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河白 上卷———帝都韶华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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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下)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候府用过午膳后,也未离去,依旧回到德馨园里,母女俩在园中走走看看,后又到书房,倾泠将近来看的书、画的画都取过给母亲看,两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过去了。

  申时,安豫王妃才起驾回王府,倾泠亲自送母亲。

  从德馨园里出来,母女俩一路缓缓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牵着女儿的手,几次侧首看着女儿。目光眷恋而不舍。

  经过花厅前的小花园时,隔着假山便听得前头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你慢一点!你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园子不往这边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意遥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这候府,要看当然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见,公子我自此茶饭不思,已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区区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啊。”这公子的声音清朗,只不过最后那一句以一种深长的吟哦的语气诵来,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给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且了,小人也看不出你对公主有什么痴心了,昨天你不还去了月香楼,对着榭月姑娘也是这么一段话的。”这位仆人显然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公子我对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话音嘎然而止,只因人以转过了假山,已看着假山后的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这过道太窄了,别挡着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转了出来,一眼看假山前的人,顿时呆了。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工资燕云孙及他的随侍。

  燕云孙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让我见着这样的两位美人,可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忙个不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就好,那样就可以分出来这双看左边的美人,那双看右边的美人,这双看美人的脸,那双看美人的手,这双看美人的肩,那双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便有些头脑发晕了。

  倾泠看着燕云孙那般模样,忍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啦。”燕云孙眼睛一亮,痴痴地看着倾泠,“我若是皇帝啊,为着这样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让人了!”

  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然。

  燕云孙眼睛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细细看着,“美!真是美!无处不美!所谓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罢。”

  “放肆!”

  陪侍在旁的方珈轻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逾王妃驾前不得无状。”

  “我乃为美而倾倒,哪里是无礼了。”燕云孙,不过还是整冠一礼,“燕云孙见过王妃,见过公主。”

  “王妃,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绍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孙身上,“你是燕云琮的儿子?”

  “正是。”燕云孙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顿觉全身飘然,晃脑便道,“王妃认识我爹?何时认识的?可是年轻时认得的?听闻老头子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时娶到了王妃就好,这样我便有如此绝世美人做娘亲,那区区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见他越发不像话了顿时厉声喝道。

  被她这一声猛喝,燕云孙吓了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方珈,然后又一脸殷切的笑,道:“原来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见,你依容颜如初,实慰我心呀。想当年你双十年华,正是貌美如花,区区虽则年幼亦为你倾心,特为你写得情诗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烧了,糟蹋了区区的情意不说,实则是伤煞区区的心呀。”

  “你!”方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刻众侍从不由皆看着她,见一贯温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满面通红秀目圆睁,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声轻笑传出,却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唉呀呀,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孙看得孔昭又一番惊讶赞语。

  “九公子,你……怎可说出这等荒唐之语!”一旁的穆悰也拿这脸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无可奈何。

  这刻跟着燕云孙的随侍醒转神来,忙过来行礼,“小人拜见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们家公子向来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脑子,还请诸位就当他是个傻子别与他计较了,也请王妃、公主千万别降罪予他。”

  若说燕云孙放肆得叫人惊讶,那他这随侍便也大胆得叫众人开了眼界。

  “唉呀,燕辛啊,亏得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这世间美人如云,我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哪里还分得出工夫去看其它、去想其它呀。”燕云孙却是这般道。

  一直静静看着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云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养得出这么个儿子,倒是难得。”

  这话一说出,不止众人惊讶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孙也一整神色看着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孙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抬步离去。

  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孙变离去,身后众随侍忙跟上。

  方珈临行前瞪燕云孙一眼,穆悰则是叹一口气,孔昭却饶有兴趣的打量他几眼才走了。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云孙主仆两人。

  “公子,难怪帝都里老是传说着王妃与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唉,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在我们燕府。”燕云孙却是这般感叹着。

  而前爆安豫王妃与倾泠的对话却是完全不同。

  “这燕云孙看似言行轻佻无状,可眼睛清湛有神,倒不似寻常的纨绔子弟。且眉宇间一派疏朗洒脱,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里倒少有这样的人。”安豫王妃是这样评价。

  身后方珈听着想反驳,只不过动了动唇,最后终是咽了回去。

  “女儿当日长街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便觉得他十分难得。”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儿,倾泠亦转头看着母亲,彼此眼中皆一份了然的笑意。

  ……

  送走母亲,看看天色,亦不晚,倾泠心中思绪纷绕,便往梅园行去,想在那里静一静,方珈和孔昭陪着她,其余人等随穆悰回德馨园去。

  梅园里的满园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残梅疏落,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落红,一眼望去,似霞散锦断,虽有艳光绮色,却只是残艳衰色。

  “去一趟白昙山,想不到回来时,这梅花竟然就谢了。”孔昭看着满园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说着,一阵寒风吹过,顿时枝头花落纷纷,地上落红起舞,淡淡冷香绕风轻萦。

  “公主,以前看书时曾看到有‘落红如雨’的句了,可不正是说眼前么。”孔昭看着那风中那飞荡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几片梅瓣飘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倾泠却轻轻念道。

  而一旁的方珈闻之侧目。这一句太过缱绻哀伤,以公主的性情,怎会有如此感慨?

  倾泠缓缓穿行在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她肩头上,微斜的冬阳在她周身洒下薄辉,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方珈怔怔看着,脚下都忘了移动。

  倾泠在梅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对方珈、孔昭道:“我在这坐会儿,你们自去忙你们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为公主泡壶热茶来,孔昭你陪着公主。”

  “嗯。”孔昭一脸乐意的点头。

  方珈转身出园。

  一时园中便只主仆两人,孔昭见公主只是静静坐着,便也不去打搅,自顾在周围的树下走动,间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着回去插瓶中。

  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依旧颜色鲜艳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该枯萎了。

  花无百日红,那人呢?

  这一园梅花,便在这短短一月间自开自落,而她这一生,是否要如这梅花一般,在这候府在这德馨园里花开花谢幽独而过?

  一生,有多长?

  四十年?五十年?

  数十年,在这四面围墙间,等待着功名赫赫的夫婿。

  贤德持家,柔惠侍人,做着宸华公主与将军夫人,帮衬着夫婿节节攀升,至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再迎来送往着帝都名门闺秀与贵妇,攀比炫耀谋算陷害……年年岁岁如此,她可要?而她,能与那夫婿互为欢喜互为相侍?他可以数次延婚,他可以婚后数月不归、无只言片语,他……又怎会置她予心头。此刻,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后呢?怕不是有更多的爱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吕以南,她难道要在这往后的数十年里与这些女人争宠月月暗斗?

  数十年……

  数十年就在这咫尺之间,与他……相思相望不相亲?

  手一颤,落梅坠下。

  不得相亲便是相煎,情深缘浅又能奈何?

  可是,离开……远别母亲,一生不得见他……那又何尝不是煎熬。

  “唉呀!公主,我们可真是有缘啦,想不到这么快又在这里相遇了。”蓦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梅园里响起。

  倾泠闻声侧首望去,便见燕云孙领着燕辛悠然而来。

  一枝在手,本是潇洒踱步的燕云孙却在她侧首的那一瞬顿在了原地,怔怔的看着她。

  那刻,已近夕暮,浅辉淡光里,她微微侧首,一道完美的侧影呈现于残芳落蕊中,眉间隐隐一缕凄绝哀艳,却轻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仿佛遗世独立的遥远,偏一份孤冷又触手可及。

  那一刹,仿似有什么在心头狠狠抓了一把,燕云孙觉得窒息似的闷且痛!

  “原来是九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孔昭一见他便道。

  燕云孙回神,面上自然浮起轻佻的浅笑,“这是缘分,我本是随意走赚可天上的神仙菩萨们却将我指引到这来,想来就是要我与公主一见的。”

  “噗嗤!”孔昭不由轻笑,“你怎么说话老这么有趣。”

  “那自是因为区区风趣幽默人见人喜。”燕云孙挺胸扬首。

  后边的燕辛却暗中撇嘴,什么神仙菩萨,托那两只母鸡的福,现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远候府一定要去梅园转转,很有可能在那里“偶遇”宸华公主。

  倾泠见着燕云孙到来,既没起身离开,亦没言语,只是看一眼,便转回头,依旧静静坐着。

  燕云孙却也无需招呼,自顾走近,隔着约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后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齿含笑的看着倾泠。

  倾泠则如若未察,目光看着前方的一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燕辛早见惯自家公子的行为,只是侯在一旁,目光随意找了株花瞧着便不再移动。

  孔昭见公主没啥反应的,便又自顾寻梅折枝去了。

  于是,园中虽有数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当方珈提着茶过来十,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绯色里,人物俊美,梅花红艳,人花相衬,静默无言,如一幅完美的画卷,不可再添一丝一毫。

  可方珈还是走入画中,打破那一片静美,因为府外已流言如虎,这府内可不能再传出什么。

  “公主,茶来了。”

  那一刻,静谧如一层轻纱,被一言掀起随风而去,人人回神。

  “唉呀,方女史你来了。”

  “我现在诗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唤错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实区区更喜欢唤你方美人。”燕云孙却是嬉皮笑脸的。

  “你……”倾泠忽然开口。

  燕云孙回后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倾泠看着那双似轻佻还清湛的眼睛,“心下何感觉?”

  燕云孙一怔,片刻后,她迎视倾泠的眼睛,轻笑,朗朗如日月入怀,“舒服。”

  “喔。”倾泠侧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过,悔吗?”

  “不。”燕云孙,“当初想得到时,便已决定舍去。”

  “嗯。”倾泠点头,起身,“得到与失去,上苍总是很公平的。”接过方珈递来的茶杯,手一转,递至燕云孙面前,“以茶,必如茶香,清醇绵长。”

  燕云孙惊异,然后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过,“多谢。”

  倾泠再接过方珈递来的茶,饮两口,递回,“天色不早了,回去罢。”说完转身离去。

  “公主有什么想得到的。”身后,燕云孙追问。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一声叹息宛若梅边轻风,“我所想的,如天边云水边月。”

  燕云孙一呆,怔怔的目送她离去。

  许久后,燕辛几乎要催促他时,才听得他长长叹息一声,让燕辛分外惊奇。自他跟着公子以来,所有的轻吟浅叹不过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为之,何曾听过他这等惆怅幽隐的叹息。侧首望去,却不见了那一脸放荡轻佻的笑,只是面无表情的静默。

  “这样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那死小子了。早知如此,当然我就是拼了命也该去当个状元做个将军什么,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怅怅然的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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