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玄奘与皇帝说话的声音,并不比上次更大,只是周和坐得近了些,便清楚地听到皇帝拉着玄奘,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一样说道:“上次你来没坐多久,走得倒快。每次让你坐步辇进来,你都不肯,说什么出家人不以人为畜,这不就是怪朕以人为畜了?对了,朕后来突然想起来了,你一回长安就去斗法,朕不怪你。不过听说你是带了许多经卷回来的,何不拿几卷来给朕看看?还有,朕后来想了想,觉得这国师的事情……”
玄奘突然打断了皇帝的话道:“贫僧此来,是想告诉陛下,这次的法会不再参加了。至于从天竺带回来的经卷,还在路上呢。当时贫僧急着回长安,就将经卷交给我那徒儿押送。不过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就该到了。”
“原来还在路上……不对,你这突然说起不参加法会了,这是何意?”皇帝愕然看着玄奘道,“你岂不知这国师之位就是朕留给你的?若是你不参加了,这法会又有什么用?”
玄奘双掌合十笑道:“贫僧仔细想了想,觉得即使得到了国师之位,也不过是争一时之短长。还是翻译经卷,才能够使得他人也能够接触到更高深的佛法,进而获得解脱。两者相比,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听你这样说,那就应该是有人耍了什么诡计吧?”皇帝沉思起来,似乎直接无视了刚才玄奘的解释,“不过按照你的性子,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但是也应该是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的话,朕实在想不出来,有谁可以胁迫到你。”
玄奘笑而不语,皇帝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次的法会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朕就以拖待变如何?等他们比试完了,干脆就不下诏,让他们等着吧。这个国师的位置,就让它空着也好。”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既然先下诏要求一国师,现在却虎头蛇尾,必然导致非议。”虽然皇帝的建议对于玄奘来说,应该很是解气,但是玄奘却直接否定了,“陛下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表率,不可一怒而使百姓寒心。”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玄奘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照常比完吧。等到他们选出了国师,朕就大事化小,给他个国师的空架子,什么都管不了。过个几年,大家应该也把他忘了。”
“全凭陛下做主。”
眼前的这一幕看起来虽然很像是玄奘隐蔽地进谗言,导致新晋国师成为一个什么都管不了的清闲职位,但是周和却感觉到很是欣慰。
先前在与周和的接触中,玄奘这个人表现得太好了,都好得有些不真实。既能够力压天下释道两家的高人,也能够为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奔波。和皇帝关系密切,却又不肯徇私,而是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夺得国师的位置。
周和知道,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记得这个威武霸气,又温柔慈悲的和尚。但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根本就不算是人了。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目的明确的。为了弘扬佛法,似乎没有什么不能够抛弃的。在一条路走不通以后,几乎是都没有犹豫一下,就马上转身走另一条路。
所以周和甚至还怀疑,这个和尚到底是不是还有正常人的负面感情。他被释道两家联手暗算,竟然没有任何报复行动,似乎是知道报复于事无补。
但是现在周和知道,自己错了。玄奘似乎是引导皇帝做出了这个决定,让释道两家中意的国师什么都干不了。因为无论如何,玄奘的地位都不是那个国师能威胁到的,所以看起来玄奘好像是损人不利己了。
“还好,这个会暗算人的玄奘,才是好和尚。”周和这样想着,神态轻松地跟在玄奘身后往外走。
这次似乎是因为别无他事,所以玄奘在甘露殿中待了很久。后来估计是不想陪皇帝吃午饭,所以才提前告辞。这倒是让周和有些失望,自己还以为能吃上御膳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能够让玄奘都躲掉的,估计和皇帝一起吃饭肯定规矩多得要死。
两人由太监带着路,慢慢地往皇宫外面走。玄奘慢慢地走着,还对周和指点着周围的花木。这些花木都是从全天下送来,又由园林高手规划。周和只是觉得好看,但是好在何处却是不知道。
周和到处张望,忽见一丛竹子后面,有个人影一晃。须知就连大户人家里的家眷,都要让丫鬟仆人在前面开道,以免被外人冲撞了,更别说是在皇宫里了。周和与玄奘一路走来,见到的宫女太监都是远远地让开。现在见到身边不远处有人影,自然是努力地往那边看去。
“嗳呀”一声传来,声音清脆,却又带了点尾音。仿佛钩子一样,把周和的好奇心钩了起来。他虽然年龄尚小,还未到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但是也如同见到眼前的园林好看一般,觉得那声音好听。虽然好在哪里还不知道,但是好坏倒是知道的。
周和身子一动,就要过去看看。却感觉胳膊一紧,却是被玄奘抓住了。玄奘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又转过身去,把背对着那边,对身边太监说道:“说不定是有人崴了脚,折了手什么的,还需去看看,早些唤人来医治才是。”
随行的太监对视一眼,见得玄奘这副样子,显然是想要他们去看看情况,又怕冲撞了皇帝嫔妃的样子。于是分出一名太监来,往那竹子后面绕过去。
竹子后面传来低语声,片刻后,那太监脸上一副惊奇的神色走了过来道:“是宫中才人,说是要寻竹叶编为书,刺手指出血抄写佛经。这可得多少功德啊,疼都疼死了。刚才是见到法师过来,急忙避让到路边,不小心崴了脚。”
周和一听这话,就感觉那女人有些不老实。这皇宫之中,弄几张纸来算多大点事,还非得弄竹叶?至于刺血抄写佛经倒没有什么好说的,当世风气如此。不过皇帝的妃子把两只手弄得血糊糊的,皇帝不会高兴吧。
玄奘却是略顿了顿,对旁边的太监道:“既然如此,还是快去请人来吧,崴了脚虽然是小事,但是弄不好脚就废了。”那太监急忙一溜小跑地去了,那边的身影刚消失,竹子后面就传来一声压抑的痛楚呻吟。
周和伸长脖子往那边望了望,又转头看着玄奘。玄奘还是不松手,那竹子后面又是一声呻吟。但是那女子却是硬气,就是不开口求救。玄奘叹了口气道:“事急从权,如果是骨头脱臼了,待贫僧先接上吧,免得时间拖长了就不好了。”
玄奘又对旁边的太监道:“麻烦为贫僧作个见证吧。”那太监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玄奘便过去隔着竹子,又用袖子裹在手上,摸了摸那女子的脚踝,脸上略微露出惊讶的神色道:“咦,真是脱臼了。”
竹子后面的女子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玄奘的手动了几下,只听得轻微的几声响,玄奘就站了起来,顺手一把抓住了想要绕过去的周和。
往回走了几步,玄奘隔着那竹子说道:“我释家有三宝,佛法僧是也。涅槃解脱方为无上妙法,用墨写出来的经书,与刺血写出来的经书,到底有何区别?抄写经书,只是为了让自己记得深刻,难道用血来写,就能够过目不忘?即使如此,不懂其中道理,能倒背如流又如何?”
那女子也不说话,玄奘摇了摇头,带着周和就往外走了。出宫以后,周和忍不住问道:“才人是什么?”
“才人是宫中女官,也是天子的嫔妃。”玄奘的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道,“按照品级算,刚好是不上不下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