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时近三更,院子里各屋的人都睡了,不过曼春知道年纪大的人睡觉容易惊醒,便不敢弄出动静来,她把鞋脱下掖在怀里,踮着脚尖走到大门口,厚重的门闩年深日久,摸上去滑溜溜的,她回头看了看,抱着门闩用力而缓慢地将之抽出放在地上,悄悄将院门开了一条缝,左右观察了一番,又回头看看,见确实没有惊动别人,这才伸脚踏了出去。
她反身将院门重新合拢,左右扫了两眼,赶紧摸出鞋来穿上,便直奔大殿而去。
大殿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木鱼念经的声音,她远远的看了两眼就躲开了,山门果然紧闭,山门一侧的小屋里传出灯光,曼春冒险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里头有几个火头正聚在一起吃酒耍拳,漫说曼春没有这个力气将大门上的铁闩取下,就是有这个力气,只怕也要惊动别人。
她想了想,决定去精舍附近看看,那里有一处不太大的青瓦白墙院子,里头遍植花木,白天的时候就听那大和尚说起过,说那处院子是一位贵人定下的,时不时便要来住一住,她不如去看一看,若是没人,便在里头待上一晚,等明天天亮山门一开就离开。
她想得是很好,但是没想到这大佛寺她从前也来过几次,现在却因为天黑看不清而迷了路,走着走着,竟来到了塔林,她没敢多留,转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回去了。
夜已经深了,天上的星子稀疏,唯有一盘圆圆的黯淡的月亮挂在头顶,曼春既怕走迷了路,又怕叫人看见,心里实在着急,不知不觉竟又走回去了。
此时的精舍灯火通明,里头乱糟糟的,她不敢再往前走,就躲在了精舍外的花丛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外瞧看。
太夫人身边的马嬷嬷立在台阶上,地上跪着好几个身影,曼春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金簪和银簪,过了一会儿,白天那个招待他们的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急匆匆而来,不知和马嬷嬷说了些什么,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终于站起身,他们就三人一组,由小沙弥领着,打了灯笼离开了院子。
曼春知道这些人必定是出去找她的,她就更不敢动了,但是又怕有人心思灵敏,会想到在周围翻找,她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的竹林密集,索性往林子里头退了退,将披风上的兜帽罩在头上遮掩身形。
越来越多的人打着灯笼来回奔走,却没有多少人发出声音,这寂静的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曼春蹲得腿麻,她原本还一心盼着赶紧天亮,这会儿却盼着太阳晚些升起,等这些人跑累了、跑散了,天再亮,到时候她也好浑水摸鱼。
想到这里,她赶紧将头发上的簪钗和耳坠手镯等物摘了下来,就连戒子也没落下,都用帕子裹了与荷包放在一起,这些东西虽然不算什么,可灯火一照便亮晃晃的,若是落在了哪里,岂不是给人指路?何况等下了山,她还要想办法生活,这些东西都不能丢。
可惜直等到四更天快过去,找她的人依旧没有减少,她心里有些着急,等到了五更,天也快亮了,照着这个态势,她能不能顺利离开真不好说,若是被人抓住……
曼春咬了咬唇,决定不在这里等待了,她要去别处看看,然而刚想站起,就见那大和尚忽然从门中走出,径直朝她所在的方位走来,曼春吓得立即又蹲下了,心头扑通扑通的,那大和尚手里拄着禅杖,不时地拨弄着花丛,曼春冷汗浸湿了衣衫,眼看着那和尚越走越近,竟是无可奈何。
突然,曼春左侧的一丛细竹摇晃了一下,不等曼春看得清楚,那大和尚已然飞奔过去,曼春脸色吓得发白,不知道大和尚追的是人还是兽,又在她身后躲了多久。
她心里默默念着“不怕、不怕”,悄悄起身往另一边挪去,不想没挪几步,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要是你,就不去那边。”
曼春吓得牙齿紧咬,惊恐地回过头去,却只见一个黑影蹲在那里,“你、你是谁!”
那身影猿臂蜂腰,长胳膊一伸便将她托抱了起来,一边在她耳边道,“我是来救你的。”一边往寺后跑。
曼春迷糊了一下,才听出这人的声音,“……是你。”
突来的喜悦涌上心头,她临出来时和童嬷嬷说让她去找父亲,去万和坊找他,原本没抱着太大的期望,毕竟太夫人要做成的事,谁敢拦呢?没见父亲都铩羽而归么?
“你……二表哥,是不是我嬷嬷去找你了?”
孙承嗣一路狂奔,带着她跑到了寺后的一座围墙,这里的围墙虽然比前头山门处略矮些,却依然不是唐曼春能爬过去的,孙承嗣从腰侧取下一卷粗绳,绳子一端似乎还带了个钩子,他将那绳子用力向上一抛,带钩子的那一端便轻轻越过了墙头,勾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曼春看得傻眼,孙承嗣拽了拽绳子,觉得还算结实,对曼春道,“到我背上来。”
“哈?”
“快些,后头的人要追来了!”
曼春手忙脚乱的扒上了孙承嗣的背,却因为躲了半夜已然疲惫至极,再加上心中惊恐,竟手脚无力,总是想往下掉,再一想到后头还有追兵,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孙承嗣一看这不是办法,就道,“把你汗巾子解下来。”
曼春小嘴微张,愣住了。
汗巾子这种东西,虽说闺中蜜友可以作为礼物赠送表达友情,可是男女之间又有不同,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不能随意触碰,何况孙承嗣又是外男。
不等她想出理由拒绝,孙承嗣道,“你手脚无力,不想法子把你捆在我身上,等你掉下去不成?”
曼春犹豫了一下,举起左手,“我,我这里有结实的布条,行不行?”
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犹豫,孙承嗣扥了扥那布条,觉得还算结实,忙解下来,膝盖微曲,“上来!”
曼春刚一趴到孙承嗣背上,背上一紧,也不知身下人怎么动作的,几下就将她捆得结结实实的,她两手扒住孙承嗣的肩膀,只觉得身形一晃,上上下下几步就到了墙外。
孙承嗣将绳子收起别在腰间,解开系在她身上的布带,“还能跑么?”
曼春轻抚心口,“能,我能跑。”
“好,你跟着我,要是跑不动了就说一声,我背你。”
“……嗯。”
孙承嗣两手架起她的双肘,曼春忽觉身上一轻,便被带着向山下跑去。
孙承嗣一边带着她跑,一边还告诉她,“气息要匀,不要急……脚步别慌。”
曼春想应一声,却又记得他的叮嘱,调整自己的呼吸,这样一来,也顾不上说什么了。
这后山着实有些崎岖,两人只能捡那还算平整的山路走一走,然而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阵喧哗,回头一看,竟有百十支火把蜿蜒成了一条火龙,映衬着人影憧憧。
“不好!”孙承嗣脸色一变,“快走,到前面去躲一躲!”
他弯腰一揽曼春,道了声得罪,便将她横抱在怀,低声喝道,“抱着我肩膀。”
曼春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了,头顶传来轻喝,“别动!别摔着你!”
两人一路飞奔,曼春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着跑过,她的心也随着颠簸而上上下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等她呆呆的回过神来,已经被孙承嗣放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孙承嗣正解开她领口的披风,被她一手攥住,“你——”
“我要用它。”
顺着他手指的指向,曼春这才发现他们正躲在一块崖石下面,而追兵就在他们头顶五六丈高的地方,正呼喝着要派人下到崖石下面寻找。
曼春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指,孙承嗣低声道,“这周围长了不少荆棘,不怕有野兽过来,他们人太多了,我去一旁把他们引开,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过会儿回来找你。”
曼春听得心里害怕,“太危险了……”
孙承嗣扯了扯嘴角,不过在这样暗淡的阴影中,曼春能瞧见就怪了,然而,她还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愉悦,“你放心,他们追不上我,只要你别跑出去自投罗网,咱们天明之前就能下山。”
曼春使劲儿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乖,”孙承嗣摸摸她的头顶,“等回了城,咱们去吃好吃的。”
他身形一动,曼春只瞧见一个暗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晃了几下,就不见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利得多了,后头的追兵似乎发现了他,分出了至少一半人追了上去,曼春见头顶上还有不少举着火把的,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一想到对方的嘱咐,便鼓起了勇气,安安静静的坐在荆棘丛中间。
‘我虽然帮不了他,可我能够不给他添乱。’——她是这么想的。
又等了一会儿,头顶崖石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渐渐都被引走了,只留下三四个举着火把的看守山道,以防被人钻了空子。
山风呜呜呜的吹,曼春渐渐觉得冷了,但是这种时候再冷又能如何?她强忍着寒衣,抱紧双臂,安安静静的等着孙承嗣回来。
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又等了一两刻钟(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那么漫长),她忽觉身边一暖,“你回来了?”
孙承嗣听到她这句话,愣了一下,马上道,“回来了,咱们走吧。”
曼春嗯了一声,孙承嗣便又抱起她,“你抓紧了。”
山上的夜风极冷,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背风的土坳躲在里头,孙承嗣意识到曼春浑身发抖,只有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还是热的,他就着月色细看她的面容,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心头一紧,“你冷?”
曼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哆嗦着点了点头,除去那件披风,她身上就只有这一身衣裳了,跑了这一阵子,让山上的冷风呲得感觉快冻透了。
孙承嗣看看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开始动手解衣带,曼春看着他的动作,又惊惶又尴尬,不过孙承嗣却没有犹豫,衣裳一罩就把她包了起来,曼春只觉得温暖从天而降,将自己包围,她喃喃道,“你、你会冷……”
他的衣裳裹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我不冷,你先穿着,咱们尽快找个暖和的地方。”
曼春手忙脚乱的套上袖子,掩好衣襟,孙承嗣弯腰一手扶在她背后,一手穿过她膝盖,一阵天旋地转,曼春就被他抱在了怀里,她咬着唇,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现在是黑天,要不然……
孙承嗣提着气,脚下腾挪移转,跑得飞快,曼春在他怀里,淡淡的汗水和着清爽的皂角味儿若隐若现,她呆愣了一会儿,虽然冷风吹在身上仍是刺骨,可她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在天快亮的时候,两人到了山下,她原本以为到了山下就解脱了,没想到后面的人竟然又追了上来。
“他们——他们——”
孙承嗣“嘿”了一声,“还真有好手!”他低头看看惊慌的她,安抚道,“不怕,咱们的马就在前头大路上,你爹也在。”
曼春心头好像被锤了一记,不敢置信,“我爹爹?”
“嗯,就在前面,还有王将军也在,你撑着些,等见着他们就好了。”
“那、那咱们快走!”
孙承嗣回头瞄了一眼,忽然一笑,这笑容引得曼春呼吸一窒,“咱们得再跑快些,得罪了。”
曼春原是被他托抱在怀里的,此时却忽然被立了起来,紧接着便头朝下搭在了他肩膀上,曼春强忍住惊呼,紧紧的抱住他的背,唯恐被他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