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布止见卢见曾一身正气,举止儒雅,颇具古风,心中虽有几分好感,但又见旁边同样衣冠楚楚道貌盎然的吴老爷和马管家,还是提醒自己:“这世界上,人模狗样的人多了去了,还是小心为妙。”
布止答卢见曾话道:“曹先生已不在香山了,去了一个可以安静写说的地方去了。”布止本想说曹雪芹是和他的红颜知己私奔,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想还是说著书更为体面,此时此景自然不适合玩笑。
卢见曾听布止果然知道曹沾曾经住处,当即认定布止确为曹沾旧实。卢见曾道:“我本想借着这次回京述职之机,与曹先生小聚,却不想曹先生竟这般归隐了。既是如此,曹先生的墨宝便更显珍贵。你速来拿与我看。”
布止环视吴老爷和马五,心想自己一旦离开这间屋子,这两个小人必定会在卢见曾面前说他许多坏话。但如果他不离开这个屋子,只差人去取画,他又不放心。布止心道:“这个破地方,也真是的,也没个电话,要不给王聪聪打个电话,让她带来多方便。”两难之下,布止还是选择了自己亲自回寝局去取画。
布止竭尽所能,尽量加快速度,将画递到卢见曾手上。卢见曾到房间一旁的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将画展开,只听吴老爷在旁说道:“大人一看便知。”
布止听吴老爷之言,心觉不妙,说道:“便知什么?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背地里说我坏话。卢大人你可别听这个小人嚼舌。”
卢见曾并不多听旁言,心思只在画上。他打开画卷,但见画之后,却是一脸愕然。吴老爷笑道:“大人,我早已说过,若说这些字是曹先生所作,想无人能有异议。但这画……”
布止心虚,忙道:“卢大人,想必您也知道曹老师的创作手法,那是伏源千里,内涵深刻,那——那——不是一般俗人能领会的,您看完之后可——可别让我和曹老师失望啊。”
卢见曾将画放下,问道:“除此画,曹先生可曾留下什么嘱咐没有?”布止犹豫片刻,不知如何回答为妙,索性说了实话道:“曹先生特意嘱咐说,我把这画给一个叫卢见曾的大人,因为这画卢大人向他要了好久。曹先生还说那个叫卢见曾的大人看了这画之后,不会亏待我的。”
卢见曾脸色更为严肃道:“果然如此?可是曹先生曾预我此生大劫?”说完语气显得急促问道:“曹先生可还有嘱咐?”布止答道:“没了,他主要说卢大人见了画不会亏待我。所以我才历尽千难万险把画给您带到。”
卢见曾叹气道:“如此说来,只能依靠我家造化应对此劫数了?”布止听卢见曾话中透出几分凄凉,安稳道:“也不见得,凡是都有解决的办法的。”卢见曾忙问:“先生何出此言,莫非曹先生另有嘱托?”布止见卢见曾期待眼神,不忍将其幻想破灭,谎言道:“曹老师虽然归隐了,但他把你们乾隆朝的大事都写在他《红楼梦》后四十回里了。”
卢见曾惊道:“乾隆年间大事?我家此劫竟至如此?”吴老爷却不以为然,对卢见曾道:“姑且算这个小二所言非虚,但那《红楼梦》可是曹先生的命根子,恐怕咱们也是无缘阅读。”
布止听吴老爷阴阳怪调实在讨厌,辩道:“你们当然是无缘了,我就不同了,我有缘,而且我已经将《红楼梦》抄下来了。但是我就不给你看——我就不给你看,我馋死你。”
卢见曾立刻陪笑道:“这样便大好,不知先生可否借我参详参详?”布止心道:“完了,这老头当真了。我上哪再去找本《红楼梦》?”于是编道:“但是我抄的《红楼梦》被白莲教抢去了。”
马五看了一眼吴老爷表情,猜到吴老爷对布止的话满是怀疑却又不好当着卢大人面前询问,他便出头大胆插话道:“白莲教抢《红楼梦》又意欲何为?分明是满口胡言。”
布止心虚道:“一看你就不懂,你不知道白莲教一直跟着曹老师,就是为了知道乾隆朝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当然要抢《红楼梦》了。这个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也说知之,是装也。”马五刚道:“你莫要在此乱语。”却听卢见曾缓缓说道:“此事不假,我是知道的。连这一层小先生都已知道了,看来这先生与曹先生相交着实不浅。”
吴老爷道:“那这么说来,我们还是与这《红楼梦》无缘了,我方才说得倒也没错。”布止为与吴老爷抬杠,说道:“错!怎么没错。大错特错。白莲教虽然把书抢走了,但是天地会的齐林又帮我抢了回来。”马五觉得事情蹊跷,又问:“怎么又出来个天地会?”
布止自觉谎说得越来越广,如把话中每个细节考究出来着实不易,便佯装生气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怎么什么你都问,这些细节的事能不能不纠结。你是不是觉得细节决定成败,我告诉你细节决定不了成败。细节只能影响成败,决定成败的永远是战略,是大方向。”
布止此话源于心虚,本意拿话堵住马五,莫让其插话。但旁人却都从中听出了几分道理,就连马五也点了头。布止当下得意,又瞥见卿莲正看自己,当即又起劲头,说道:“你要跟我扣细节是不是?好,咱们就来说细节。要想弄明白齐林,就得说说我和王聪聪怎么去了脂砚斋。你是不是又要问,为什么我姓布我妹妹却又姓王,这就得说一说,我爸我妈是怎么生的我。咱们现在就从我爸认识我妈说起?”
卢见曾最想知道自是关于曹沾之事情,忙制止了布止闲话,说道:“还望先生长话短说。”布止于是愤愤道:“我是要长话短说。你们说我刚才是不是就是长话短说的。是你们,尤其这个马大管家,非得跟我扣细节,啊——扣呀扣的。”
马五立刻赔礼道:“方才是小人无礼,多有得罪,望小先生海涵。”他听卢见曾称呼布止先生,也跟着改了口,同称布止为先生。
布止更是得意,心道:“你不是挺狂的嘛,不是挺装的嘛,现在道歉怎么比谁都快?”卢见曾急着问道:“敢问先生,《红楼梦》后四十回今在何处?”布止道:“还得说人家卢大人,一问就能问到点子上。要不怎么人家能当大人?大人说话痛快,我也痛快地回答,我藏起来了。”说完觉得自己的谎话尚有漏洞,忙用手指着马五道:“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了?你要问为什么我要把书藏起来,不带在身上?”马五诺诺道:“小人是有此问,但再不敢问及。”布止道:“咱不是说不纠结细节了吗?我藏书是因为齐林那小子也想要这书。”
马五仍有话要问,刚欲张口,又收回肚中。却吴老爷道:“那他为何从白莲教手中抢下又还给了你?莫非你是天地会反贼的同党?”
布止紧张,于是装着冷笑几声道:“管家刚完又来个老爷。你们举头莱的人是不是有刨根问底的传统?你还真有想象力,说我是天地会的同党?真让人笑掉大牙。我跟你这么说吧,齐林能看懂曹老师写的东西吗?”说出这个理由,布止似是找到根救命稻草,心底大安,继续道:“别说他了,就你们哪一个又是识货的?曹老师给的宝贝,一副那么——有深意的画,我是用什么态度对待的,你们也不想想,我堂堂的一个曹雪芹坐下大弟子,能平白无故的委曲求全的在你这个破酒楼里打杂吗?你们还真当我找不到工作,在这混饭?再看看你们竟然说这是一副烂画。哎——多的我也就不想说了。至于我怎么被齐林监视,怎么声东击西,怎么金蝉脱壳,这些细节说多了显得我炫耀。你们要是谁真的非听不可,不听就受不了,就得被憋死,你们私下里来找我,在这我就不统一给大家讲了,别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布止说完心想:“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总说有疑问课后去找他讨论,原来是缓兵之计,还真管用。”
众人听过布止说了离奇故事,各个将信将疑,却都哑口无言。卢见曾笑问吴老爷:“可否给我些薄面,让这位小先生入座,一块吃些酒菜?”吴老爷自无别话,请了布止上座,自己和卿莲都向后移窜了座位。
布止欢喜坐下,卢见曾给布止引荐了家中的两位公子。挨着卢见曾坐的是他的嫡长孙,眉宇轩昂,一身傲骨,名叫卢荫英。另一个曾卖布止怪鸟的公子叫卢荫文是卢荫英的堂兄。卢荫文的祖父与卢见是堂兄弟,自幼玩在一处,但后来卢见曾科举及第,入朝为官,卢荫文的祖父却仍在乡下务农。卢见曾因念旧情,常回老家看望堂兄,并将堂兄子孙中最为聪慧的卢荫文养在身旁,视如己出。卢荫文喜欢住在京城繁华之地,卢见曾便在京城为其买下一座宅子,他回京办事时也多个落脚之处。
布止虽听着卢见曾说话,心思却全在卿莲身上。他见卿莲静静坐着,细细呼吸,脸上也少有表情变化,像画一样贴在那里。旁人面前的渣碟或多或少有些残骨或是油迹,只她似乎什么食物都未曾动过。
卢见曾举杯道:“先生允我借花献佛,请你一杯。”布止虽在琢磨卿莲却也能听到卢见曾说话,他当即学着父母应酬时的酒桌礼节,站起身子双手端着酒杯深深鞠躬。一杯酒进肚,觉得这些白酒的酒精含量不是很高,充其量只是普通啤酒的度数,只一小杯,实在不过瘾。于是布止提着酒杯让马五帮着将酒斟满,向众人道:“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吴老爷tv,对我的收留。感谢马管家tv,对我的教导。感谢马瘸子tv,虽然他没帮什么忙,但该感谢也得感谢。”说罢连饮三杯。
卢见曾带头,众人将酒饮尽。卢见曾疑问道:“先生嘴中tv是何意?”布止先与卢见曾碰了杯子说道:“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这个tv大概和‘先生’‘子’‘师傅’什么的一个意思。”
卢见曾的心思一直都在《红楼梦》上,不多说闲话,仍打听问道:“先生何时方能取回书稿,可否借我一阅?”
布止知自己已将众人骗过,此下一身轻松,编起话更显从容淡定,他故作紧张,向卢见曾用了眼色,说道:“有些事,在外面不好说。”卢见曾道:“先生是顾及吴老爷?我们也认识几年了,算不上外人。”
布止借机怪笑道:“是,吴老爷不是外人。只是《红楼梦》的下落——这中间还有些事……”卢见曾只当布止有话不好当着外人说,于是说道:“那今晚到我府上一聚可好?只我两个孙儿陪着,我们一处赏赏花月。”
布止此时眼前尽是美味佳肴,一得口服,便想起王聪聪许久未食鱼肉,便道:“去是可以,但我有个妹妹,我得带着,多一个人应该没什么吧?”卢见曾笑道:“全由先生方便。”又对吴老爷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先谢过吴老爷款待,来日我再设宴与吴老爷好好叙旧。”吴老爷此次宴请的正事是要撮合卢荫英和卿莲,事还未说便要散席,心有不甘,囊道:“小女卿莲,这——大人您不?”
布止忙道:“吴老爷是想让大小眼一块去赏花?”吴老爷自然没有这个意思,但布止拼命甩头,示意吴老爷去看卢荫英,见吴老爷不开窍,便走到身边,小声说:“让年轻人们在一块认识认识。”布止又大声道:“你该不会是担心,你家小姐到了卢家出什么事吧?”吴老爷忙解释道:“自然不是。只是小女自小养于闺中,怕……”布止忙道:“哎呀,有啥怕的,这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我去找我妹妹,一会咱们卢家见。”布止说完抬腿便走,走到一半,忽又停下,傻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们住在哪?”吴老爷道:“你若要去,我自然派人送你。”布止于是继续迈腿,喜道:“好咧。”
众人被布止一搅,均有慌神。卢见曾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吴老爷见强留不住,也就草草散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