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感伤,赵守诚离了沁园。出得门去,他向东看了一眼,那复杂的眼神,或许连他自己见了,也不能明白其中所代表的真义。虽然他已经有仗剑傲行于世的想法,可是他并不是圣人,心的彷徨让他不自觉的对那个方向望而却步。他霍地转身,向西市的方向行去。
与主要经营各地土产的东市不同的,西市是胡族商人和西域客商交易之地。而这长安都邑之中繁盛兴旺的东西两市,可以说正是连通大唐与西域各国之间的丝绸之路的真正端点。
在东市之中,最让人注目的当属被店铺环绕的凌烟阁和市丞处理公务的东市署,那东市署正是管理着东市之中买卖秩序和制作供应戥秤、厘定物价事宜。可是在西市之中,却并没有与之相应的“西市署”。在赵守诚眼前熙熙攘攘的西市人潮和货摊之中,可以看到的,除却远街角处的大唐国子监,最显眼的便是严家“永升”的主栈。大唐开国一百余年,商业空前繁盛,尤其是西市渐渐演变成胡商聚集的场所,原本西市署的严格管束却似乎成了一种桎梏。于是,这种秩序维持者的地位渐渐地由长安城内经营西域的大商家给取代,在严损之遇刺之前,“永升”扮演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又过渭桥,西市便在眼前。赵守诚有一点落寞地缓缓步上弧型如虹的桥顶,突然发觉身边的人潮正如同春季太液池水一般向市集中涌动,在一个显然是不久前搭建的木质高台之下汇成一股,人头攒动着。赵守诚随着人潮,到了那台下,抬头看上边,却树着几根木柱,其中之一以牛筋缚着一个上身赤脚敢曼(“敢曼”为梵语,指下身所穿的贴衣)而肤黑如漆的男子。
这些黑人正是所谓的“昆仑奴”。自前朝武后专权时,乃有海盗将南海一带的土著蛮鬼掳至集中买卖,由于肤色黝黑,所以称之“昆仑奴”(古时的“昆仑”有表示黑的意思)。因为体格特异,性情温良,踏实肯干,京中豪强趋之若骛,将之瓜分殆尽。后来,上街带上两个样貌特异的昆仑奴,成了世家少爷之中最时兴的风尚。
赵守诚细看哪黑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却被绑在此间,如俎上鱼肉由人宰割。可是,观察入微的赵守诚很快发觉了不寻常的地方。那个黑奴虽然与来自南海的“昆仑奴”一般体黑卷发,但脸容轮廓却有些差异。而服饰上,这人也不是上身**斜披帛带,横幅绕腰的打扮。而在他们旁边站着的,却是几个波斯客商模样的男子,操着生硬的汉话吆喝着。
赵守诚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这种当街鬻人的场面,怕是好几年没见到了吧?自玄宗开朝以来,蓄养“昆仑奴”的风气曾经盛极一时,因为体貌特异,性情温良,踏实肯干,京中豪强趋之若骛,将之瓜分殆尽。后来,上街带上两个样貌特异的昆仑奴,成了世家少爷之中最时兴的摆阔方式。而南海诸国也将这些黑人作为年贡送往长安。此种风尚一开,西市几乎便成了贩卖昆仑奴的专市,就连原本一向只售珠宝香料和药材的西域客商,也如同一窝蜂地参与,牟取其中暴利。可是,赵守诚又曾听严府中人说过,那些胡商手中的黑奴却不是来自南海,而是更远的极西之地的沙漠之国,比较南海黑奴的擅水性及爬高,他们却是力大如牛且身手敏捷。更是成为大户门护院保镖的首选。于是,这种势头愈演愈烈。
直到隐执长安商界牛耳的严损之通过当时尚为朝中要员的其兄挺之,向户部力陈此种混乱场面对天朝国威及市间秩序的弊端,再加上本来就有禁止公开买卖奴仆的条轨,终于使得西市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之后严家的永升栈,也隐隐成为西市实质上的“市署”,掌控着与西域贸易的平衡。而眼前的一幕,却可以看出,严损之殁去之后,虽然有严丽娘的苦苦支撑,但西市之中的现状似乎也接近崩溃的边缘。
赵守诚心中疑窦顿生,但是比较起思索这让人暂时抓不到头绪的问题,那缚在柱上,牛筋狠狠勒在肌肉里的少年昆仑奴的眼光才是真正的教他心中震撼!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极度的愤懑却有没有一丝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火焰一般的焦灼和无尽的悲哀,那并不是企求同情的眼光,要求怜悯的人不会有这种坚韧。赵守诚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后国子监中被人欺凌的自己,他不禁将手中的纯钧的鞘稍稍地攥紧了一些……
可是似乎有人已经抢先做了他想做的,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红色的影子掠过了所有人的头顶,下一课,已经落在了台上。在旁人看来,赵守诚却将那人舒展而随意的身法摄入了眼底。又是一个高手……
那是一个穿着短襟僧衣的行脚僧,可是僧衣居然是红色的。那长不盈寸的头发,居然也是如同烈火一般的颜色。那么,他的心呢?是否也是一团火焰?
他的肩上扛着一根包着金箍的铁色长棍,两手自肩后随意地搭在那棍的两头,然后,他突然一手放开,另一手抓着长棍,让它绕着颈根转动起来,接着舞了个花,手再向下猛地一挫。长棍无声无息地插进了台上的木板之中。
“放他下来……”他一手抓着长棍的上端,另一手骈指对着被缚的少年,说。眼光却根本没有落在那两个商人身上。
那两人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却马上回过神来,蹭地从身边掣出弯刀,拔刀之时,居然毫不凝滞。握刀在手,也是沉稳有力。居然也是会家子,而且功力不弱。那两柄弯刀也是薄如蝉翼,锋锐非常。
赵守诚心中一动——依大唐律例,当街械斗者将处以严惩。而那两个胡商却似乎有恃无恐,不仅无视那严损之生前不成文的禁令,居然还敢出手。尤其是在见到那僧人的身法之后……
那行者神态安然,口气却缓下来道:“请放他下来。”
那两人面面相觑,却见面前这高深莫测的僧人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也自安下了心,可是执刀之手却没有放下来。其中一人堆着笑道:“大师……”
那僧人眼中神光暴现,突然喝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没有什么大师,也没有什么‘昆仑奴’。一切众生平等,真正卑下的,只有你们的心,和他有什么相关?我不愿被绑缚,众生也一样不愿被绑缚。”
这话说的既快且突兀,那两个波斯人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怔怔地看着那僧人。而台下看热闹的,显然也不明白这和尚说了些什么。只有赵守诚暗自点头。
僧人全不计较旁人眼光,松开握棍的手,径直去解那黑肤少年身上的牛筋。那两人反应过来,一起出刀朝那僧人空门大漏的脊背戳去。
台下惊呼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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