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金幼孜这话,旁边的张鹤面容一喜。周行德并不知道张鹤在给朝廷所上的捷报里将周行德的功绩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把首功纪到了他的头上。
阿鲁台撤退时因为走得仓皇,丢下了上百具尸首和两百多匹战马,这些俘获已经足够运输营的将士分润。再说,他张大人在朝中有过硬的人脉,加上又是监军,只需有这件战功在手,仕途已然一片光明,倒没必要同周行德争这个第一。
况且,张鹤对周行德的气魄和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此人翌日造就将不可限量。官场之中,花花轿子人抬人,顺便扶周行德一程,也算是同他结了个善缘。
因此,金阁老有意提携周行德,张鹤心中也是欢喜。
周行德倒无所谓,现在就算给他个六部尚书或者一军之主帅当,他也没胆子冒充那个死去的税课局大使。在军中厮混这半个月,他已经过得有些提心吊胆,再让他在京城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抛头露面去做官,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出这种风头。
眼见着周行德得了金阁老青眼,就要飞黄腾达,旁边的金生心中大急,忍不住出言提醒:“恩师,按说周大人乃将门出身,现在转了文职,本应去兵部任职的。”
他将“将门出身”四个字咬得极重。
金幼孜突然醒悟过来,面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可他是何等人物,宦海沉浮了一辈子,已经修炼到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立即恢复了正常,语气转淡:“不过,本官也不过是一个阁臣,吏部将来如何安排自有人来安排。本官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周大人你也不用有太高期望。要相信朝廷绝对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这两年,文官和武将系统矛盾重重固然有文武职能混淆不清的历史原因,也有皇帝的默许。其实,天子早有意将武官从大明政治生活中剥离出去,以免出现武夫当国的乱局。
以文制武,以文官带兵乃是不可动摇的国策。
只不过,如今军队的大老们都是靖难功臣,要想全面压制武官,却有些难度。
做为这一政策的鼓吹者和执行人,内阁早已商量好了。运输营此次大捷的头功必须记在张鹤头上,至于如叶天禹这样的武人和周行德这种武将后人,随便赏些金银就是了,切不可再提拔到要紧的位置上。
金阁老此话一说出口,金生眼中满是得意。他先前已经同恩师深入地说过武夫当国的坏处,朝廷对武人的忌惮已经到了严重地步。这是大势,即便你周行德再奸诈如鬼,落入这样的大势之中,也叫你永世翻不了身。
这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关键一两步,抓住机遇了,自然青云直上,抓不错,任你才高八斗,也是徒呼奈何。
所谓运来天地皆协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如此大好机遇,你周行德不借力上位。一耽搁,在京城那种藏龙卧虎之地,谁还记得你这个九品的待职闲官?
“阁老!”别人听不懂金幼孜话中之意,张鹤这种官场老油条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立即知道金阁老又反悔了,气得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这话也只能哄骗没有官场常识的新人,你金阁老所在在内阁虽然没有任何权力,可却是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两京六部,各大衙门谁不会给你们三个大学士面子?
金幼孜心中也是惋惜,周行德的确是个人才,可人才这种东西如果不符合国家大政方针,却是断断不可起用的。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金生立即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肢势:“张大人,周大人,阁老年事已高不能熬夜,请吧!”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到金生小人得志的模样,张鹤立即就要爆发,周行德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其实,周行德心中也是好笑:只要不去做官就好,如此结果正合我意。
金独异这个小人实在可恶,我周行德本就是个小白领,小市民,不讲什么以德报怨。咱不能白吃这个亏,倒人不倒架,无论如何得把这个场面找回来。
他哈哈大笑:“张大人,周行德为国为民,胸怀坦荡。那日独身犯险说退阿鲁台,不过是为救我军数千将士的性命,倒没想过一己安危。做人做事,若凡事都想着自己的功名俸禄,想着升官发财,其心已经不纯,非君子所为。老实同大人说吧,周行德这次回京待命,本就没想过再做官。滚滚红尘,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逍遥于江湖来得快活,去休,去休!”
大笑声中,拖着张鹤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金幼孜。
从碉楼里出来,张鹤气愤地骑在马背上半天也没说话。
周行德倒是十分开心,不住逗张鹤说话。
张鹤终于忍无可忍:“行德,你这又是何必。官场沉浮,讲究的是一个机遇,你有如此大功在手,如把握好了,前途一片光明,为何放弃?”
周行德微笑道:“张兄张大人,你看重要官位权势,我却不放在心上。”
张鹤:“行德你是看不起我么?你一身出众才华,又年纪轻轻,现在说退隐是不是早了点?”
“倒不是。”周行德道:“我是个恬淡的性子,又懒散惯了,真不能做官,尤其不擅长场面上的交际应酬。整日间和人说些云山雾罩的话,也没意思得紧。对了,张大人,说起来你我也颇有些渊源,只不过我这人不耐烦求人,进军营之后才没向你表明身份。”
“啊,我们有渊源,张鹤怎么不知道?”张鹤一脸惊讶。
周行德从怀中掏出文驿丞那封推荐信递了过去。
张鹤只看了一眼,就惊叫出声:“行德,你原来是文震的好友,怎么不早些把这封信把于我看,以至你我之前有那么多误会?”
周行德微笑不语。
张鹤猛地跳下马来,一揖到地,满面羞愧地说:“行德真君子,张鹤不如你。”
周行德大笑着跳下马,一把将张鹤扶起:“张兄,你我都是过命的交情,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张鹤一咬牙:“行德,你的事情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朝廷这边我自去向我泰山大人说,有他老人家出面,务必为你谋划出一个好前程来。只不过,金阁老摆明了要将你的功劳一笔抹杀,这一点却不可不防。行德,刚才我也是顾及金阁老的面子,不肯替你立争,其中未免也没有明哲保身的心思。同周兄你的胸襟宽广比起来,张鹤惭愧啊。我这就回头去找金幼孜好再争上一争,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地方说理了?”
“不必了,不必了,我周行德不在乎这些。”
“不行。”张鹤一咬牙,跳上战马回身朝碉楼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