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问到唐成升官的事情时一边的唐栓虽没有说话,却全在这边。
“娘,你叫我回来就为问这事?”,唐成真是无语的很,不过这倒也是个把刚才的决定说出来的好机会,“吏部是来了公文要升我为六品官儿,不过我不打算干了”。
“什么?”,闻言太过吃惊的唐张氏猛然从坐榻上站了起来,唐栓正揽着小猫蛋儿的手也陡然僵在了半空中。
唐成上前两步扶着唐张氏重新坐下,手上顺势将猫蛋儿抱进怀里后,将此次升官的前后经过和风险一一说了个清楚。
唐栓两人那里知道官场上的这些猫腻?向来只以为升官肯定就是好事,此番听唐成一说当真是脸色白,唐张氏目瞪口呆的听完后双手合什连连念佛不已,嘴里碎碎念道:“不去的好,不去的好!”。
与浑家的表现比起来,同样一脸惊异的唐栓脸上多了几分黯然,年来保养的细嫩多了的手指在头上使劲挠着,“成,你这要不去饶乐,朝廷不会治你的罪吧?”。
“太平年月里要当官不容易,辞官还有什么难的?”,轻轻与女儿磨着额头的唐成笑答道:“任那一朝天子坐明堂也没有不让人辞官的道理,走一个人就空一个缺出来,吏部的老爷们该是求之不得”。
“这就好”,闻言唐栓舒了一口气,从头上收回手来沉声道:“我跟你娘没什么用场,成你是读过大书经见过大世面的,这么大的事儿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拿主意,不管你最后怎么定,爹就说一句,只要我跟你娘这两双手还在,只要家里的地还在,你就别怕饿了肚子”。
唐栓的话朴实到了极处,但正是这朴实到极点地话听得唐成心中一热,有这样的家人倾尽全力的支持,即便遭遇到再大地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嗯”,唐成没再多说什么,抱着小猫蛋儿使劲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决定辞官。唐张氏便派丫头将李英纨及兰草叫了过来。一并打了下人往东谷去唤回郑凌意。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返程地事情。
说到这个话题唐成实在是内疚地很。家人们千里迢迢从山南东道过来没消停几个月就又要辛辛苦苦地赶回程。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在路上赶。这份辛苦自不必说。更别提女儿小猫蛋儿仅仅才一岁多。而算算时令。即便就这几天里紧赶着动身上路。在路上地大多数时间也避不过冬天去。
唐成有心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儿之后再往回赶。却又实在不放心龙门地局势。看今天吏部公文里备注上地说明。朝廷在下月初一就将重申太宗皇帝“海内如一”地旧诏。这道诏书就将是引爆饶乐局势地导火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呆在这里委实太不安全。
家庭会议之时。唐成一方面为家人风雨兼程地辛苦内疚、心疼;另一方面想着就要走时。心底最深处那股子苦苦涩涩地感觉总会不期然地翻涌上来。且越来越强烈。
就在一家人计议地差不多了地时候。丫头忽来报说阿史德支在外请见。唐成自然知道他来地目地。一声深长地叹息后走了出去。
“大人要走?”。阿史德支甚至都等不急到书房。一见到唐成出来便在内衙门口追问了出来。
见唐成点了点头,阿史德支眼里最后的一点期望也没了,整个人就如同破了口子地气球般委顿下来,“我这四万多族人刚刚迁居过来……还有城外那大市场……大人怎么就要走,大人……怎么能走?”。
阿史德支的表情和言语直让唐成心中的内疚愈甚,不管是大市场地投入还是数万九姓胡的迁居,虽然这是交易地一部分,但这些人毕竟是处于对他的信任才毅然走出这一步地,此前饶乐局势已坏而九姓胡并未停止迁居的步伐就更是如此,此刻眼见着龙门有池鱼之危时自己却拔脚先走,这……。
“不是我想走,吏部来了公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心绪沉重的唐成上前一步拍了拍阿史德支的肩膀,“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了,吏部指定接手县衙事务的张县尉乃是我的结拜兄弟,他抚政治政之策与某一脉相承,不拘是大市场还是那些个迁居过来的九姓胡,只要是某当日答应之事县衙定无更易,于这一节上诸位尽可放心!”。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阿史德支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多少,低声叹道:“现在的龙门实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张县尉虽则聪颖,但毕竟年轻,来的时间又短,当此之时大人再一走……”,言至此处,阿史德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随即急于向族人通报消息的他坚拒了唐成书房看茶的邀请转身去了。
唐成目送着阿史德支急匆匆的身影去远,又看着一脸沉重之色的郑凌意快步而来,身子动也没动。
“夫君,外面传言你升官要走的事情可是真的?”。
“要走是真的”,唐成落寞的一
底那苦涩的感觉越翻涌的厉害,“不过却不是升挂印辞官”。
听唐成简短说完事情的原委后,郑凌意那声幽长的叹息让人心酸不已,一时间夫妻两人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想回内衙,便这么无言的并肩站着,默默的看着前方那片他们为之劳碌了许久的县衙。
良久之后,看着前方的郑凌意幽幽的开了口,“走之前夫君抽空再到东谷,梯子田已经修好了,从山脚到山顶一块块儿整齐的平田跟用刀切出来的一样,每面坡都是这样,一面连着一面,一眼都望不到头儿!夫君你知道庄户们私下里都管这田叫什么?”。
“成田!”,不等唐成回答,郑凌意已自用梦呓般的幽幽语调先说了出来,“用的是夫君你地名字!这些成田和那一架架水车,还有山坡下已建的七七八八的房舍放在一起,赶上薄暮晚霞地时候,就是再好的国手画师也画不出那等地美景来!可惜这等人间桃花源咱们竟看不到它正式建成……”,说到这里时,郑凌意满是忧伤的语调中已有了哽咽之意,“夫君,你说……饶乐的战火会烧到东谷吗,啊?”。
“那梯田都是用石头砌的,就是真烧了也不怕”,即便是唐成拼命的往好处想往好处说以安慰郑凌意,同时也是安慰自己,但他脑海中却不可遏止地出现了东谷一片大火的场面,一架架簇新的水车在烈焰中焚为灰烬,一座座刚刚修好的房子在火焰中轰然倒塌,脑子里翻涌着这些画面时,唐成心中的苦涩翻涌若非强力压制,早已沸腾的撕破胸膛冲出来,“饶乐奚是游牧民族,他们要田地也没用”。
“这就好,这就好……”,虽然时令已是夏日,郑凌意却不堪寒冷似地往唐成肩膀上紧紧靠过去。
内衙门口毕竟不是久呆之地,然而就在唐成拥住意气消沉的郑凌意正往里边走时,身后一个差役急急忙忙的追过来,人还在大老远就已开口叫道:“县尊大人,衙门口有大量百姓聚集,赵县尉请大人到衙门口”。
当唐成急步匆匆的赶到县衙门口时,衙门前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就这仍有许多百姓从四下里往这边赶,人群里嚣杂喧闹,说地却是同一个话题。
唐成一出现,守在衙门口台阶上的差役们悄然长出了一口气退往两边,阶下的人群也由前到后慢慢安静下来。
“唐大人,你不能走啊!”,不知人群里谁先开地口,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迅即被燃爆了,一时间“不能走”地呼喊声响彻长街;同样不知道是谁率先拜倒在地,衙门前的人群就像六月里被大风吹过地麦田一浪赶着一浪的齐刷刷倒了下去。
数百千人齐俯,只为一个理由,他们要留住唐成,要为自己,为龙门留住这个几十年不遇的好官,尤其是在当前饶乐局势传言纷纷人心难定的时候,他们更是要留住全县人的主心骨。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全都跪在地上用无比殷切的眼神看着你,嘴里不断呼喊着不能走,无论后世还是穿越之后,唐成从不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便他在后世的电视剧中偶一见到这样的镜头时必然要嗤之以鼻的骂一句脑残狗血,但此时自己真正遭遇时,还是被彻底的震撼和感动了。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强烈心理满足,由此催生出的是感情与责任,此前想到要走时本就苦涩烦乱的心绪在经过了如此的催化剂之后,唐成自上任以来在人前一直敛藏着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沙哑着的喉咙还没蹦出一个字儿,红的双眼里已有两滴涩泪窜出。
饶是唐成闭眼的快,也没能收住这两滴溢出的泪水,阶下本就惶惶的百姓们那堪这样的场面,看着素来沉稳的县尊大人真情流露,眼落涩泪,先是那些孩子和妇人忍不住的哭了出来,继而许多汉子也忍不住低下头掩藏住红的眼圈儿,从唐成出来到现在未一言,衙门前已是哭声一片,整个场面哀痛无比。
正在台阶上的唐成紧闭双眼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时,靠前的人群里几个白苍苍的老被其他的百姓促推着站起身走上前来。
几个老人中年级最大的一个颤颤巍巍的到了阶下后,推开身边人的搀扶哆哆嗦嗦的拜下身去,“自大人上任以来,实以父母之心善待龙门子民,近年余以来县政清明,百姓安居、生业繁盛,若以县尊大人于我龙门百姓之恩惠,今日便是送上十面、百面德政碑亦不足以表达我等感激之情。然则此时不见一面德政碑,实因子民们万万舍不得大人”。
费尽力气说完这几句话后,那老人颤巍巍站起身上了台阶后再次拜倒在唐成面前,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靴子,“大人,留下吧!”,言未毕,这白苍苍的老人已是涕泪横流,与此同时,其他几位老人也都拜倒下去,十多只手都抓在唐成的薄底官靴上,“大人,留下来吧!”。
这幕一出,阶下百姓群中地哭声愈
了,许多人竟是用怒吼一般的语调跟着老人们一起人,留下来吧!”,其声之大,整个长街都嗡嗡回响。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那些个公差们再也忍不住地低头悄悄揩抹眼角,唐成刚刚收摄起的情绪如同溃堤地洪水般汹涌而出,行行浊泪从紧闭的眼角处一串串不受控制的滑落流出。
现在的他只觉得心里一团火似的东西不断膨胀上涌,紧紧地堵在了喉咙口儿,鼻子里更是酸的难受,实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便在这时,钱三疤从阶下的人群里艰难的走了上来,因唐成被那些老人围着他也靠近不得,只能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道:“大人要走的消息传到东谷了,万余庄户们现正在成群结队往这边赶,这些人太多……大人看要不要放他们进城?”。
“龙门百姓要进龙门县城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钱总捕你去找城门监,请他将手下三百镇军兄弟都调出来沿途沿街布防以维持人群秩序”,涩涩地说完,唐成反手抹去脸上冰冷的眼泪后俯身去扶老人们起身。
“不走了,不走了!”,唐成将那年纪最长的老人扶起来后,直视着他那双婆娑浑浊的泪眼郑重声道:“本官定当竭尽全力以保龙门安全”。
那老人并不明白唐成话里的真正意思,但“不走了”三个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便欲再次拜倒为谢,被唐成强拉住后这因喜流泪地老人转过头去竭尽全力的说了一声,“县尊大人不走了!”。
这句话在极快的时间里传遍了整个衙门口阶梯下地人群,哭声未尽震天的欢呼声已随即响起。
唐成拱手向阶下连行了四个团礼后,欢呼声才慢慢地小下来。
“本县尚有紧急公务处理,列位便请回吧,你们几个过来,好生将列位老送回家”,招来一边的公差吩咐完毕后,唐成再次向老人及阶下地百姓们行了一个团礼后,转身回衙而去。
“大哥,做官做到你这地步,真值了!”。
看着跟上来的张相文双眼红,唐成特意嘱咐道:“今日有这场面就说明我此前在龙门推行的这些政令有可取之处,你接手县政之后短期之内还是不要大变的好……”。
唐成正自说到这里时,蓦然便听身后有一人朗声叫着他的字,“唐无缺!”。
自打唐成抵任龙门县令以来,在外面谁不要尊他一声“大人”,就连张相文在人前也不例外,是以这声大庭广众之下的呼喊听来份外特别,唐张两人应声停步转过头来时,便见着衙前阶下正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白衣胜雪的儒服士子。
一见着这人,张相文顿时嘟囓出口,“柳随风!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自打刚才说出那句“不走了”之后,唐成此前心底的苦涩与烦躁顿时一扫而空,虽则前途艰难甚或有性命之虞,但对此时的他而言,这不过是愈激起他的斗志罢了。
乍然之间解了心中枷锁,又在这千里之外突遇故交,于唐成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当下也理会张相文的嘟囓,满脸笑容的快步而出,走到柳随风身边后便狠狠在他肩头擂了一拳,“好你个柳无涯,什么时候到的龙门,竟不来寻我?”。
听柳随风在县衙门前随意呼喝县尊大人的官讳,他身边许多正自散去的百姓猛的停住了脚步对其怒目而视,这些人一边瞪着他一边看着衙门里面的唐成,只要县尊大人一个脸色不对,柳随风必定逃不过一顿群殴胖揍。
及至见县尊大人对这人如此亲热之后,百姓们这才收了怒色,只是却不肯就走也不靠前的在四周里围起了圈子,此时他们再看柳无涯时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看看这长相,看看这气度,听听这名字,啧啧,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果然不愧是县尊大人的好友!
故人相见的私事却被人这样围着看毕竟别扭,唐成问完之后,侧身引手道:“走,内衙书房说话”。
经年不见的柳随风却是半点没变,依旧是那般骄傲的目无余子,虽被众人围观也没有半点不自然,边往里走边含笑道:“我三日之前便已到了龙门”。
“噢!”,直到此时唐成才猛然想起来柳随风在这个时候出现,那刚才自己人前落泪的场面岂非全被他看到了?
一念至此,唐成心里颇是别扭,“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
似是知道唐成的心思一般,柳随风闻言后莞尔一笑,“某适才站在对面的树后,明府大人自然见不到我。若非是见着适才那一幕,某也不会呼名相见”。
言至此处,柳随风蓦然停了步子收起脸上的笑容向唐成正色拱手行了一礼,“三载以来某常怀与汝争胜之心,直至今日,直至适才,才说的出一个输字,且输的是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