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颇爱声色,闻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银安殿,略略数语,乃令起舞,乐师惧王威,曲调不成,王欲斩之,姬曰:“妾舞不需管弦。”乃作无声舞,将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传》
望着柳如梦消失的背影,逾轮心中悲愤交加,气急攻心,却是又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空荡荡的营帐之中,耳边传来两个争辩的声音,却是尚维钧和丁铭。
只听见尚承业气恼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齐王李显的亲生儿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议别想有任何希望。”
丁铭冷冷道:“在下承诺了柳姑娘,保护宋逾的性命,雍人声言要将在他们宿卫下惊扰南楚使团的贼子千刀万剐,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岂不是有死无生,大人只需对雍人说是内部纷争,想来他们也不能进来搜查。”
尚承业似乎犹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这样吧,对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虽然如今他不顾大局,颇为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这样吧,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补药,我一会儿令人送过来,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给他用上吧,他若早点好了,也好让他快些离去。”
丁铭似乎很满意,道:“大人顾及旧情,在下没有异议,只是在下对于医道只是略知一二,还要向大人请教。”
尚承业道:“我还要去向嘉郡王解释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医理,丁兄可以向他请教就是。”
帐内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业交往数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为人,或者数年前他不过是个浑浑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却已经历练成了心狠手辣的显贵,这其中自己或许还有许多功劳呢。丁铭纵然才智过人,但是应付这些最擅虚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铭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不多时逾轮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勉强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帐门,那些人走到帐前,掀帘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业。
尚承业一走进营帐,便看到一双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虽然知道这人伤势极重,没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还是不敢上前,有些尴尬地道:“宋兄弟,不是为兄不顾旧日情谊,只是大雍嘉郡王巡营到此,发觉营中事端,不知是哪个多嘴,告诉了嘉郡王闯营之人还活着,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气恼让你闯入了雍军宿卫的营地,所以定要本官将你交出,实在不是我想违背对柳姑娘的承诺。”
逾轮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到合肥,一路上并没有和任何兄弟通过消息,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处,那嘉郡王怎会定要索取自己,转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虽然年少,但是这两年来也是名动江淮,都说是少年气盛,这般要求想来或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心思一转,若是自己去到雍营,便可以求见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会念在过去情分救下如梦。原本逾轮因为怀恨江哲,宁可赴死也不曾想过要向江哲求恳,可是眼见着柳如梦心碎模样,他从前的执念再也不能坚持下去。想通这一点,他并未作出什么反抗举动,只是淡淡看了尚承业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尚承业心中生出气恼,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么疑难总愿和他商量,这人往往只是旁敲侧击轻描淡写说些言语,看似平常,却可以令自己想通许多问题,而对自己的决定他素来不甚关心,令自己全无被人控制的感觉,这是和面对父亲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觉。可是原本想要倚为臂膀的心腹却在两年前突然消失,当时为了提防他说些不该说的话,父亲还曾派人暗中寻找过他,可是却全无所获,想不到这次他却突然出现在营中,还一副和自己割袍断义的模样。想到这人竟然会替陆灿说话,尚承业心一狠,冷冷道:“将他送到外面交给嘉郡王的亲卫,记得,不要将消息透漏出去。”
两个尚氏的护卫上前将逾轮挟起,因他伤势极重,倒也没有过分粗暴,饶是如此,逾轮已经是冷汗涔涔,只被挟持着走了十几步,便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度醒了过来,只觉齿颊流芳,身上仿佛凭空添了许多力量,唯一移动,虽然仍然疼痛难忍,但是伤口处一片清凉,正是从前用过的秘营特制的伤药。心中一宽,逾轮知道自己安全了,抬目望去,只见自己躺在一间雅洁的卧房之内,勉强支起身子,正欲出声询问,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相貌俊雅,服色却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逾轮顿时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着走到床边,将药碗递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声大哭起来,就仿佛受尽了委屈的孩童,却突然见到了至亲一般。那人轻叹一声,伸手轻拍他的脊背,手中药碗却纹丝不动,一滴药汁也没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轮才止住哭声,哽咽道:“二哥,你怎会来的?”却原来这人正是八骏排行第二的盗骊,如今海无涯已经不怎么管事,海骊已经是海氏实际的主事人,可以说日理万机,想不到却会来到合肥。八骏之中,盗骊无情果敢,杀伐决断更胜众人,逾轮从前和他最是亲近,也最尊敬这个师兄。当初他执意离开秘营的时候,盗骊正随船出海,不在中原,当时若是盗骊出面相劝,逾轮却也未必能够那般绝决,这几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盗骊通消息,便是怕他劝自己重返秘营,想不到却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长,这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场。
盗骊长叹道:“逾轮,你的性子也太绝决了,这件事情本可以有别的解决方法的,何必要轻抛性命呢?白义已经通知了我们六个人,如今八骏之中只有你还飘零江湖,却让我们如何放心得下,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你还是得去向先生谢罪,这些年你太伤他的心了。”
逾轮沉默了下来,虽然在他进入雍营之前便已经有了准备,可是想到柳如梦十分神似当年的柳飘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见他沉默,盗骊淡淡道:“你不必担心,我们都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经进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长时间,等到先生见过柳姑娘之后,你再去相求,先把药喝了,否则到时候你连向先生求恳的力量都没有了。”
逾轮接过药碗,默默喝下苦涩的汤药,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涩难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间书房之内,霍琮惬意地品味着香茗,李麟则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遥神情,终于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确定有法子说服姑夫么?那个宋逾可是差点死在里面呢,若不是你让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计就没有成功的希望了。”说罢便拿起茶杯喝了起来。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这也没有法子,事前难以掌握他的行踪,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爷尽管幸灾乐祸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闽护持陆氏一门的可是渠黄师兄,他和逾轮师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还没有等到郡王爷去向陆小姐求婚,陆小姐就已经出阁了。”
“噗!咳咳!”李麟将口中茶水呛了出来,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听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愿意柔蓝嫁给你,你这人心机太深沉,就连姑夫也敢算计,还是我皇兄更适合柔蓝,不过你确定父王会那样做,莫非你还能威胁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六品文书,怎敢去威胁堂堂的齐王殿下,只不过齐王性情狂放,虽然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但是本性却是不改的,更何况王爷为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为难,那位柳姑娘外柔内刚,又遭遇这样的惨痛离别,想来定会出言相抗,纵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会将柳姑娘截下,纵然过程不同,结果却不会有什么变化,你还是想想自己要办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确定我不会被灵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闪过笑意,道:“应该不会吧,如果你被宰了,我会想法子替你报仇的。”
李麟恨恨地顿足骂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会好好报答你的。”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霍琮叹道:“若是真的失败,只怕也等不到你来教训我了,能不能过了先生那一关,都很难说啊!”
正如盗骊所言,如今南楚使团已经进了合肥城,齐王的帅府便设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国主的行宫之内,座行宫本是武帝时候所建的,气势恢弘,富丽堂皇。尚承业战战兢兢地走上银安殿,也顾不得感叹本来是国主的行宫却成了大雍亲王的帅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两侧叉手而立,杀气凌人的雍军将领,走到殿中深深施礼,直到传来“平身”的命令,才敢抬头向上望去。
只见御阶王座之上坐着一个俊朗威严的中年男子,身着金色软甲,外罩赤色锦袍,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仪,虽然已经是四十五岁年纪,但是相貌气度依旧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颜。只是他面带笑容,神色平和,却令尚承业生出陌生的感觉。当年齐王出使南楚的时候,尚承业也曾见过他,只是当时的齐王便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危险耀眼,如今重见,却觉得这男子昔年啸傲苍穹的霸气已经变得深沉内敛,只有双目中偶然流转的睥睨天下的精光,才会令人察觉这人其实比从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风采,才配得上统率大雍精兵,北灭汉土,南征楚国,立下无数显赫功业的齐王殿下
而在齐王左侧的椅上,坐着一个青袍绶带的儒雅男子,虽然是灰发霜鬓,却是神采奕奕,淡凝从容的气度,便在银安殿气势汹汹的众多武将猛士之中,也丝毫不显得逊色。虽然阔别多年,容颜已经有了许多改变,但是尚承业还是立刻猜出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辕的第二号人物,今年已经重新被雍帝晋爵国侯的江哲,他更隐隐觉得,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仿佛自己在他心中毫无分量。
而在齐王右侧椅上坐的却是一个虬髯大将,威势如山,双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荆迟。他目中满是鄙夷戾色,似乎随时都可能起身杀人一般。
不过令尚承业更为注意的却是在江哲身后立着的两人,一人青衣垂首,虽然是谦卑的奴仆模样,但是尚承业却不敢流露出轻视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顺之名天下皆闻,若无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容光潋滟,端丽秀雅,那少女正低头在江哲耳边说些什么,江哲微微点头,神色间满是纵容宠溺。看到这一情景,尚承业心中一动,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报,据说江哲之女昭华郡主江柔蓝这两年一直在军中,此女不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爱,更是未来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选,若非大雍太子李骏正在江淮督战,只怕此女已经被立为太子妃了。眼前这少女不仅姿容端丽,更是仪态万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现在银安殿上,想来必然是昭华郡主无疑。
强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乱想,尚承业在阶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国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辕元帅齐王殿下,我主诚意求和,愿割土纳贡,永为大雍藩属……”
刚说到此处,李显已经不耐烦地道:“本王承帝命讨伐不臣,贵使想要求和也应去长安面见陛下,这些话对本王说也没有什么用处,若是不见你,愧对你远道盛情,既然已经见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议之事以后再说。”
尚承业原也没有指望用言辞说服齐王,但是李显却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不由暗自忧愁,只得道:“王爷乃是大雍帝胄,南征主帅,若王爷肯体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进言贵国陛下,息干戈,止杀伐,共成和议,令两国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则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爷恩德。”说到此处,见李显神色颇不耐烦,全无动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虚言,想起这人从前好色的声名,一狠心,也顾不得颜面,继续道:“为了表示我主诚意,外臣此来,携有诸般贡品,礼单昨日已呈上王爷,请王爷体念我主至诚,笑纳礼物,允许和谈。”
李显闻言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却这么多废话。”此言一出,荆迟不由大笑起来,笑得是前仰后合,有他带头,阶下众将也不由哄笑起来,尚承业脸色却变得如同猪肝一般。这时原本含笑看戏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纵然是故意折辱使臣,这样也有失体统,发出一声警告地轻咳,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在军中颇有威仪,只是冷冷环视众人一眼,笑声立刻停住,荆迟更是几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江哲又瞪了李显一眼,淡淡道:“贵使见谅,这和议之事,事关重大,齐王殿下虽然是主帅,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禀明陛下之后,不论事成与否,总会给阁下一个回复。”
虽然出言替尚承业解了围,但实际上我可是很讨厌这个尚承业,虽然是我设计通过他说服尚维钧加害陆灿,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会欣赏他,虽然很想直接将他拖下去千刀万剐的,可是既然已经准备今冬休战,用和议来敷衍一段时间倒也不错,免得杨秀、容渊这些人不安分,再说将来他父子自有恶贯满盈之日,却也不用我担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准备等到攻下南楚之后,将尚氏一门斩尽杀绝,想要讨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钟情于她的陆梅陆小姐。
说起来倒也有趣,我将关于陆梅出走建业之后的经历记录下来给李麟看,这一向冷酷无情的小子居然读得抹了半天眼泪。其实这也难怪,若非是听董缺所说,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会有那样的勇气和毅力,带着石玉锦逃到荒村,更别说石玉锦因为动了胎气难产,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都是这个小女孩忙里忙外照顾嫂子和侄儿,虽然得了董缺许多帮助,可是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我把这些告诉李麟知道,便是希望这小子不是仅仅被陆梅的艳光迷住,也不是因为放弃柔蓝而另寻寄托,我希望他真正爱上陆梅,这才能对得起泉下的陆灿。陆梅外柔内刚,温柔贤惠,若真的嫁给李麟,是这小子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轻叹了一口气,别人的事情都好办,怎么我自己的女儿却这么麻烦,我身子好了以后,本想干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让我做了江南行辕的监军,所谓监军,却是连自由行动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也罢了,反正军务我也不需担心,留在行辕之内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唯一令我头疼的便是柔蓝的婚事,虽然皇上没有明示,可是这两年来劝我的人不少,虽然都未明说,却是意思很明显,希望我同意这桩天作之合的姻缘。
但是我当真不愿蓝儿嫁给李骏,为了提防太后、皇后趁着我不在的机会立了蓝儿为太子妃,我索性将她留在身边,没让她回京,更不让她和李骏见面,希望时间能够冲淡她对李骏的情意。可是这丫头也真倔强,平日里在我面前温顺乖巧,贴心服侍,为我分忧解劳,这几个月甚至可以替我处理一些寻常文书了,绝对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只要我提到她和琮儿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语,绝不答应。两年没让她和李骏见面,书信未通,可是只要有人无意中提起李骏,便会立刻见到她竖起耳朵,若是听到李骏那里什么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还没有法子,难道我还能阻止她探听淮东那边的军报么?这般深情,让我见了越发疼惜,唉,若是这丫头效仿寻常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儿成婚了,父母之命,难道她敢违抗么?可是她偏偏一直逆来顺受,除了不肯松口许婚之外,就是最乖顺懂事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叫我怎么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乱想,恍惚间听见李显的声音道:“这柳如梦据闻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见识一下她的色艺,传本王令谕,让她上殿献艺。”
我皱皱眉,贡品的礼单似乎柔蓝忘记拿给我看了,回头低声问道:“蓝儿,这柳如梦是谁,也是南楚送来的礼物么?”
柔蓝目光闪动,低声答道:“爹爹,南楚国主送过来许多金银珠宝,还有歌舞女乐,这柳如梦据说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艺天下闻名,想来是南楚国主量珠而聘,送来这里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经沦落如此,岂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说着,我却皱紧了眉,这柳如梦三字我应该见过,只是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电转,突然想起陈稹呈上来的关于逾轮的情报,里面似乎提到他为一个风尘名妓做琴师,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梦。这件事情我并未留心,若非是我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想不起来,不过这两年逾轮已经离开了建业,想来和这女子已经没有什么纠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觉,我淡淡道:“南楚的贡品礼单怎么昨夜没有送来给我?”
柔蓝心中一惊,答道:“爹爹这两年来都不喜欢过问这些琐事,所以蓝儿也没有留意,只是将礼单归档了,既然爹爹要看,蓝儿这就让人取来。”
我摇头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说吧,以后不可疏忽大意,总要先禀明我之后再处置。”
柔蓝轻吐香舌,道:“是,爹爹。”
这时,我突然觉察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就连正在和我说话的柔蓝,还有素来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小顺子,两人的眼睛都径自望着殿门方向。
我觉得奇怪,正过身子向殿门望去,只觉脑中轰然,瞬间忘记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银安殿门口,一个头上罩着银纱的女子凝眸伫立,虽然只是静静站着,但是那绝代的风华已经展现无疑,隐隐间,似乎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那女子向前走来,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动间环佩叮咚,仿佛仙乐相随,走到阶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于地,精致的孔雀翎长裙在她四周散开,众人望去只见她青丝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见花容的执念。
李显青年时本是声色犬马之人,见识过的歌舞女乐不计其数,苦苦思索,却觉得鲜有人能比此女风华,眼中闪过异色,忆起昔日放纵,不由兴起,大笑道:“免礼平身,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那女子闻言起身,然后抬起螓首,银色头纱轻轻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双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显只觉这女子眉宇间带着不屈之意,虽是顾盼生姿,却更有绝世独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银安殿中顿时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气杀机笼罩起来,这样的气势,如今只有在李显挥斥方遒,杀伐决断之时才会展现出来,就是殿中的将领侍卫也都有些战栗不安,那女子初时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当她无意中瞥见李显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后,心中涌起怒火,娇躯中仿佛生出无穷力量,静静立在殿中,纵然是狂风骇浪,却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显越发兴起,拊掌道:“好个柳如梦,果然名不虚传,来人,传乐师上来,本王要看看你冠绝天下的舞姿。”
柳如梦闻言裣衽为礼,淡淡道:“妾身遵命。”
这时,那些南楚精挑细选的女乐走上殿来,这些乐师都是些秀丽女子,虽然不如柳如梦风华姿容,却也是十分美丽,只是这些女子走入殿来,却是个个战战兢兢,原来李显并未收敛威势,这些女子都不敢正视于他,就连手中的乐器都似乎生疏了许多,乐声断续不成曲调。在一旁的尚承业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声申斥,一个弹筝的女子越发慌乱惊恐,手一抖,已经弄断了一根筝弦,顿时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李显见状面上露出怒意,指着那弹筝女子道:“贱婢无礼,坏了本王观舞兴致。”
殿中将士见李显震怒,只是心中虽有怜香惜玉之意,却不敢多言。有些胆大的已经目视江哲和荆迟,这殿中也只有他们两人有资格出言劝解,不料荆迟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不知道神飞何处,而江哲却是目光凝注在柳如梦身上,神色有些如痴如醉,更是没有说情的闲心。
眼看这女子就要遭受重责,柳如梦本是侠骨柔肠之人,见状高声道:“王爷威仪如山,令妾等见而惊惧,亦是无奈之事,何必怪罪无辜弱女,王爷若是想看妾身舞艺,妾身能作无声之舞,便无管弦也无妨碍。”
李显闻言大笑道:“好个柳如梦,这般放肆无礼,本王理应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无声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两罪并罚,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梦微微一笑,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中央,长袖挥洒,便开始翩翩起舞,虽然没有曲乐,可是她飞旋的舞姿仿佛蕴藏着天然的韵律,环佩叮咚,连绵而悦耳的金玉之声听在众人耳中渐渐变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飞渡似的娇姿,繁杂多变的独特舞步,狂放而纵情的一舞扣人心弦。
柳如梦纵情飞舞着,这一刻她的心中仿佛响起了数年来伴着她起舞的动人箫声,何需管弦舞乐,那韵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没有可能和他相见,再也不能跟随自己的心意起舞,从今后自己便是笼中丝雀,再也没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愤化入舞姿,殿中众人纵是不识风情的莽夫,也能够感受到柳如梦无声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凄怆。待到柳如梦一舞终了,殿中已经满是唏嘘之声,柳如梦低首裣衽,广袖下垂,盈盈拜倒,不愿令人发觉她目中盈盈水气。
李显长叹一声,就是以他的坚毅心志,也险些泪落,原本早已决定将这次南楚送来的女乐赏赐军中将领,此刻也不由心动,不由道:“卿的舞艺果然天下无双,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习,不知道卿可愿从命?”
柳如梦眼中闪过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陈而来,生死不能自主,王爷何需动问。”
李显原本心中并无恶意,自从和嘉平公主林碧成亲之后,他已经失去拈花惹草的兴趣,此刻不过是怜惜柳如梦才艺,有心庇佑于她,更已准备让林碧做主,为这女子寻个归宿,但是柳如梦的回答却是这般冰冷,反而令李显越发好奇,道:“听卿的话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还不愿随本王回府么?卿不必矫饰,直言无妨,本王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柳如梦本是心中怀恨,此刻闻言也不论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岂能屈身相事仇雠。”
一言激起千层浪,本来殿上众人多半爱慕她的才艺品貌,想不到她说出这般悖逆之言,对于一个被当作礼物的女子来说,这般勇气世间少有,不论是气恼还是钦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梦身上,只是不知李显如何处置。
李显却并未恼怒,他初时故意放纵,本是有意戏弄尚承业,对于这些被当作贡品送来的歌舞女乐,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对柳如梦诸般相试,不过是一时兴起,见柳如梦这般言语,反觉正合她的气质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转,无意中见到江哲双目迷离,似乎神魂颠倒的模样,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来对女色并无多少兴趣,如今这般失态当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对这女子动情了么,此刻李显可全没想到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变色道:“岂有此理,本王对你这贱婢以礼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人,将此女押下去重责百鞭,而后将其送入军中为苦役。”
此言一出,不仅那些女乐个个胆寒,吓得魂不附体,就是那些大雍将领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业心恨柳如梦胡言乱语,唯恐破坏和议反觉心中快意,毫无出面求情之意,看在众人眼中,越发觉得齿冷。
两个侍卫走上殿来,上前欲要将柳如梦拖下去行刑,柳如梦也不哀告求饶,只是淡淡瞧了李显一眼,美目中满是鄙夷,也不待那两个侍卫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无边苦痛一般。
柔蓝见状大惊,心道虽然那柳如梦果然和齐王舅舅冲突起来,可是爹爹怎么没有出言相救,看来只有自己出面救下这位可敬的柳姑娘了,正待她想要鼓起勇气求情,却见江哲目中突然清明起来,朗声道:“且慢,王爷,此女虽然冒犯殿下,但请殿下怜她才艺,不要重责于她,也免得他人嘲笑我大雍没有容人之量。”
李显大喜,心想莫非自己竟然寻到了这人难得的软肋,试探地道:“莫非随云怜惜此女色艺,呵呵,这也是此女之福,既然如此,本王就将她送给你为侍妾如何?”
我闻言一愣,连忙道:“这怎么使得。”
李显故意作色道:“随云既然无心,那本王也不多事,快将柳如梦带下去行刑。”
我心中一痛,纵然察觉了李显眼中暗藏的笑意玄机,也不由道:“王爷手下留情,既然已经将此女送与本侯,若要责罚,也该是哲亲自施为。”
李显闻言心中狂笑,却不敢流露出来,只听江哲自称本侯,就知道他已经是十分恼怒,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大笑道:“好,将柳如梦送到监军住处,好生照顾,不得有失。”
我只觉得面上羞红,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众人的目光好似可以灼穿我的身躯一般,说起来我虽是驸马身份,可是纵然如此,有几个侍妾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不爱女色,纵然皇上赏赐美女,也都淡然拒绝,今日却不得已接受了柳如梦,当真是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气恼之下不由拂袖而起,也不顾什么礼仪,气冲冲地走出银安殿,也不回住处,更不寻车马,便安步当车走出行宫,到了街上,见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柔蓝在我身后低声问道:“爹爹,你不是真的想把那位柳姑娘收入房中吧?纵然娘亲不管,女儿也觉得不妥呢。”
我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目光落到她面上,却见她目中满是不安烦恼,心中一软,心道,柔蓝自幼便和长乐亲近,母女情深,不啻亲生,她为此忧心也是情理之中。目光一转,又发觉街上行人都在偷偷望来,柔蓝衣饰华贵,容色美丽,未免过于显眼,便叹道:“傻丫头,好了,我和你顺叔到外面散散心,你先回去吧,琮儿这两天应该回来了,这次我可是特意用了军令相召,想来也无人能拦阻,你替他安排一下住处,还有,好好安排一下那位柳姑娘,不要为难她。”虽然有些难堪,可是担心柔蓝为了替她娘亲出气,而欺辱了柳如梦,还是多说了一句话。说完便转头就走,也不敢去看柔蓝的神色,所以我自然不知道柔蓝眼中满是崇敬之色,正在暗暗祝祷道:“霍哥哥果然神机妙算,老天保佑他的计策能够成功,让爹爹越糊涂越好,可别识破了机关。”
此刻我脑中果然是一团混乱,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小顺子拉住我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要过分劳累,不如寻个清净所作休息一会儿。”
我停住脚步,这才察觉已经是额头见汗,今日阳光略有暖意,只是寒风吹拂,若是我再这般胡乱走动,只怕会受了风寒,苦涩的一笑,看到前面有座酒楼,便径自走去,也不理会上前招呼的伙计,走到二楼,看一间厢房帘拢高卷,知道无人,便走了进去,小顺子吩咐了几句,便放下了帘子,我心知暗中保护我的虎贲卫很快就会将楼上客人请出,说话也不需小心,跌坐在椅上,感受着厢房内的暖意,我再度陷入沉思。
已经十八年了,飘香玉碎珠沉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手抚指上玉环,忆起佳人的音容笑貌,心中痛楚非常,自从为她复仇之后,我便将昔日深情黄土深埋,纵然见到玉环想起她的时候,也强迫自己只去想些欢乐的事情,再和长乐成婚之后,一来是她的如海深情化解了我心中苦痛,二来也是不愿令长乐猜疑,所以更是将关于飘香的一切深藏于心,时间久了,我几乎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飘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我心中的伤痛从来都未痊愈。若非为了这个缘故,我又怎会放纵逾轮,任凭他脱离秘营,只因逾轮的伤痛与我正是同病相怜,只要想到世上还有一人和我一样心中有着飘香的影子,我便不会觉得孤独,所以只要逾轮不会坏了我的大事,我便不愿取他性命。
忆起柳如梦神似飘香的气质风采,不由魂断神伤,她一个弱女子,对着杀人盈野的齐王,在那纵是当世豪杰也不由屈膝的威势下竟敢奋起反抗,这般傲骨,令我想起昔日飘香怒斥韩王的事迹,想必当时的飘香也是这样的凛然无惧吧?
慢慢回忆着关于飘香的点点滴滴,就连惊闻飘香惨死的不堪回忆也再度涌上心头,任凭伤痛肆虐心头,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心中却是一清,只觉萦绕心头多年的积郁尽皆化去,挥手推开满面惶急过来探视的小顺子,我抬头笑道:“不要紧,这是心伤发作了,吐血之后就没有妨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搞鬼?”
小顺子放下心事,只觉江哲神情轻松之极,眉宇间更是多了一种洒脱的神采,恍惚之间,竟觉得仿佛回到了建业初见之时,那时候地江哲便是这般神情,只觉心中感慨万千,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连忙别过脸去,过了许久,才回过头道:“离开行宫之时,我已经传下谕令,查问此事。别人不知,陈稹和八骏多半都见过柳夫人,柳如梦神似夫人,此事他们不曾上报,想来也是怕引起公子伤心,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如今柳如梦被送到雍营,他们却仍不禀明此事,令公子促不及防见到此女,此事绝不能容,请公子下令惩戒,以儆效尤。”
我摇头道:“罢了,初时不说,也是他们的心意,再说我记得逾轮和此女有些瓜葛,如今想来也应是此女神似柳飘香的缘故,他们瞒过此事也是用心良苦,至于今日之事,虽然应该责罚,可是毕竟解了我多年心结,却也不要过分怪罪他们,只是查清楚也就罢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是想不出来,罢了,我们先回去吧。”
小顺子犹豫了一下,道:“公子,那位柳姑娘如何安排?”
我闻言一怔,目光落到小顺子面上,见他神色似有隐忧,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过来,等他神色茫然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指轻弹,小顺子立刻捂住了额头,露出无辜之色,虽然明知我这一个暴栗对他来说还不如蚊子咬他一口,而且若非他甘心情愿,我更是没有可能得手,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骂道:“混蛋,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岂会这般放不下,更不会做出李代桃僵之事,若是做出那种事情,不仅对不起长乐深情,更是对不起飘香。这女子也是可敬可怜,过几日问问她的心意再做决定吧,飘香已经不幸,我不愿她也红颜薄命。”
说罢我起身走出厢房,果然见到虎贲卫已经在外面宿卫,径自走出酒楼,上了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马车,径自回府,全然没有留意到小顺子一路上眼神忽忽而迷惑,忽而闪烁,最后变得清明如寒冰。
小顺子侧过脸去,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面上更是露出了然的神色,虽然觉得自己应该提醒江哲一下,但是心思数转,瞥了一眼仍在皱眉思索的江哲,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