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临街坐着的一位年轻人的耳目.此人正是连夜从利州赶回成都的赵少弘。
原来,自打那晚夜探潘宅之后,赵少弘就落下一块心病。他最担心的事便是西蜀朝廷与他国暗通款曲,那样恐怕等不到重阳节,那件物事便已不在成都了。因此,他一方面暗中让冯掌柜在成都散布谣言,同时他自己匆匆赶往利州。利州镇守使昌王王宗鐬与赵少弘是旧识,他曾买通昌王走私过井盐。待把利州的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临近中秋。
今日便是中秋,他本打算下半晌赶回成都。不想,昨日突然接到冯掌柜的飞鸽传书。冯掌柜依照自己的吩咐派人沿江打探惠王一行的消息,却没料到昨日忽然得知惠王弃舟登岸已由陆路提前抵达成都,眼下正下榻巨鹿王府。是以,他星夜快马往回赶,天方蒙蒙亮就进了成都城。
将至枇杷巷,他见时辰尚早,不想打扰家人。加之连夜赶路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便将马匹拴在孙记茶坊外,自己信步进了茶馆。
他临街坐了,要了些早点。原本只想歇歇脚,填饱肚子,不想却意外听到了众人的议论。
“朝庭上对这件事俱是三缄其口忌讳莫深,哪里料到此事早成了街传巷议的谈资。”他不禁有些感慨,“看来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不过,这沈七话中水分很大。他纵然知道点内情,多半也所知不详。至于重霄楼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然而,他提到白菊花也来了,却不知仅是信口胡诌还是当真听到些消息?”
想起白菊花,赵少弘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晚在潘宅遭遇的那个黑衣人的身影,“如若白菊花果真来了的话,自己倒是多了一个劲敌。白菊花出道虽晚,但其名头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声势甚至直逼自己师徒。从自己掌握的情况来看,白菊花出道较自己还早,只是自己遵师嘱继承了师父的名号,外人还以为自己师徒是一人罢了。但不知那黑衣人是否便是白菊花?”
正想着,赵少弘忽地察觉到身后有一人走进了茶馆。本来茶馆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走进一个茶客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但此人一进茶馆,赵少弘马上就本能地发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耳听着那人进了大堂,在自己侧后方落了座,赵少弘能够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
赵少弘不动声色,眼见得穿行于茶桌之间的茶博士到了自己的身后,这才回转身唤住了提着大茶壶的茶博士。借着转身之机,他犀利的目光飞快地一扫,已看清了那人的相貌。而那人也在他转身之际迅速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开。
虽然那人穿着并无特异之处,但赵少弘凭着多年来浸淫此道的经验,只一眼便已看出此人竟是自己的同行。
赵少弘不禁哑然失笑,“主意竟然打到祖师爷头上来了!这不是鲁班门前扯大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正在琢磨如何想个法子整治整治这小子,一旁的茶博士已经在他的茶碗中注满了开水,站在一旁问他是否还需要添点什么。
转眼之间,他又改变了主意,“烦劳小哥给准备一下笔墨。”说着,扔了几个小钱在桌上。
茶博士手只在桌上一抹,小钱便都滑进了衣袋。茶博士一面道谢,一面收拾了桌上的空盘,转身去寻笔墨。
其时蜀中文风鼎盛,一般茶馆皆备有文房四宝以应不时之需。是以,只候了片刻,茶博士就已拿了笔墨回来。
茶博士先将茶碗移至桌角,又用抹布将桌面擦净,这才把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停当。然后,打开砚匣,替他研好了墨,立在一旁伺候。
赵少弘看了看面前笔架上的那管羊毫大抓笔和几乎盖住了大半个桌面的宣纸,便知道茶博士会错了意。
“也好,正好借此掩饰一下自己的意图。”他心念转动之际,扭头低声吩咐茶博士,“麻烦小哥再去寻一管狼毫和数张信笺来。”
此时,众茶客闻听有人要即兴挥毫,俱都围拢过来。那老孙头就站在桌旁看他准备写些什么。
他静坐了片刻,见茶博士业已挤进人群来至桌旁,便站起身来。只见他左手托住右手衣袖,右手自笔架上操起笔管,在砚池中舔好了墨,然后一面在笔掭上顺了顺笔锋,一面若有所思。眼角余光却留意到盯着自己的那小子也挤在人群中,只是打量自己的目光却与众不同。
他不再理会,提起笔来,笔走龙蛇,时而遒媚劲健,时而漫若游丝,不一刻书就‘陶性居’三个大字。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
自抛官后春多梦,不读书来老更闲。’字好意更佳!”桌旁一老者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赞道,“老孙头,这位公子给你的茶楼起了个好名字哩!”
老孙头这才恍然,忙口不迭地称谢。
赵少弘只是微微一笑,换了狼毫,在末尾落了款,又用了印。这才转身对老孙头言道,“老丈若是觉着在下这几笔涂鸦还看得过去,便请笑纳。”
“赵公子过谦啰!得蒙公子赐字,小店当真棚壁生辉!”老孙头乐得合不拢嘴,又转身叫道,“小顺子!小顺子!”一面叫,一面踮脚探头向人丛外张望。
“老爹,我在这里。”那茶博士急忙应道。
老孙头一楞,问道,“你小子不去伺候客人,啥子时候溜到这里来啰?”
“呵呵,这文房四宝就是小的给公子取来的。”茶博士颇为自得。
“你小子啥子时候学的乖巧起来!好,好,一会儿有赏。快把公子的字小心收藏起来。你小子仔细着点,莫要污了墨迹。桂三,烦劳你走一趟,把东门里的‘板儿张’给我请来,就说我要做匾。”
那胖子桂三应了一声,撒脚如飞跑了。老孙头突又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赵少弘,急忙补报,“赵公子恕罪,小老儿失礼了。公子厚赠,小老儿无以为报。”说着,看了看赵少弘华丽的衣着,知道人家并非图财,“这样子嗦,今日公子茶食免费,算小老儿请客。”又对围观众人道,“小店今日免费供应茶水,诸位这可是沾了这位赵公子的光哟!”
一时间,大堂中喜气洋洋。
“这老孙头倒也会做人。”赵少弘见众人散去,便又坐下饮茶。暗中察看,见盯着自己的那小子也坐了回去,这才铺开信笺,拿起自己特意让老孙头留下的狼毫,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封信。待墨迹稍干,拿起信笺复又吹了吹,方折好放入怀中。
又稍坐了片刻,赵少弘站起身来,有意伸手自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丢在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踱出门去。
出了店堂,赵少弘从拴马桩上解下坐骑,牵着马沿着街边向北走去,一面走,一面随意打量街景。
不多时,便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重重地撞在自己身上,撞得自己一个趔趄。然后,便见着适才在茶肆中盯着自己的那人跟自己道了声对不住,又匆匆忙忙地向前赶去,好像有什么急事。
望着消失在前面不远处小巷中的身影,赵少弘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小子手脚还算麻利。但愿人也足够聪明,能够领会信中的涵义,不至于拿了钱便把信丢了。”
眼见枇杷巷就在前面,赵少弘正准备牵马过街,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赵公子?”
赵少弘不由地一怔,转头向身后望去。见街边有几人正忙着手中的活计,唯独一位老者坐在道旁,正用试探的目光望着自己。
“老丈可是呼唤在下?”赵少弘打量了一下老者,却不认得。
老者见他应声,忙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马扎,来到赵少弘近前。赵少弘这才看清这老者的衣着打扮象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公子可是贵姓赵,从打广陵来?”那老者问道。
“不错。还未请教老伯如何称呼,恕我眼拙,在下好像并不识得老伯。”
“那就错不了啦!老仆姓薛,是我家公子差老仆来请您的。”老者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封烫金的请柬。
赵少弘接过请柬,将其展开,只见上面写道,“赵兄少弘台鉴:久慕兄之鸿才,无缘拜会。今冒昧致书,翘企驾临寒舍,以求教诲。务祈垂许。高谊厚爱,铭感不已。弟昭蕴顿首。”信末却没有日期。
“这位公子是谁?此人好生奇怪,此处距枇杷巷不过数步之遥,既然要请自己,为何不将请柬送至自己住处?若说不知自己落脚之处,又如何差人在此守候?”赵少弘不由地暗生疑窦,“看信上没有日期,或许这老仆在此守候也不只一日了。信中言辞谦恭,莫非此人别有所图?”
心中虽然疑惑,面子上却十分客气,“承蒙你家公子厚意,在下自当前去拜访。却不知贵府上所在何处?”
谁知那老仆却用手向后一指,言道,“我家公子已经备好车马,请赵公子随老仆一同前去便是。”
赵少弘顺他所指向他身后一看,果然见到一副华丽的车驾便在街边。
赵少弘面色一沉,将请柬退还给老者,“烦请转告贵公子,赵某事务繁忙,无暇抽身。若是贵公子有兴光临敝下处,赵某欢迎之至。”说完,不待老者作何反应,转身牵马径自去了。只留下老者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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