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卢荫英走后,卢荫文沏茶的动作变得更为顺畅。布止喝了卢荫文递过来的茶,确有甘甜,但他对品茶并不心怡,反倒是对桌子上的糕点更加喜欢,于是就近徒手取了一块杏仁酥,觉得好吃,便让王聪聪和卿莲也都尝尝。王聪聪直接拒道:“我不饿,我想好好喝茶。”卿莲却不说话,只由鸳鸯替着回答:“我们家小姐过午之后便只喝一碗小米,不再食。”布止听这一话,又觉卿莲与自己的距离原了一些,便对鸳鸯道:“那你吃不?”话虽说了,却仍是不敢正眼去瞧鸳鸯。鸳鸯意外,并不答话,脸胀得通红。
布止心想鸳鸯是个丫鬟在这个场合不便搭讪;卿莲是个冷美人交流困难;卢荫文和他有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只剩个王聪聪倒是个懂得自己,善于玩笑的,但此刻却又在外人面前故作矜持。如此这般呆坐着,实在无聊,于是他提议玩些游戏,解乏。
卢荫文在京城定居,暂无事可做,每日悠闲,遛鸟、玩古董、对对联、行酒令,于玩最为精通。因得闻一个游戏,一直渴玩,便在此时提出。
游戏者依次作诗,所作诗作必须即兴,往日习作不算。诗词当以眼中所见之物为题,同时又要制定一字,作为诗歌主题。
布止全没听懂游戏规则,因而极力反对,但见卿莲却赞此法妙,竟同意。听卢荫文道:“玩玩无妨,不伤大雅。先生出得一字吧。”
布止见状难躲,糊涂中随口说道:“要是说一个字,就‘悔’吧。我现在真有点后悔说玩游戏了。”
王聪聪是听明白了卢荫文所说规则的,心里觉得十分困难,对布止道:“你还真答应玩这个,你知道这有多难嘛?一会有你丢人的时候。”布止却不屑道:“不会赢还不会输嘛,反正是个玩。”
布止和王聪聪还在小声争吵,卿莲和卢荫文早已在心中构思语句。王聪聪见着卿莲仰望空中明月,脸漏跃跃欲试,显然是作品已了然于胸,但羞于表达。王聪聪偏不推崇,只看卿莲最后如何否毛遂自荐。只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布止也看出卿莲有话要说,问道:“卿莲你要说啥?”卢荫文跟着问道:“吴小姐可是有了题目?”卿莲点头,卢荫文伸手道:“小姐请了。”
但听卿莲不紧不慢吟诵道:““凄凄苦苦夏方休,换去仙衣泪却流。月影疏光悲箭曲,江苏城内又中秋。”
王聪聪跟着卿莲声音的顿挫查着字数,数着平仄,知道卿莲方才即兴作了一首七言绝句,心里佩服道:“才貌双全里的貌先不说,这才确实名不虚传。”再看卿莲,脸上仍是不惊不辱,不悲不喜,只手持茶杯,轻撵几下,津津有味。却听布止问道:“这诗怎么的呢?”王聪聪笑道:“吴小姐做了一首绝句。她看到的景物是月亮,也可以说是嫦娥,整首诗是在说嫦娥的悔恨。”布止听了王聪聪的讲解,又联想卢荫文之前说过的规则,领悟道:“啊——是这么回事,这是要一语好几关,这也太难了。我一听说仙女衣,还以为卿莲也认识国泰呢。”
卢荫文道:“怎么先生也使得国泰?”布止道:“啊,我不仅知道国泰,我还知道李侍尧,他可是云南和贵州两个省的——总督。”布止刚要说省长,立刻改嘴为总督。卢荫文道:“想不到先生对朝中政务也有关切,佩服。”
布止心中得意,暗自道:“早知道当初就让曹老师多讲讲历史了,我也可以好好显摆显摆。”于是将自己仅知,又说几句道:“国泰这个人可是个贪官。”卢荫文却纠正道:“先生这话从何说起,国泰这人虽算是个纨绔子弟,但并不在朝为官,又何谈贪官?”布止心道:“这个曹老师,靠不靠谱,一共就讲了两个人,还错了一个。多亏当初没听他多讲。”赔笑道:“是嘛,可能是我记错了。”
卢荫文与国泰常混在一处,对国泰很是了解。国泰是满洲镶白旗人,富察氏。其父亲文绶曾任四川总督,但英年早逝。其父去世之后,便将国泰委托给好友云贵总督李侍尧代为照顾。李侍尧遂将国泰收为义子。国泰曾也任过刑部主事甚至做到了郎中,但李侍尧久居官场,深知京官难当,便让国泰将官职推了,走动关系,伺机到一方封疆。
布止听曹沾所给的信息有误,便不想再将国泰的话题谈论下去,为岔话题,问卢荫文道:“我们家卿莲可答完了,是不是该到你了?”卿莲听布止说出“我们家”三字,眉头皱了片刻,显是厌恶布止说话轻佻,但只咽了一口茶,神情便得舒缓,脸上又似是没了喜怒。
卢荫文道:“是了。却该至我了。”于是举起手中茶杯,吟诵道:“万载深山土,十年火炼炉。宜兴经鬼斧,盛世紫砂壶。面色空消渐,残息有似无。王宫玩摆器,世代手中努。”
这次,布止先说话道:“这回我猜出来了,你说的是茶壶,而且是紫砂的。你别以为你举个杯子就能声东击西,你说的是不是茶壶?”卢荫文点头答道:“正是紫砂壶。”布止道:“我家卿莲刚才答的可是七言绝句。”布止话音未落,只听卿莲的茶杯敲打着石桌子,卿莲说道:“请先生千万记得,家父姓吴,勿要再忘了。”
王聪聪卿莲被布止惹得不乐,出口替布止缓解尴尬,说道:“卢公子这个也是五言律诗。说的是紫砂后悔经过千锤百炼成为了名贵的壶,最后只成为了王孙贵族手里的玩物。”布止夸赞王聪聪道:“你们看,我妹妹也算得上一个才女吧。王聪聪你说得挺好,下一个到你了。”王聪聪听布止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心下生气,怨地盯着布止。布止却变本加厉,领掌道:“大家给点掌声,鼓励一下。”只是冷场,并无人附和。
王聪聪这下心里着急,只觉得众人在等看她的笑话。她忽然想起,上初中时刚学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时,自己曾试着填词,自知拙劣,从未与人道过。此时只好拿出应急。她先问道:“我写的是宋词行吗?”卢荫文答道:“并未定格律,姑娘请便。”
于是王聪聪磕磕绊绊,背道:“春绿新枝高挑,仲夏雨说纷扰。香稻卷秋风,一片雪皑冬皎。知晓,知晓。四季醉了年少。”
布止听着摇头,说道:“你这是写了什么东西?”王聪聪心里没底,答道:“算是——我写的是我自己行不行。就算是说我凡事无悔,也算是以悔为题了吧?”布止玩笑道:“那可不行,你又不是个东西。”王聪聪清楚布止这话是个两头堵死的玩笑便不接话,但卢荫文却偏要理会,问道:“王姑娘怎的不算个东西?”布止乐道:“好,她是个东西。她是个什么东西?”卢荫文这次听出布止玩意,微乐几声,不再纠缠,说道:“现下只剩先生了。”
王聪聪想布止万没有什么才情出来答对,必要出丑,心里喜着,可一报方才被捉弄之仇。于是又加些纲,说道:“我这个哥哥,那可是一个大才子。天下才情分十斗,他能占出十一斗来。哥哥,快点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
布止先道:“咱们这没定什么格律是不?那我就不搞这些平上去入的。”又问王聪聪道:“像屈原、司马迁那样,动不动就兮呀兮的那种又像诗又像散文的叫什么?”王聪聪道:“汉赋?”于是布止从座位站起,右手背后,煞有介事,忽起一言:“哎呀妈兮……我了个去!”
卿莲、卢荫文听后一惊,不知何意,恍然相觑。就连鸳鸯这个丝毫不懂诗词的丫鬟,也觉布止所说全无诗感,眼生疑惑看了看卿莲,又反复打量布止。王聪聪却扑哧一下,喷笑不止,重复着:“哎呀妈兮,我了个去?”
布止道:“安静,严肃点,我这作诗呢。刚才那是起调,类似于词牌。现在我要说正文了。”布止怕旁人不明自己所描何物,于是手指石桌,说道:“这个盘子哈——你别以为你到了桌上你就了不起,告诉你你最好知道自己是干嘛地。你要是觉得你经历的东西属于你自己,那我只能笑你——哎呀妈兮,我了个去。”
王聪聪见布止果然出丑,大笑,说道:“你这里也没有兮啊?”布止道:“你懂什么,这叫此处无兮胜有兮。我这也是诗的一个格律,用这个格律修改卿莲的诗,就是:哎呀妈兮,我了个去!说人间有个美女名字叫嫦娥,她偷偷穿了仙女衣服从此就住银河,就住银河,就在银河。说她一到中秋就想老公没事就瞎哼哼,但哼哼没用她一直单身她也没有折。是没有折呀,没有折。哎呀妈兮,我了个去。”
众人被布止逗得捧腹,就连卿莲也难再控制,花容绽放。布止见卿莲笑容,恰如冰山之上,一朵绽放的雪莲,一来罕见,二来美艳,三来仍透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