲养和种植技艺。”景枫嘴角轻抿,难得有些乐意。

  “好啊,以后我们就养好多好多的家禽牲畜,还要种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全靠大师指点了!”思琳轻拍着双手,满脸崇拜地看着景枫。

  景枫揉揉思琳眉心,“好!我们退休后就回葵竹村,弄个小农场。”

  “好啊好啊!”思琳更加乐了,气氛终于变得欢快些。

  “相信我,一切都会很快过去!那些历史的包袱,很快会被抛开!”景枫忽然郑重来了一句。

  思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外边冷,不可久呆,我们回去吧,不是想看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吗?”

  “好啊好啊!”思琳满怀期待地跟着他往回走。

  二楼客厅,马致富、苏江红还有马景邦正在看电视,三人偶尔闲聊几句,经过客厅时,思琳听到的都是马致富在问及妻子、儿子身体方面的问题。比如:最近身体可好?胃口怎么样?睡眠质量如何?大便正不正常……除了吃喝拉撒,还是吃喝拉撒。

  景枫在二楼客厅毫无停留之意,拉着思琳径直往三楼走去。

  “景枫,要不要跟伯父伯母他们坐坐?”思琳担心两人的离群不够礼貌。

  “不用,能说上的话都说过了,今晚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主题,不是吗?”

  他不喜欢他父亲,很明显,在B市时,只听景枫主动打电话问候母亲,却很少联络父亲。思琳曾多次提醒,他也只是口里应着,未见行动。久了,思琳也就不再坚持,她知道他一定有他不想说的理由。

  房间里,景枫把思琳拉到书桌旁的皮椅上坐下,弯身从书柜抽屉里掏出一个陈旧却保养极佳的小布袋,把里面一大叠大大小小的杂物捧出来,“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翻开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思琳迫不及待地把那一打东西拿过来,兴奋地发现里面的内容还真丰富,有一本厚厚的相册,一叠各种样式的奖状、证书,一支毛笔和一根笛子。这些物品能够带思琳回看景枫那些年那些被埋藏的时光。

  “呀,你小时候长得好帅啊!不过每一张照片都那么严肃,还不爱看镜头,看来你的俊酷是以生俱来的。”思琳翻看着景枫发黄的旧照片,感叹道。

  “过奖!我不大爱拍照,很多都是被人偷拍的。”景枫微笑道。

  “你看,这几张毕业照,好像那些女生的目光所在都不是镜头,是你哦。”思琳语气中有酸溜溜的味道。

  “所以……我不喜欢拍照。”景枫话语里隐藏丝丝欠揍的得意。

  “你……”思琳瞟了他一眼,翻开了下一页。

  看着那张二十人的集体照,思琳眼光一闪,“这就是你那年去B市夏令营的留影?”

  景枫嘴角一勾,微微颔首。

  思琳手肚子在上面摩挲了许久,舍不得离开。就是那年,那个夏天,她遇见了他。

  相册看完,思琳翻起了那一叠奖状证书。

  早知道景枫是学霸,但这一个比一个高的荣誉,一个比一个含金量高的奖牌,让思琳顶礼膜拜、五体投地。这里面有数理化奥林匹克省一等奖、全国作文一等奖、省三好学生,还有市书法比赛一等奖等名目众多的获奖证明。

  “你……你也太不厚道了吧,什么奖都给你拿了,连书法都不放过?”思琳又酸又甜道。

  “这些都是浮云,没能证明什么……”景枫淡淡答。

  思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支毛笔,“这只笔有故事吗?”

  景枫顿了顿,耸耸肩,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就是有个暑假,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书法练习任务,奖励的。”

  这是从小到大,父亲送给他唯一的一份礼物,而且是在他未开始恨他之前发生的事,他奇怪自己是如此珍视它。

  “那这只横笛呢?”思琳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再次回到乡下后,我无聊雕的,手工不怎么好,幸好还能用。”景枫唇边带着丝自嘲的笑,目光凝滞在横笛上久久未离开。

  是这贴心的家伙,陪伴他度过了最难的那些年,分享了他青葱岁月里的孤独与思念之苦。

  “你总是这么谦虚!”思琳一句嗔怪打断了他的思绪。

  景枫抬手看了看表,眉头轻皱:“夜了,该睡了,你先洗漱下。”

  “去洗澡可以,不过我有两个要求!”思琳嘟着嘴道。

  景枫宠溺地看着她:“说吧!”

  “第一,给我用这笛子奏一曲,第二送我一幅书法。”思琳下巴微翘,不容拒绝的样子。

  景枫满脸无奈:“好吧,我好多年没动这两样东西了。你先去洗澡,我准备准备,可以吧?”

  “嗯,好吧!”思琳拿好衣物悻悻往楼下走去。

  洗完澡出来,苏江红已给思琳铺好了床,拉着思琳到客房看看是否妥当。客房在二楼,跟景枫房间在同一垂直空间,内部设计和家具也完全一样,床单是粉红带花的,是思琳钟爱的颜色。

  “谢谢伯母,我好喜欢,辛苦您了!也不叫我和您一起收拾,给您添麻烦了!”思琳不好意思道。

  “谢什么?就怕你睡不习惯,你喜欢就好!家里很多年没来客人,这房间空置太久了,前几天听景枫说你要来,我已经好好打理过,放心睡哈!”苏江红温柔的话语让思琳满心温暖。

  “我……我上去看看景枫在做什么?”思琳讪讪道。

  “去吧!这里没什么事,我也准备休息了,你们也早点睡!”

  “嗯!”思琳说完上楼去了。

  看样子,景枫已准备就绪,笛子擦洗得干干净净了,墨汁、毛笔和宣纸也已摆好。

  景枫靠着书桌,脊梁挺直,手上握着笛子,“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

  “那随便来曲《茉莉花》吧!”景枫笛子横到嘴边,轻吹起来。

  听着婉转悠扬又清脆的横笛之声,看着景枫长身而立,玉手轻盈起舞,神情专注投入,仙风侠骨般的风度翩翩,思琳不禁有些出神,花痴般的表情定格下来,久久未做任何改变。

  一曲毕,思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奔过去抱着景枫小跳欢呼道:“太好听了,景枫你太有才了!”

  “雕虫小技而已,还能让你这么兴奋?”景枫揉揉思琳头发不以为然道。

  “第一个要求满足了,第二份,来!”景枫稍微整理了下笔尖,沾了沾墨汁,俯身在宣纸上挥洒起来。

  景枫的书法仿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写字的神情更是专注潇洒,颇有大家风范,思琳看得两眼发呆,还没反应过来,一副遒劲跌宕,颜筋柳骨的书法跃入眼帘。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花已有主,柳有所属,小猪小丫,携手江湖。”思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猪头是思琳私下喊景枫的绰号,丫头则是景枫喊自己的昵称。思琳噗嗤一笑道:“写得真好!”

  “别笑话我了,太多年没舞文弄墨了,你不要嫌弃就好。”景枫拿把扇子把宣纸上的墨汁风干,然后卷起来,用一根红绳绑上,递到思琳手里,“送给你!”

  思琳小心地接过来,满意道:“谢谢,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景枫满足一笑,“好了,夜了,你该休息了,我去洗个澡,客房如果住不习惯跟我说声,我跟你换。”他拿好衣物,陪同思琳一起下了楼。

  二楼客厅,已是空荡荡一片,其他人都睡下了。

  思琳换上睡衣,躺下床,眼睛却睁得老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是不习惯新床还是怎样?思琳寻思着原因,没找着,那就闭上眼睛数星星吧。她双眼紧闭,默默嘀咕起来……

  不知何时,房间的门轻轻打开又悄然关上了,“思琳,睡着了吗?”

  思琳清醒得很,立刻睁开眼睛:“还没,你洗完澡啦?”

  “嗯,怕你睡不着,过来看看,忘了给你插小夜灯了,这就给你点起来。”景枫边说着边把客房的灯亮起,在床头的插座上插上一盏亮度恰到好处的节能灯。

  “我就说怎么睡得那么不安稳,原来是太黑了。”思琳扶着床坐起来,抬头看向景枫,他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姣好的身材依然散发着浓郁的魅力,第一次看景枫穿着睡衣的样子,思琳忍不住多看几眼。景枫也定睛看着思琳,脸上渐渐露出一阵晕红,忙把眼睛别开,思琳这才记起自己没穿内衣,粉色的蕾丝睡衣太透明……

  思琳脸上一热,赶紧把被子往上一拉,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我……我这就睡,有了小夜灯会好很多了,你……你快回去睡吧。”思琳重新躺下来,呼吸有些乱了节奏。

  景枫弯身下来揉揉思琳的额发道:“好,晚安!有什么事随时电话呼我。”景枫帮思琳关了大灯,转身欲开门。

  “哇……哇哇哇……”窗外忽然传来阵阵酷似小孩撕心裂肺哭泣的声音,思琳身子往被子里一缩,破口喊出:“景……景枫……”

  景枫定了定身子,回身坐在思琳床沿上,拉着思琳的手道:“别怕,是野猫在叫。”

  思琳手心已全是汗,景枫握着她的手都湿润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胆小鬼!要不,我先陪你睡着,我再上去吧。”

  “嗯……”思琳高兴点头。

  景枫拉起被子在她的身边躺下,思琳自然地将他的手臂枕在自己头下,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

  窗外,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缕缕淡香,随风入内。思琳突兀道:“景枫,你见过竹子开花吗?”

  景枫顿了顿,好一会才喑哑道:“见过,不过迄今为止就那么一次。”

  他清晰记得六岁那年的夏天,整个村子的毛竹一夜之间全开出了满树淡黄色的花朵,村里的老人们还因此忐忑了好些年。

  竹子开花后不久,整片竹林齐齐枯萎而死。失去了原材料,村里赖以生存之一的竹制品一下子没了,新的竹子要至少三五年才能长成,大伙因此挨了好几年饿,所幸葵林还在,让他们有惊无险、艰难度过了那些年。

  “听说竹子开花,其年便枯,是真的吗?”思琳好奇道。

  “真的,那年村子的竹林全部重栽了。”

  “哦,好奇怪!”思琳感叹道。

  “也不奇怪,总有那么一个使命,值得它用一生的能量去完成……”景枫揉揉思琳的头颇有深意道,就像他会如此爱着她……

  “嗯……”思琳已睡意朦胧,不自觉地往景枫身上靠了靠。

  景枫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她忍不住深吞几口气,他的呼吸由轻微的急促慢慢变得均匀,心跳也由不安跳动到慢慢平复。思琳知道,他是极其善于自我克制的人,心里总有那么一把尺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然她其实并不介意他做任何事,甚至还隐隐有所期待。

  景枫单手轻拍着思琳的后背,帮助她放松入睡,自己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何尝不想,可是,他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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