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过是纳妾,来者皆是平日亲厚之人,送宴席的宾客离开,府门斜对的胡同口,软呢小轿前那一抹单薄的身影格外显眼,女子眼中的决绝与孤寂让我喉头翻滚,几欲喊出声来。
突然喉间痒涩,我低头掩唇轻咳,帕子上熟悉的猩红惹得疑露低声惊叫起来:“公子,怎么又咳血了?”。
我止住低咳,厉声斥他:“喊什么,是怕内府的人不知道么”,还是嫌我身边的琐事不够糟乱么!!
他寂然片刻,只替我默默的盯着胡同口,许久才忧然道:“公子进府吧,言姑娘走了”。
“思帕已有了身孕,怕不能尽心服侍了,夫人嘱咐再为公子置房妾室,公子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她只是温顺的垂着眼眸,雪白的面上升起两团红晕,微微侧过头去,羞涩的对着我小声道。
人选?我凝眉,那个娇俏玲珑的婉婉女子,那个口吐莲花的刚烈女子,若能得她一世陪伴在侧,该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我昔正髻年,笑依竹马君床边。手持青梅共君嘻,君身似玉颜如莲!!!”,如今全然是痴人说梦罢了,明晰而犹疑者,才最是痛苦。想到那曾经搂在怀中的软玉温香,我胸中禁不住又是一阵激荡,面红耳赤之余不仅轻笑。
思帕见我笑了,面上的神色便顿时紧张起来,虽仍是害羞着,却也止不住故作婉婉的笑道:“看公子的神色,可是想好了?若是有了头绪,说出来妾身也好去安排呢!!”。
我只一刹的失神,瞬间便复了正色,微微摇摇头着推诿,“既是额娘吩咐了你,自己做主即可,也不用过问我的意思”,看她这神色,想必早已暗中做好了安排。
她沉默迟疑半饷,方小心翼翼的道:“乌拉那拉大人家的三女,虽是庶女,可姿仪甚美,文墨也是挑尖,作妾室自是不屈的,公子意下如何?”
眼前女子,娇艳秀丽,恰到好处的端庄,俨然一幅为我分担解忧的贤淑模样,自然让人窥不到她腹中的小九九,我不免一阵疲倦,淡淡的推脱道:“也好,内府事宜以后就由你着手吧!!”
想是我脸上的倦色过于显著,她只闲聊了几句便起身离去,或许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本家的权势滔天才是她在夫家富贵地位的保障,所以她才会步步为营,将我当作了棋子来周转,这人虽是我的妻,却不是要陪我共渡一生的良人。
若眼前的是子衿,她该是怎样的勃然大怒,定会对我几番数落,甚至要我作下承诺,驳了额娘的纳妾之意,她的一颦一笑在我脑海是何其鲜明,我甚至能如此笃实的猜到她遇到此事的神情。
第一次见她,不过是手提裙裾的王府小姐,容貌清秀寡淡,长相连身侧貌美的丫髻尚且不如,臻首赧然,与别家闺中女子并无二致。再次她是施以援手的江湖郎中,那一幅女作男扮的不伦装饰,让人啼笑非常。直至揭穿,她和十三形容平常的嬉笑作答,仿佛面对的并不是皇族贵嗣,那一份男子应有的清雅气魄,连疑露也自愧不如。
知她刚从勾栏归来,言语之际并无鄙薄之色,加之十三爷在侧一味的怂恿,我便有了将她引荐给宛姨的打算,若得此女弟子,宛姨想必也不会日日为长伯之事忧心了。
那年端午,两党夺位之争愈演愈烈,四阿哥作为中间人,办了家宴以作调节。看到她作为舞姬出场,我才知她原是十三口中叨念,八阿哥丢卒保车中的弃子,棋子一旦失了效用,命贱如蝼蚁,薄如浮萍,我竟是不知为何感到莫名的烦躁和恐慌。
即便作为旁观者,我也能察觉阿哥间的剑拔弩张,性命堪忧之下,仍见她淡然自若的冷眼嘲讽,全没有寻常女子在纲常礼教捆缚之下的木然与服帖。直至姬芸自刎,她才乱了阵脚,不顾仪态的四处跪拜求情。
当年为了救出犯了圣怒的阿玛,郡主出身的额娘也是像她这般,散了鬓发,污了裙裳么!!!我突然很想要护她周全。
不知之后为何十三陡然对她赞赏有加,她也深匿闺中再未露面,该是如何在这风起云涌的动荡中独善其身的保全性命呢,不解之际却越发的想要见她一面。
我一向不喜四阿哥的阴冷,如今倒是庆幸那次摈了成见,借着找寻十三之名,遇见了犄角之处对月轻拜的寂静女子,面容枯槁,那一身华衣贵服形同摆设,我心底竟是蓦然泛起了些许心疼,缘起缘落原也不过一瞬。情不知其始,一往而深。
本以为能够向额娘和阿玛那般,祈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相携一世守得死能同穴,却原来都是痴人说梦罢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因忤逆了圣上被关禁足,祖父对我说的那番话尚历历在耳。
他说,你以为纳兰一脉位及人臣迟迟不颓,富贵荣享近百载,单单靠的只是入关时的军功么?也怪我平时护你太过,你怎么竟也沾染你容若长伯不愿涉足官场的习性!!
今朝惠妃娘娘(大阿哥胤褆之母),那是我的嫡亲胞妹,当年她不愿入宫侍君,可是哭求了一夜,却是我亲自把她送进的宫,所幸的是名下的大阿哥倒不枉我素日的一片苦心。八阿哥幼时多得惠妃教养,加之你二伯的嫡妻耿氏与八福晋是姨表姐妹,二房一派也算是八爷党中的要员了。而十三阿哥的正妻富察氏,其母那是你的嫡亲的姑母,血脉更是亲厚。
如今你若是能和太子做了连襟,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日不论这江山谁主,有了这些联姻牵扯,纳兰府在京中权贵中总也能是屹立不倒。
你看上了四阿哥府中的那奴才,要来收房便可,只是纳兰府中正,侧夫人之位,本是何等的尊贵,非朝中达官贵嗣不更入也,你这次若是执意不从下去,先不说能不能保全性命,虽说只是触破了这关系网的小小一角,只是为了维系弥补它,怕不知还要多少人作出牺牲,别让一个下人拖累了你。
祖父将那一沓有关她隐秘身份的信札搁在了我眼前的书案上,脸上的意味不言而喻,只看得我触目惊心,我若是一意孤行下去,不知下一刻这些事关她性命的信记,是否就会被祖父递到到了金銮殿的龙榻之前,祖父一向混迹官场,如今连威胁的手段都不得已使上了,想必也是到了绝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