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嬷嬷劝了几句,见太夫人仍旧坚持要进宫,便也不劝了,只是道,“就是要进宫,也不是现在,总要先递了折子请见,等宫里发下旨意。到时候您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千万别忍着,要不然回来又要疼好几天。”
太夫人进宫,身边的人不能都跟着,若是宫里不赐下肩舆,太夫人就只能走着,这对一个年长妇人来说确实是沉重的负担,“好在有奇楠在,要不然只有那些小丫鬟在您身边,老奴可不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道,“这次奇楠跟着我,你也跟我去。”
马嬷嬷犹豫了一下,就应下了,不过还是说了一句,“只怕周姐姐要不高兴了。”
她说的周姐姐就是周嬷嬷,周嬷嬷管着外头的差事,太夫人出门,她总是要跟着的,尤其是去宫里,十次里得有六七次是由她陪着的,这次太夫人点名让马嬷嬷跟着,那么周嬷嬷即便跟出了门,太夫人也只会让她守在宫门口,不会带她进去,周嬷嬷这人性子又要强,马嬷嬷可以预料到周嬷嬷肯定要有一段日子不肯理她。
太夫人心情不好,闻言冷冷一笑,“谁是主子?”
马嬷嬷心中一个激灵,忙跪下道,“是奴婢僭越了,老太太恕罪。”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平日里纵着你们,你们也该给我争气,你们这几个从娘家跟我过来的,我何曾亏待过?”
马嬷嬷不敢再多说,过了一会儿,太夫人道,“你去,把这话告诉老周,叫她好好想想……再去敦本堂说一声,叫她过两天随我进宫。”
过了两日,太夫人和林夫人果然换了品级大妆,坐着大车进宫去了。
府里众人得了消息,议论纷纷——太夫人这几年年纪大了,腿脚渐渐不灵便了,即便是过年时的大朝也很少去,更不要说平时了。
平日里进宫请安的多是林夫人,毕竟宫里的淑妃娘娘也姓林,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方姨娘听到消息的时候,淡淡一笑,她放下手里的水壶,拿起剪子将盆花中的残缺的老叶一一剪去,“这么说,老太太为了这事儿倒是伤神得很?”
周嬷嬷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她隐晦地看了看方姨娘的肚子,道,“老太太已经允了的事,姨娘怎么就不着急呢?”
“嗯?”方姨娘顺着周嬷嬷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随即了然,翘了翘嘴角,露出和煦的笑容,“老太太允了的事,也得老天爷开恩才行呐。”
“姨娘还得加把劲儿,六爷身子骨不好,合该有个弟弟帮衬着才好。”
“急什么?夫人那盐碱地都能生出三个儿子来,砗哥儿还怕没有兄弟不成?”
周嬷嬷暗暗撇嘴,林夫人要是盐碱地,你那便是石头山,就一个病秧子,还瞧不起人家有三个儿子的?不过,这话也就在他心里想想,却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方姨娘看了看周嬷嬷的额头,“哟,嬷嬷这头是磕哪儿了,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块?”
周嬷嬷神色一僵,摸摸额头,“夜里起夜摔倒了磕的——姨娘就不想知道老太太是怎么想的?”
“老太太的心思,我们谁能猜得到?”
这倒也是,太夫人是心思,她们谁能猜得准?哪怕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家人,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明白老太太——周嬷嬷想起之前的那件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二姑娘的八字,不是姨娘透露出去的吧?”
方姨娘睃了她一眼,“嬷嬷慎言,这种事可不是混说的。”
周嬷嬷微微皱眉,“真不是姨娘?”见方姨娘神色坦然,她咕哝了一句,“难不成是大太太?”
方姨娘开箱子给周嬷嬷拿了一包药,“这是专治外伤的药,黑瓶的内服,白瓶的外敷,抹两天就好了。”
周嬷嬷也不客气,将药盒一揣,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姨娘近日仔细些,老太太不高兴呢。”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等周嬷嬷走了,方姨娘的丫鬟留青、留红进来服侍,方姨娘道,“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周嬷嬷来了没找着我,我和六爷去园子里玩了。”
“是。”
留红去收拾周嬷嬷剩下的茶盏,留青跪在脚踏上给方姨娘捶腿,方姨娘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之前叫你去办的那件事,没叫人看见你吧?”
留青想了想,“奴婢借口出门替姨娘买针线,照着姨娘的吩咐,换了三趟车才去的那家酒楼。”
方姨娘想了想,“那应该就没问题。……以后周嬷嬷再来,你们尽量拦着,就说我不在。”
“是。”
太夫人从宫里回来,脸色如常,倒是林夫人看上去有些不好。
曼春照常与姐姐一同去请安,和唐曼瑗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听唐辑抱怨了一通他养的猫,几位太太便陆陆续续的都到了,太夫人换了衣裳出来,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吴氏笑道,“老太太,可是有什么喜事?”
太夫人瞥了她一眼,对众人道,“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多少时候?今儿和娘娘说起大佛寺的香火,娘娘说她才叫人去为洛王妃请了一道平安符,我就想起冬云来了,”冬云是方姨娘的名字,太夫人这么一提,大家都去看她,太夫人道,“冬云自从得了砗哥儿就再没了消息,等到月底你同我去一趟大佛寺,请高僧给看看。”
“还有二丫头,”太夫人突然提起曼春,吓了她一跳,太夫人道,“二丫头也同我去,做场法事驱驱邪。”
唐曼宁眉头微拧,唐曼锦她们又羡又妒地看着唐曼春,曼春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冷意,她看看左右,“大姐姐和三妹妹她们不去吗?”
太夫人道,“那是清净之地,你们这些小丫头闹哄哄的,不好。”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曼春眼角余光瞥见林夫人神色晦暗,心中一悸,咬了咬唇,“是。”
曼春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老太太突然进宫还能解释得通,不外乎为着朝堂形式和那两个害人的野道士,可从宫里出来就换了口吻,偏偏林夫人又是那个脸色,怎么就那么怪呢?太不协调了。
因前往大佛寺上香是安排在月底,时间还算充裕,曼春倒不是特别着急,只是她想了几日,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解决此事,心情不免郁郁。
只是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是太夫人顶不住压力真要把她交出去,她就跑,离开这侯府,跑得远远的躲起来,让人找不着。
素荫堂的霞光来寻花狸奴,曼春这才突然发现她已经好几日没怎么和姐姐说过话了,每日里去学堂,下了课便各回各家,姐姐也已经好几日没有来找过她了。
“你们姑娘这会儿做什么呢?”
霞光抱着花狸奴,听到曼春的问话,有些为难,但还是答道,“我们姑娘生气呢。”
这个回答是曼春没有想到的,“怎么回事?”
霞光道,“好几日了,姑娘也不去找我们姑娘说话,刚才好端端的忽然问起花狸奴,听说不在,就生气了。”
听出霞光言语里的嗔怨,曼春也没有和她计较,马上换了衣裳,与霞光一起去了素荫堂。
见了姐姐,曼春吓了一跳,平时在学堂里,姐姐脸上打着粉看不出来,这会儿卸了妆容,眼圈儿周围都是黑的,明显不对劲。
“姐姐,你怎么了?夜里没休息好么?”
唐曼宁摇了摇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过来,就要被人怨死了,为了什么事憔悴成这样?”曼春心疼得不行,问葛妈妈,“姐姐夜里睡得不好?”
葛妈妈气道,“何止是睡不好,这几日压根儿就没怎么睡。”
曼春吓了一跳,再去看姐姐,越发觉得憔悴,两人进屋关了门,曼春问道,“姐姐,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曼春问得关切,唐曼宁却是有口难言,自从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她心里总是难安,可是又没法儿明说,眼看离月底一天天近了,她越发肯定自己心里的猜测,却不知该如何说服妹妹。
“……我是心里难受。”
曼春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到之前去过白鹤道院,她轻轻捂住了嘴,“姐姐,你是不是……”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遣词用句才不让姐姐难堪,“那个穿靠纱的,咱们也不认识他……”
唐曼宁一开始没明白,后来见妹妹脸色尴尬,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你——”她失笑,“你在想什么呀,我又不认识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那姐姐是为了什么?”曼春不明白了。
“还不是为了你?”唐曼宁轻轻叹息一声,往窗外四处看了看,拉着曼春的手坐在床沿,小声道,“你别笑话我,自从那天老太太从宫里回来说了那些话,我就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总梦见你丢了,跑了,问谁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急得我……我真怕老太太把你带出去就不带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掉了泪,“你说说,怎么什么事都叫咱们遇上了?”
曼春没想到姐姐和自己有一样的疑虑,见姐姐落泪,她心里也酸楚得紧,“姐姐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唐曼宁吃惊地擦擦眼睛,“你……你也觉得不对吧?”
曼春点点头,“曾祖母看上去太轻松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这才让人不放心,又突然要去大佛寺,还只带我和方姨娘,别人都不带,这不是明摆着……”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可是明知道不对,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唐曼宁愁容更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可怎么办……即便告诉父亲,没凭没据的,父亲又怎么能拦得住?”她长叹一声。
既然姐姐和自己想的一样,曼春心里踏实了些,见姐姐满面愁容,她心里有些不落忍,“总会有办法的,要是情形实在不好,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唐曼宁吓了一跳,“你、你不许做傻事!”
“怎么会?”曼春失笑,“我最多就是跑远些,才不会做傻事,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可见就连侯府这样的权势都保全她不得,只怕这金泉真人是真受圣上宠信,连后宫嫔妃都要退避三舍,太夫人为了侯府的荣华富贵放弃掉她,也不是不可想象的,若是她猜得没错,多半是打算在大佛寺将她交给对方,会选择大佛寺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唐家的脸面不会太难看罢了,至于后续如何向外人交代,那也不过是太夫人一句话的事,诸如病故、出家、走失,在她想来,多半会选择让她“走失”,毕竟无论是“病故”还是“出家”,都有迹可循,太夫人又怎么会让这事留下尾巴?
曼春既然想通了,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她道,“便是无凭无据,也该跟父亲好好说说,咱们两个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如今她们住在清凉园里,每天也就晚上去老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才能见着大老爷,姐妹两个商定好了主意,晚上去蔚霞堂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唐曼宁就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悄往唐辎手里塞了个纸团,曼春甚至都没敢往大老爷那边看,唐曼宁也是心如擂鼓,见父亲不动声色的收下拢进袖子里,才悄悄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唐辎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和太夫人提起曼春姨娘的事,“当初停棺在庙里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眼看这孩子都快到嫁人的年纪了,也该尽早入土为安。”
太夫人皱眉想了一会儿,“也不必非要她去吧?”
唐辎道,“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叫松哥儿去的话,他母亲又不愿意,总不能连个哭孝的都没有。”
“不过是个妾,用不着这排场,”太夫人一句话就否决了,“二丫头身边不是有积年懂事的老嬷嬷么?叫那嬷嬷去吧。”
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只管捻动手串,不再理会唐辎。
唐辎无法,知道这事太夫人已然定了心思,再难挽回,他定定的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老太太,一定要那孩子去么?”
太夫人面上露出几分讽意,“怎么?不跟我打马虎眼了?还迁坟?祖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般痴情之人?”
唐辎道,“迁坟是确有其事,已经这么多年了……”
太夫人却不肯松口,“什么时候王家同意了,你再来和家里说这事罢。”
“时辰不早了,你该去衙门了。”一副不打算和他多说的样子。
唐辎只得退下。
……
太夫人去上香,却只带自己去,这让曼春心里非常不安,她临时叫丫鬟送话给童嬷嬷,让她想办法递消息,请人来救她。
童嬷嬷原本也想先告诉唐辎,可是唐辎在衙门里,不好递话,小五的爹宋大又被派了差事出门,一时联系不上,且府里又有王氏的眼线,童嬷嬷只好铤而走险,托宋大家的将她弄出府,去向十七太太丁氏求助,巧得是,这天正好王十七叫了几个属下一起吃酒,孙承嗣也在内。
月似圆盘,曼春跌跌撞撞的在大佛寺里寻找出去的路,在被人追赶的时候,孙承嗣救了她。孙承嗣告诉她,她的舅舅王十七正在山下接应,因为这一片山都是大佛寺的产业,王十七他们带着兵器,大佛寺的人不允许他们上山,因此只能在山下等着。
山上的夜风极冷,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背风的土坳躲在里头,孙承嗣意识到曼春浑身发抖,只有自己握着的手还是热的,就着月色细看她的面容,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你冷?”
曼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哆嗦着点了点头,她身上只有一身家常衣裳,感觉快冻透了。
孙承嗣把自己身上的衣裳解下把她包了起来,曼春只觉得温暖从天而降,将自己包围,她喃喃道,“你、你会冷……”
他坚决的把衣裳裹在她身上,“我不冷,你先穿着,咱们尽快找个暖和的地方。”
曼春手忙脚乱的套上袖子,掩好衣襟,孙承嗣弯腰一手扶在她背后,一手穿过她膝盖,道了声得罪。
曼春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了,头顶传来轻喝,“别动!摔着你!”
曼春咬着唇,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现在是黑天,要不然……
孙承嗣提着气,脚下腾挪移转,跑得飞快,曼春在他怀里,淡淡的汗水和着清爽的皂角味儿若隐若现,她呆愣了一会儿,虽然冷风吹在身上仍是刺骨,可她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