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二章(11)白云低处雁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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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慕走了之后,青罗恍惚间做了一个梦。不过是黄昏时候的片刻小眠,于梦境中的她却犹如过了一世。梦里整个定云江沿岸燃起了大火,从京城燃烧到玉晖峡,落阳峡,桃源川,一路烧到了蓉城。无数村落在战火里消失成了灰烬,她听得见火焰里头无助的呼喊,感受得到那烈火的浓烟和温度,然而伸出手去,却触碰不到。她谁也救不了,就连她自己的身影,也在烈火中慢慢消失了。

  她还在大火之中看见了怀慕的脸,还有苏衡,澎涞,董余,董润,文崎,文岄,甚至还有高羽,他们被困在火焰里,拔刀相向,面目狰狞。她熟悉的那些神情,温和的,严肃的,飞扬的,冷峻的都消失不见,他们的脸上,只剩下残暴和绝望。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脸被烈火烧毁,然而却丝毫也没有办法。她好像是独自一人在人间,看着地狱烈火在另一个世界里焚烧了她熟悉的一切,却束手无策。

  青罗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暮色将近,屋子里还并不曾点起灯,安安静静的一片昏暗。青罗仔细去听,门外孩子们的欢笑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感到有些无助,有些害怕。这一瞬间,她只想要有人在身边陪伴。这不像是平日的她,也许是孕中多思,也许是方才那个噩梦,她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软弱。

  青罗勉强起身,慢慢走了出去。这个时辰,外头还余着几点夕阳余晖,倒是比屋子里头亮堂些。春潭水波盈盈,在暮色里似乎带着几分羞涩。水畔从青欢堂移来的合欢花树娉娉婷婷,落下几点粉红色的花朵在水面上,愈发动人。青罗走到水边,隔了春山的树影,远远能瞧得见底下春水蜿蜒,水光明澈,水岸上的杨柳依依,还带着几分斜阳的红影。此时的宜园那样静谧,与她梦境里的疯狂凄惨,丝毫也没有关联。

  青罗舒了一口气,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了。这里是她的家,安宁祥和,弥漫着的不是血与火的味道,只有花香。然而她心里总有些不安,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就像是在梦里,自己分明看得见一切,却又无处着力。青罗在这温柔到几乎让人沉醉忘我的暮色里独立良久,等到最后一点红晕也消失不见,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遗忘什么。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裴梁的书信,也没有见过他了。

  在这些日子里,她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有怀慕,还有身边几个丫头。偶然间有人来瞧她,怀蕊,童嬷嬷,长郡主也曾经来过两回,说的都是闲话。那些曾经近在她身边的政事,也不知是哪一日开始,就断了讯息。而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的自己,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直到今日,怀芷的突然来访,敦煌的死讯,才让她惊觉,她已经离自己曾经的世界太远了。

  裴梁接到青罗的传召来来到飞蒙馆时,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他还不曾想到如何应答。他许久不曾来飞蒙馆,尽管青罗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怀慕的命令也是将雀符交给青罗,由他代领,他也算是青罗的部下。然而到底内外有别,他并不能时常前来。所有的书信,都是经了翠墨的手传达给青罗。

  再一次站在飞蒙馆前,他竟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他想要进去,却又不敢进去,想要见她,却又害怕见她。他知道青罗既然传召自己,就必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避讳着人瞧见。可是他站在这门前,却总觉得自己不能见光一般。他的心里有一个结,让他总是无法坦坦荡荡地看着这里头的那个人,尽管他的心里,其实期盼着看见她。

  裴梁站在门前踟蹰,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裴梁急转过头,却见自己心中所想之人,盈盈在水一方。春潭曲折多致,岸上凸出平平正正一方石矶,紧紧贴着水面,上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古藤雕刻的茶桌,配着两只茶凳,青罗正端坐在那里。石矶上不曾点灯,只在茶桌上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犹如一轮明月。围绕石矶的水面上,点着五六盏莲花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水灯不曾随着春水流入下头的瀑布里去,星星点点地漂浮在那里,围绕在青罗身边,犹如众星拱月。

  裴梁看着珠光笼罩的那一个人,在水一方,犹如梦中。直到他在青罗对面坐下,他还觉得不曾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子素手纤纤,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那茶香在合欢花的香气里渗出来,叫他觉得安宁,又觉得有些迷惘。他听见她的声音,柔和得几乎像是回声,“我觉得心里烦乱,沏一盏茶来静一静心。”说着递与他一盏茶,“请。”

  裴梁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出乎意料,那茶虽然清香,却是极苦,只是那苦味倒叫他回过了神来。裴梁终于将视线从青罗沏茶的手上移开,望向明珠柔光照耀下的那一双眼睛。他分明看见,青罗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忧虑。他情不自禁地问,“你怎么了?”裴梁切切地望着青罗,青罗却像是不曾察觉他语气的僭越,甚至不曾听见他方才的那一句话。她仍是慢悠悠地动作,饮着自己的那一杯茶,似乎是因为茶的苦涩,微微蹙起了眉头。他从不曾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几乎像是软弱。

  青罗只喝了一口,便将被子搁在了一边,抬头望着裴梁,“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裴梁闻言一震,这样的一句问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想过青罗会问自己这样的话,然而此时此刻如此静谧温柔,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一句。他自然是瞒了她一些事情的,却不知她此时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瞒她,此时却又不忍心瞒她。裴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只怔怔地望着青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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