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牡丹
六月份快过去的时候,玄浩发现玄澈开始常常“失踪”,即不在玄沐羽那儿也不在东宫,问云昭,云昭也不知道,连玄沐羽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玄澈去了哪儿。
这天玄浩又来东宫,却看到玄澈正带着林默言往外走。玄浩连忙拦住他,道:“四哥,你跑哪儿去了?昨天来找你你都不在!”
“呃?嗯……”玄澈眼神闪烁了一下,讪笑道,“没什么,出去了一趟而已。”
玄浩鼓起腮帮子,怪道:“四哥你骗我!”
玄澈好笑道:“我骗你做什么?”
玄浩不依不饶:“那你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连父皇和云昭都不知道?”
“这……”
玄澈刚一犹豫就被玄浩缠上,玄浩粘在他身上乱磨蹭,大热天的也不觉得难受。玄澈弄得没办法,只好说:“我是去花园了。”
玄浩撇撇嘴,一脸你在骗我的模样。
玄澈无奈道:“你若不信我带你去就是了,只是今天的事不可以说出去知道吗?”
玄浩眨眨眼:“四哥和浩的小秘密?”
“嗯,小秘密。”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笑道。
玄澈确实带了玄浩去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不是一般的偏僻,而且园门紧锁,还有两个侍卫看着,一般人都不让进。玄澈带着玄浩进了门,大门立刻被关上,将林默言留在了外面。玄浩更加兴奋和好奇,忍不住想要看看园子里究竟有什么要让玄澈如此保护。
进了院子,就看到数个巨大的金字塔状玻璃房,房内一片黑紫,竟是整整一个院子的黑牡丹!
玄浩看得一愣,不由道:“这是什么?”
消失已久的小狐狸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跳到玄澈肩上,吱吱地叫唤。玄澈一边摸摸小狐狸的脑袋,一边说:“我种的黑牡丹。”
“那这是什么?”玄浩指着巨大的玻璃金字塔。
“玻璃暖房。你跟我来,先换衣服,我再带你进去。”
二人换了一身精简的粗布衣裳进到玻璃房里。
玄浩一进去顿觉阴凉,一看乃是玻璃房中摆放了许多冰块,让整个房间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数名仆役打扮的人正在里面忙碌,除草的、修剪枝叶的,还有人不时地将溶化的冰水换掉。
小狐狸吱吱叫了两声,跳下地拉拉玄澈的衣角,同时往前挑了两步回头再看玄澈。玄澈便跟上小狐狸走到暖房的一个角落,却看到那儿的一片黑牡丹已经开花。黑紫的花瓣层层叠叠,露出嫩黄的花心,很是漂亮。
玄澈却皱起了眉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自言自语道:“还是不行吗?”
小狐狸拖出一块薄木板,摇摇晃晃地举起来,身子被木板压得东倒西歪,但它还是努力将木板盖到了花身上。
玄澈会意道:“哦,你是说太阳太大,要加上木板遮荫吗?”
小狐狸点点头,又跳回了玄澈肩膀。
玄浩在一旁看得怪异,疑惑道:“哥,你种这么多牡丹做什么?”
玄澈抿抿唇,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玄浩心觉不妙,又问:“哥?”
玄澈支吾了两声,才说:“没什么,只是父皇生日快到了,想……送他一盆花。”
玄浩心一沉,很是不痛快,看看周围一朵又一朵含苞待放的黑牡丹,似乎每一朵都在欢唱着玄澈的心意,玄浩这一瞬间只想火烧玻璃房。
玄澈没注意到玄浩的异常,他蹲下身子,摆弄着一株已经开花的黑牡丹,似乎想要研究如何才能让花枝更加娇艳。
玄浩深深吸上一口,压制住内心的躁动,说:“那为什么要躲在这里种上这么多?”
玄澈注视着黑牡丹,道:“我想给父皇一个惊喜。这花本是几年前别人送入宫的,我觉得黑牡丹很适合父皇,就想种起来等父皇生日的时候送他。但是牡丹的花期在四五月,开不到夏末,所以我就让人引进了各个品种的黑牡丹,用温室培养,想改变它的花期。到今年,差不多已经能在父皇生日的时候开花了。”
玄浩惊讶道:“这花已经种了几年了?!”
“嗯,差不多有四年了吧。”
“就为了父皇的生日?”
“是啊。”
玄澈回答地理所当然,话语里缠绕着无尽的温柔,他注视着花朵的目光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恋人,手指抚过花瓣,轻柔得让人想到了易碎的珍宝。
玄浩握紧了拳头,极力不让自己摧毁一切的**喷发。
玄澈突然回头说:“浩不要和其它人说噢!”
“要给父皇一个惊喜吗?”玄浩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妒妇在努力地控制情绪。
玄澈展颜一笑,他怀中的黑牡丹黯然失色。
玄澈和玄浩换回华服从院子里出来,却不期然地在门外看到了玄沐羽。
玄沐羽不是不知道玄澈藏了这么一个园子在这里。
这园子是几年前冒出来的,开始的时候没留意,后来想留意的时候已经查不到线索了,玄澈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就没有去打探,加上这园子好几年没动静了,玄沐羽渐渐也有些忘了。
前几日突然听玄浩问起,想到最近玄澈常常无故“消失”,而且一消失就是半天,心中不免好奇,这才心血来潮来看看,却不想被林默言拦住。林默言管来的是不是皇帝,他只听太子的话,说什么也不让玄沐羽进去。玄沐羽杀又杀不得,正在生闷气地时候看到玄澈出来了。
玄沐羽刚看到玄澈时候只觉得高兴,却没想到竟在玄澈身后看到了玄浩,又见玄澈看到自己之时竟在错愕之中露出些许慌乱,心一沉,脸色顿时黑了。
“你在里面做什么?”玄沐羽上前质问。
玄澈不知该怎样回答,讪讪道:“没什么。”见玄沐羽盯视着自己,他不自在地为微微侧身,低声道:“父皇先不要问好吗?”
玄沐羽本来只是生气玄澈让玄浩知道园子的秘密却不告诉他,现在见玄澈竟然神色闪烁,心底的阴暗念头又冒出来,忍不住用力扳过他的肩头,冷声道:“为什么不说?什么事朕不能知道玄浩却能知道吗?又在折腾你的科技,要改革社会吗?!”
玄澈身子一震,脸色唰地白了,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玄沐羽,抿抿唇,突然发力甩开玄沐浴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你给朕站住!”
玄沐羽大喝一声,玄澈脚下顿了顿却没有停,反而加快了离去的步伐,竟将皇帝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玄沐羽又气又怒,刚要追上去,却被玄浩一把捉住,玄沐羽下意识地翻掌反扣住玄浩的手腕,没想到玄浩竟然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玄沐羽脸上——
啪!
极清亮的一声响,吓坏了一群下人,扑通扑通全跪到了地上。玄沐羽难以置信地看着玄浩,断然想不到玄浩竟然嚣张至此。
玄沐羽怒道:“你不要以为澈护着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
玄浩竟然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你又算什么东西!四哥为了你……”玄浩说到这里想起了玄澈告诫,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恨道,“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根本不信任他,你已经将他害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要伤害他到什么程度你才开心!?”
玄沐羽火气上来根本没有听出玄浩话中的意思,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懂得爱他!你这个只会伤害四哥的混蛋!”
玄浩对着玄沐羽大声喊道,愤愤离去。
心脏像在打鼓一样,偏生一点规律也没有,玄澈捂着心口勉强回到东宫,无力地倒在软塌之上喘息。
是的,还是这样的,你一点也不相信我。
心口一片冰凉,眼睛却热得难受,仿佛要哭出来才肯罢休。
这时玄澈却又强忍着难过坐直身体,招来林默言,道:“默言,你找几个武功好的人去牡丹园里,千万不要让父皇的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了。”
林默言一愣,压抑着怒气道:“陛下那样,殿下又何必如此费心!”
玄澈惨淡一笑,道:“都做到这个程度了,就做完它吧。你快去吧,父皇这下肯定想着要知道里面的秘密,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默言无法,只得领命退下。玄澈重新靠回塌上假寐。
云昭听说太子脸色发白地回来,连忙急急赶来,就看到玄澈闭着眼睛靠坐在软塌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也不知是被牙齿咬出的还是从心中呕出的。
“澈,澈!”
云照大惊,慌忙上前抱住玄澈,连连呼喊:“澈,你怎么了?太医,快叫太医!”
玄澈睁开眼睛看清了云照惊慌的神色,微微一笑,安抚道:“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都吐血了!”云昭简直快哭了,“澈,又是谁这样狠心,明知道你不可以知道激动的……澈,你不要再理会那些人和事了好不好,你这样臣妾很担心啊!”
“还能有谁呢,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伤害我……昭,让我靠一下,我好累……”
玄澈轻轻地低语,倒在云昭的怀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早在太子回宫之时森耶就看出主子面色不对,赶忙去叫了太医。玄澈刚刚昏过去,张太医就来了。张太医把了脉,道:“太子怕是又受了刺激,血气翻涌,太子强行压下,却不知这样反而让身子留了暗伤。太子现在虽然已经无事,但怕只怕日后身子要更加虚弱了。”
云昭看看玄澈,只得道:“张太医,还是麻烦您多开些养心的药了。”
张太医忍不住道:“娘娘,您劝劝殿下吧,殿下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云昭无奈道:“妾身又如何不知要劝?只是太子他……唉!”云昭叹出一口气不再多言,这皇家男人间的事她妇道人家又如何能插嘴。
张太医也知云昭的无奈,太子的脾气向来是有些执着的,认准的事便一定要做到底。张太医也已经多次规劝太子切莫不可劳心伤神,但太子每次都是笑着答应,一能下床又忙碌起来。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知阻拦一点。张太医有时倒希望皇帝不要这样信任太子,若是能将太子稍稍困住一些,太子也不至于如此操劳。太子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若是英年早逝,实在是令人扼腕。
想归想,张太医也只能无奈摇头,开了方子,又去了清凉殿向玄沐羽汇报。这是皇帝亲自交代的,若是太子有什么一定要对他报告。
张太医说了太子的病情,却没听到想象中或愤怒或紧张的声音,只听玄沐羽淡淡应了一声便让他下去了。张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玄澈只是小睡了半天就醒过来了,找来林默言问了牡丹园的事。
林默言只说皇帝确实派了几拨人前去探查都没结果也就不问了,却不说玄浩将当时听到他与玄沐羽对话的人都送去见了阎王。
玄澈听了只说:“那就这样吧。”他不想再去思考了,只等玄沐羽生日送上黑牡丹,便将那园子毁了就是。有点心痛,却没有力气再去安抚了。
从此,玄澈也少再去那园子了,隔了两三天看看状况便离开了,再不像从前一去就是半天。
听说了玄澈的病情和动向,玄沐羽也没有去东宫探望,半个月里,两个人朝政上的默契虽然还在,对话却是硬冷冷的。
七月下旬的时候,玄沐羽的生日如期来临。
若是按照往日,除开清晨时例行的请安之外,在一天的忙碌过去后,玄澈定会带上自己礼物上清凉殿为玄沐羽庆生,一盏写着“爱你”的玻璃灯,一朵绚烂的烟花,一块甜美的蛋糕,都是不珍贵的小东西,却让人感觉到其中浓浓的情意。然而今年太子虽在早晨请安时表达了祝福,到了晚上却没有来,只让玄浩送上了一株怒放的黑牡丹。
浓郁的芬芳在瞬间充满了整个清凉殿,近乎纯黑的花瓣雍容绽放,露出金黄的花心。黑牡丹在夜风中傲然挺立,它的高贵与美丽征服了每一个人。
一卷白纸之上玄澈俊雅的字迹写着:竟夸天下双无绝,独立人间第一香。
牡丹本是四月花,奈何因人入七月,没人知道这其中倾注了玄澈多少心血。
玄沐羽看着黑牡丹有些发愣。
“喜欢吗?”玄浩冷冷地说,“四年!他用四年时间种植了成千上万朵黑牡丹,只是为了这么一株!你问他那园子里有什么?什么‘科技’我不懂,我只知道那里面种满了黑牡丹!每一朵都是他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而你却干了什么?你自己扪心问问,你对不对得起这株牡丹!”
玄沐羽看着牡丹不敢相信:“园子里……都是牡丹?”
玄浩嘲讽道:“哼,你才知道么?他不告诉别人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而你却那样猜忌他。你既然不信任他又何必让他掌权,给他希望再生生打碎的游戏很好玩是不是?!”
玄沐羽说不出来,满心只剩下那日圆门前惨白的脸和悲痛欲绝的一眼。
玄沐羽突然想起,曾几何时,澈漂亮的粉弯处诱人的弧度,眨着眼睛,像个小把戏得逞的孩子,他说:“父皇,儿臣没有杜鹃了,下次送您另一种花好不好?……这是个秘密!父皇到时候就知道了。”
玄浩盯着玄沐羽嗤笑道:“不相信儿臣说的吗?没关系,园子下午才刚刚开始毁去,你若赶得快说不定还能见上一眼!你……”
玄沐羽一惊,顾不得玄浩还在说什么,匆匆赶去了牡丹园。
牡丹园里灯火通明,不断有人进出拿出一块块正方形的玻璃板。玄沐羽进去时,玻璃金字塔已经被完全拆除,一园子或盛开或含苞的黑牡丹,花枝随风摇曳,花香弥漫,沁人肺腑。
几个人正忙着将花铲掉。玄澈和林默言站在花丛之中。玄沐羽进来,林默言立刻察觉到侧头来看,玄澈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中捻着一片花瓣,呆滞地注视着仆役不断将眼前的牡丹铲掉,似乎每一下都铲在他的心上,然而过多的伤已经让他痛得麻木了。
忽而玄澈惨然一笑,花瓣从指尖飞出,在空中轻轻巧巧地转上一圈,终于落在茫茫花海之中消失不见。玄澈的目光追随着花瓣的纷飞变化过无数色彩,沉痛的,轻松的,悲哀的,快乐的,寂寞的,温馨的,当回忆停止在今天送出的黑牡丹上,光彩终于流转到尽头,随着花瓣落下玄澈的眼睛只剩下一种情绪:淡漠。
“玄澈,你该清醒了。”
玄澈轻轻地说,闭眼,再睁眼,眼睛恢复一片清明。
玄沐羽看尽了玄澈变化的每一分,每换过一种色彩他的心就被重重地敲击,当光华散去,玄澈的眼睛一如初生婴孩般的清澈时,玄沐羽心中的一根弦绷断了,似乎有什么崩塌了,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地低低出声:“澈!”
玄澈听到声音愣了一下,缓缓转身看来,虽面露惊讶却没有悲伤。玄澈微微一笑,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
玄沐羽想挽回什么却只看到玄澈温柔地笑,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伤没有痛,透亮的眼睛如同盖上了黑色的水晶玻璃,你看不见里面的世界,也走不进去。
玄澈就站在几步之外,却让人觉得离了千里之遥。
玄澈淡笑着说:“真是对不起,父皇,儿臣今天没能将牡丹亲自送去。”
“不,那不重要,澈你……”
玄沐羽急急地要辩解什么,玄澈却温和地打断他:“噢,父皇,儿臣忘记和你说了:生日快乐。”
“不,澈……”
玄沐羽说了一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面对玄澈波澜不惊的眸子,任何饱含情感的话语都像是水珠融入了大海,激不起半点风波。
“父皇,从今天起,儿臣会真正记住这个称呼的。”玄澈淡笑着说,“从今天起,所有的路,儿臣都会一个人去走。”
父皇,没有您的日子,我会学着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即使寂寞也坚强,即使艰难也前进。
注1:“竟夸天下双无绝,独立人间第一香”,唐,皮日休,《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