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莲!英莲!”
突然,一个低沉高亢的声音,自苍穹深处的云朵中传来。
隆隆作响的鼓膜。
那是谁?谁的声音?
她在记忆中搜寻这个熟悉到让她流泪的声音,微微的翕动干裂的嘴唇。
湿漉漉的眼眶内,陡然溢满光芒,她再一次挣扎着站起来。
刹那间,风起云涌,雷电轰鸣,白色的大地和苍穹灰飞湮灭。
怎能忘记这个声音,纵使隔着天山的阻隔,她依然能够夜夜在睡梦中清晰的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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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莲,我明天就要去部队了。”
他刚毅的眼眶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冷峻的脸上布满了哀伤与不舍。
她转过身,拭去眼床上泛滥成灾的泪水。
“傻云根,去就去,你哭什么,还大男人呢!”
她强颜欢笑,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我哪儿哭了,没有……真的没有!”
他的措辞间充满了慌乱与掩饰,再血性的男儿也有至柔的一面。
“我……只是担心他。”
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肚子。
“那你就不担心我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神中布满了“哀怨”。
“怎么会呢?我两个都担心!”
他知道,她又在耍小性子了,但这时,也恰是他最欢喜的。她嗔怒的样子,曾在他枕着天山入睡的每个夜晚,久久地萦绕在沉沉的睡梦里。
“骗我!”
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拧了一把。
“那你说怎么办呢?”
他舒眉而笑,这时的她定有要他完成的愿望。
“这个嘛……”
她用指头抵着面颊,若有所思。
短暂的沉思后,她抬起头,满面拨云见日的笑容。
“这个嘛……你再给我唱首《阿诗玛》吧!”
他佯装为难的挠头,乘她不防备的间隙,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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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我和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布拉加
从此妈妈不忧伤
不忧伤
……
哥哥像顶帽子盖在妹妹头上
妹妹像朵菌子生在哥哥的大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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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们就那样紧紧地拥着彼此,忧伤的唱着,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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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魇中脱身后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丈夫悲伤而泣的脸庞。
“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心中本是被一阵温存触动,可话到嘴边又变了味。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他欣喜若狂。抱着妻子虚弱的身子,心中一阵阵的绞痛。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捶了几下他的肩膀。
“你就不能小声点,别惊扰了孩子!”
提到孩子,她的眼泪再次刷刷地流了出来。那是相当奇怪的事,明明干涸见底的眼床,在那一刻,陡然涨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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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雨,伴随着阵阵雷声,倾泻而下。
他们抱着孩子,在大雨中踟蹰前进。
他们走遍了小城的所有医院,没有哪个敢接奄奄一息的孩子。
从上午到下午,直到接近傍晚,前功尽弃的他们才疲惫的回到家中。
夫妻两人坐在沙发中,相顾无言。
气若游丝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空洞地睁着双眼,溃烂的嘴巴呆呆地张着。
他的口腔内,从嗓眼到舌根,再到嘴唇,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的。黄白色的,粘稠的絮状物,蜘蛛网一样结满了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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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寂静的房间内,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母亲仓皇地冲到门口,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父亲也“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门口站着的是院内的老王。
“孩子怎么样了?”
前脚还没踏入门,劈头盖脑的就是一句。
母亲眼角的泪水哗地淌了出来,她满是伤痛地摇了摇头。
“烧还没退?”
母亲点了点头,抬起手去擦汹涌而落的泪水。
“快点去抱孩子!”
老王提高声音对沉默中的父亲说。
母亲猛地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盯着老王张合的嘴唇。
“刚在西城附近的茶馆,听他们说筒子巷内有个高先生,祖传治白喉的,非常了得!”
夫妻两个眼神一换,心中那盏熄灭的灯,火焰忽的一声蹿了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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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巷距离小院一个小时的路程。找到高先生家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当时,高先生还在睡觉,中午喝的酒还没醒过来。
醉气冲天的高先生,看到躺在夫妻怀中的孩子,脸上立马阴沉下去。
“怎么现在才来!”
夫妻俩面面相觊,不能言语。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来里屋!”
女人拉了拉高先生的衣角,使了个眼色。
高先生回瞪了一眼,匆匆的去取药。
“你是不是酒劲还没醒,都这样了你还敢医!”
女人在身后嚷嚷。
“你懂什么!”
高先生头也没回。
“大妹子,你们还是赶紧去医院吧,他喝醉了,别让他耽误了孩子呀!”
女人看高先生倔脾气又上来了,便回身来劝夫妻俩人。
“大姐,您就让大哥试试吧!全城所有的医院我们都去了,没有敢接的。您们的大恩大德,我们终身都不会忘的!”
母亲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如决堤的洪水,连绵不绝。
“这个……这个……”
女人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定然清楚身为人母的不易。
“那就让老高,尽力给孩子医吧!”
女人轻叹一声,也起步走进了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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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她从未经历过那么漫长的几分钟。
旷野里的蒿草几度枯荣,北极的冰川几度消融。
一颗心高高的悬在嗓眼,暗淡的灯光下,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药房的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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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她从未经历过那么漫长的几分钟。
荒芜的山头,红了又黯,黯了又红,南飞的大雁,去了又归,归了又去。
她的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鲜艳的红色顺着指尖流淌,滴落在地上诡异地绽放。
巫麽的身影渐渐地隐去,最终消失在光影暗淡的门口。
混沌的眼球表层,结满蛛网状的血丝。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坚强,十七岁那年,四百里山地的跋涉,磨穿了鞋底,磨破了脚掌,依然无法将她击败。如此要强的一个女人,困难面前,从未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但是,此刻的她,红涩肿胀的眼睛中,没有丝毫的焦点,纵横的泪壑间,落满灰色的尘埃,麻木的脸颊上没有丝毫生机。
再过坚强的女人,再过安全的心理防线,也有颓然溃弃的一刻。
面对气若游丝的孩子,她不得不卸下坚强的面具,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