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高明远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浑身哆嗦着解开捆绑我的布带,再帮我穿好衣服,然后声音异常颤抖地说:“梅子,你看着我,我求你看着我。”
我扭脸冷冷地望向窗外。
“梅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自己错了,低估了自己对你的感情,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要不然就是这该死的酒有问题……求你原谅我伤你。”他突然跪在床前,泪水滴湿了我的衣衫。
“要忏悔是吗?到伦敦的大街上去跪,这里不是你高明远哭哭啼啼的地方。”
恨,恨把我从脆弱和羞愤的瘫软中拉了起来。
“梅子,无论怎样,我是爱你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听我一次,好吗?”
我挣扎着离开那张充满耻辱的床,再挣扎着走到长窗前,长窗前是我令高明远难熬的沉默。他还存在一个梦幻。
静夜里的一切都落入漫天细雨的细碎声响里。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行了,突然觉得自己要倒下去,倒在长窗前的地板上。
我是那么累,好像有人在催促我,催促我的灵魂赶快奔上通往奈何桥的路。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女人,女人不应该逞强啊。可是,我想逞强一次,我必须逞强地站在那里,因为我死也不愿意在高明远面前倒下去,因而用一种冷到极致的声音告诉他:“我不想看见你,这里也不再有人和你说话,你最好自己走出去。”
高明远知道自己的失控和失态已经酿成不可挽回的败局,不得不起身走了出去。
在漫天落雨的细碎声响里,我突然觉得世间万物透明得如月光流过的溪水。
烛光灭了,我沉默地望着黑暗中的居所,满眼满心都是悲怜和厌弃。
这时,一道阴冷的亮光从茶几的方向折射而来,借着房间里黑暗的反差,我辨出那是西餐使用的一副刀叉。
我走过去,没有任何声响地拿起来,看了又看,难道它是专门为我这个黑暗的夜晚准备的吗?我不想死,但它肯定是眼前帮我转移痛苦的最好方法,于是我对着它悲凉地笑起来,然后回到床前,躺下来,躺在让我受尽屈辱的床铺上,轻轻举起来,锋利的刀口瞬间在我瘦削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血如泪水般流出来。我却感觉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我躯体内的屈辱和疼痛。
此时此刻,在生命的绝望里,我有一丝欣喜。因为这件事,我终于可以自主了。可是,绝望里,我又越加悲哀。
也就在半个月之前,我历经所有的疼痛和千辛万苦,逃离了死亡的追寻。可是,今天,我却主动选择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异国他乡,选择了这样一个雨夜,选择以这种自我结束的可悲方式,走完了我人生最后的旅程,以致我的心里,只有,只有无尽的难受,无尽的伤感,无尽的辛酸,无尽的泪水。
高明远在我眼里从此成了一个卑鄙的男人,而我却成了一个后面没有退路,前面也寻不到出路的女人。
可是,随着四肢的瘫软,我不禁懵懂想起,想起在这七月荷香飘逸的日子里,我曾经和一个男子进行着远在天际的爱情。我们以情相许,以身相许,以命相许。他帮我在与死神的抗争中,赢得了未来和人生。
然而,此刻他是否知道,一生爱,已经转眼烟云;此生爱,奈何桥上只留恨;此外,我也不知道,今生与他错过,是否会生生错过。
同样,也是在这七月荷香飘逸的日子里,另一个满眼满心都是怜惜的男子,许我关爱,许我尊重,许我亲情和信任,他却在得失和品行的权衡中,在金钱和交易的掩饰下,毁掉了我的一生。眼前的一切让我明白,有关尘世间的一切,包括亲情和爱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于是,我不再奢望,不再奢望那远在天际的以命相聘的爱情。
也是在我四肢的瘫软中,在拂晓惨白的光线里,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事后才知道,原来那一夜,我的亲人们都去伦敦最豪华的酒吧消遣了。
就在这时候,呆在客厅里的高明远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突然冲进房间,扑伏在床前。我无法忍受他愧疚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次没有再看见,没有再看见他脸上惯常出现的那种无赖而又自信的笑容。
可是,迷蒙中,我仿佛还没有放弃,似乎在等待什么。接下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种幻觉,只见我心里最想念的人正在向我招手,这让我蓦然对生命产生一种深深的眷恋。难道……难道远在上海的陆海波有感知,他的灵魂来接我的灵魂回家去,他说过要接我回去的。
我终于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了,而且在即将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很冷,很空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已经不再去想什么对与错……也不再去想所有的爱与被爱……只想,如果有来生,我一定重新来过,但心底那不甘心的恨……仍让我觉得很痛,最后,我的一切终于消失在黎明的钟声里,至少我以为。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躺在霞光满天的夕阳下,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想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和过往,有歌声,是西部荒野的情歌,阵阵传来,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这时候,一个女人温存的声音突然夹杂在歌声里问我:“小梅,还难受吗?”我辨出是嫂子的声音,然后是她憔悴而焦虑的面容以及看到我的眼睛时突现的狂喜。
“小梅,你好傻呀!你怎么可以拿生命开玩笑。”
嫂子的声音遥远而空茫,我垂首望着碧绿的草坪,泪水在斜阳的细风里无声滑落。不知道是谁,把我置放在公寓前的这片草坪上,父母和高明远都坐在远处的几把藤椅上说话,神情惶惑而黯然。
我给了他们一个微笑,冷冷的微笑。我知道,此刻我的微笑对他们是最好的杀伤武器,从杀心开始。
嫂子仿佛等待了一个季节的轮回,才听到我的回答。
“你觉得我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吗?”我冷酷地说,“麻烦你现在就去告诉父母,立刻解除我和高明远的婚约,立刻离开这所公寓,立刻离开伦敦,我要回宁城去,回家去,要不然这样的玩笑会继续开下去,直到一切结束为止。”
“你是个任情任性而又不懂世态炎凉的傻孩子。”嫂子起身离去。
我昏昏沉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一直以来,我的绝望里始终残存一线希望,我在迷蒙中不愿放弃的等待,都是因为觉得,心里觉得,也许,还有一个人,在等我,等我回去,至少等我活着回去。
可是,自从嫂子离去,没有人给我想要的答案,甚至没有人再来打扰我。
天黑了,哥哥将我带到阳台的木椅上,因为我拒绝回到那间黑暗的卧室。我睁着涩涩的双眸,望着完满的月亮从东方走向西方,再望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在刺眼的阳光洒向窗台的时候,父亲和高明远结伴来到我的面前,他们当着我的面销毁了那张婚约。
当天下午,哥哥把我抱上了返回宁城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