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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小林晚餐没吃多少饭,胡爹爹、胡婆婆劝他:“青年人,只吃这点饭不够,再吃再吃!”小林推说中午吃得太多,便回到房里,坐在床铺上,倚着床边的窗户,痴痴地望着暮色中的浏阳河,心里仍在骂自己好蠢、好蠢。他又记起了那个梦,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今天竟不敢望她的脸,更不敢望她的眼睛。那一晚她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

  他这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已暗恋上这个女人了,而且暗恋得很深很深。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必须及时刹车,于是,他急忙拿出《十不准》念诵起来。但此时,只见守则上的字,模糊得成了一个个的黑点点,什么也看不清了,真是糟糕透顶。是不是又要掐大腿来惩罚自己?他犹豫起来了。大腿上已经留下了两块青紫色的伤痕,尚未褪去,还有些隐隐作痛。最后,他还是将牙关一咬,决定第三次惩罚自己——不过,这一次掐得不太重,意思意思,象征式的。

  胡婆婆举着煤油灯走了进来,说:“小林啦,天黑了,也不点灯,一个人坐在这里,是想家了吧?你听啰,队长屋里又唱起花鼓戏来了。你到那边去玩玩啰,那边尽是青年人,合得伴上些。一个人关在屋里会生出病来的……”

  小林仔细听了听,的确,清脆活泼的花鼓大筒(状如二胡的一种乐器,琴筒琴把用竹子制成,是湖南花鼓戏的主要乐器)声,伴着男女演唱声,悠悠地飘送过来,令人心驰神往。小林到香洲队已有十来天时间了,除了少数几户人家,他家家都走访了一次。大家喜欢他,都说他不格外,但又说他有一点太格外,就是留他吃饭总是被他推托了,尤其是看见鱼肉晕腥他就远远地走开。社员们首先以为他生性是吃斋,笑他是个和尚,后来才知道,这是工作队的纪律。小林感到奇怪的是,出工劳动,只要他的衣服或毛巾放在田塍上,总会有人偷偷地塞上两个煮熟的鸡蛋。哪个塞的,不知道;他吃了没有,吃了。把别人的情分连同鸡蛋一起丢掉,他还没有蠢到那样的程度。

  小林喜欢这里的伢子、妹子,他觉得他们热情纯朴。这些伢、妹子一到晚上都喜欢聚在队长家里。小林发现,并不是胡队长有什么号召力,而是队长嫂子,那个三十二岁的皮秀英。熟悉她的人都不叫她皮秀英,而叫她胡秀英,更多的时候叫她胡大姐,因为家喻户晓的花鼓戏《刘海砍樵》里的主角叫胡大姐的胡秀英,是一只狐狸精变成的美女,聪明美丽善良,热情大方泼辣,追求恋爱婚姻自由,这些队长嫂子都占全了。因此,大家就这么叫她,她也快快活活地答应。她的花鼓戏唱得很好,家里成了花鼓戏中心,她也成了年轻伢妹子的领袖。一到晚上,她家里便充满了青春的律动,能够使人乐以忘忧。

  小林听了胡婆婆的话,带上手电,穿过大垄,来到了队长家的坪里。

  坪里又燃着松明火把,但不是队长嫂子在洗澡,是她在表演胡大姐。一个细妹子跟在她身后,学着她扭来扭去。那是队长的女儿,五岁的胡玲玲,大人们都叫她胡闹闹。

  队长嫂子看见小林走了过来,立即停止了表演,高声向小林打招呼:“看见手电光,我就晓得林干部来了!”又对她的女儿说,“闹闹,你硬是碍手碍脚的,快到林叔叔那里去。林叔叔今天给你讲新故事。”

  闹闹看见了林叔叔,顶着两个冲天的羊角小辫子,飞奔了过来。小林将闹闹举得高高的,又放了下来抱在身上。青年妹子胡湘萍马上让出一把竹椅,让小林抱着闹闹坐了下来,她蹲在一旁给闹闹扎头绳。闹闹不闹了,有故事听,后边还有一个三满叔叔拿着扇子给她扇凉赶蚊子。三满伢子表面上给闹闹和林干部打扇,凉风却都落在胡湘萍的身上。

  胡湘萍夺过扇子,没好气地说:“三满伢子,哪个要你扇?一段戏学了几天还学不象,你坐到那边规规矩矩去学啰!”

  三满伢子犹犹豫豫,就是不动脚步。

  闹闹开了口:“三满叔叔,萍姑姑不同你谈爱,萍姑姑要同林叔叔谈爱,你走啰!”

  坐在旁边的伢妹子都笑了起来。胡湘萍轻轻地拍了闹闹一巴掌,笑着骂道:“鬼妹子,你乱讲!”

  闹闹摇着头,不服地说:“就是的!”

  三满伢子瞪了闹闹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小林倒觉得很是难堪,找着话同旁边的人说:“闹闹长得真好,长相同他爸爸一个样……”

  小林见旁边的伢妹子都抿着嘴在笑,以为刚才的话没说好,正要继续往下说,胡湘萍轻轻地捅了他一下,才将他的话打断。

  幸好这时队长嫂子已表演完,她向大家招呼道:“我们请林干部教歌,教天上布满星,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小林并不推辞,把闹闹交给胡湘萍,站了起来,先将歌词念了一遍,然后教唱。

  教了几遍,队长说:“林干部,唱歌我拗不过来,你把歌词再念一遍,我用花鼓调子把它唱出来,要得不?”

  小林答道:“要得,要得!”

  队长按照小林念的歌词用花鼓调子唱了一遍,唱得有板有眼,还有声有色,坪里的人都鼓起掌来。

  小林说:“队长唱得蛮好,一个字都没丢,很有感情。刚才我已经教了几遍,下面我要考试,先请皮三满同志和胡湘萍同志唱。”

  皮三满高兴地站了起来,走到胡湘萍面前,邀她起来一起唱。胡湘萍扭扭捏捏了一下,才站了起来。小林给他们起了个音,叫声预备唱──,皮三满声音很大,但一开口就跑了调,歌词唱得有一句没一句。胡湘萍没有管他,自顾自地把歌唱完了,曲调准,歌词也没有错。

  小林立刻表扬:“两个人都唱得好,胡湘萍打九十六分,皮三满打九十五分!过几天再复习,其它的人也会要考试!”

  队长嫂子马上说话:“三满伢子,你打九十五分是林干部给你开的后门,起码多给你打了五十分,看你今后搞事情专不专心!林干部讲了,今天不唱歌了,我们还是来排《补锅》,请林干部作指导。”

  队长嫂子说的《补锅》这出戏,演娘的是她自己,演女儿兰英的是湘萍妹子,还有一角是同兰英谈恋爱的李小聪,演这一角的去年底当兵去了,队长嫂子想搓拢湘萍妹子同三满伢子,就要三满伢子上。哪晓得他上场之后手脚总是不晓得怎么放,一开口就黄腔,队长嫂子只好要另外一个伢子顶了上来,三满伢子就当了板凳演员。他不服气,说他没有跑调。湘萍妹子奚落他:“还说没有跑调,已经跑到南京去了!”三满伢子面红耳赤,又不敢顶嘴,只是嘟嘟哝哝:“没有那么远吧,顶多还只跑到湘潭……”

  《补锅》排到一半,停了下来,队长嫂子宣布:“留下我们几个排练的,其它的人都回去,明天还要出工。林干部不远,就住在河边上,等下还要请他提意见。”她又走到三满伢子身边,说:“湘萍妹子今晚不要你送,林干部有手电,等下请他送。林干部送,你不会吃醋吧?”

  队长嫂子的话,三满伢子不敢违拗,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悄悄地走了。

  连续排了三晚《补锅》,没有排练任务的伢妹子都没有来,小林虽然没有排练任务,但每晚都来了。他坐在一旁看排练,有时还提点意见,有时学着哼几句,排练完了就由他送湘萍妹子回家,一路上总有不少的话说。他喜欢看她演戏,又乐意送她回家,还喜欢同她说话。

  胡湘萍中等个子,偏瘦,额头宽而微凸,略略陷下去的眼窝里,是一对炯炯发亮的眼睛,让人觉得聪慧而深邃。她的一对短辫子从来就扎得紧紧的,看不到有一根凌乱的头发飘在外面,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头发都闪着亮光,象一件纯黑色的瓷器。她绝对不是什么瘦弱的病女子,相反,她像一个十分健康、漂亮、干练的广东妹子。在这群妹子中,就她寡言少语,更不疯疯笑笑,说出几句话,也象她的身体一样干练,没有多余的部分。小林问过她,三满伢子对她这样有情意,为什么对他那样冷淡。她说:“首先是三满伢子的爹娘打发几路人来同我的爹娘讲,没有讲得通,三满伢子自己就来缠。他要缠有他的自由,我同我的爹娘都不同意,我们也有我们的自由。”

  胡湘萍为什么不领三满伢子的情,小林不便细问,但从其它人口里得到了一些情况,心中才有了一点数。比如说三满伢子把恋爱两个字写成蛮爱,可见他的文化程度先要从识字问题解决起;而胡湘萍却是队上妹子当中唯一读完了初中的,都称她是女才子。还有一点,三满伢子虽然人很本分,脑壳里头装的却尽是煤炭,呆滞得很。不过,煤炭脑壳还有自知之明,如何才能追得到湘萍妹子,自己没有办法,晓得找了个摇鹅毛扇子的人给他出了主意。那出主意的人晓得他分不清恋爱和蛮爱,干脆将错就错,给他开了个处方。处方是几句口诀:一要不怕丑,二要粘着朽(湖南方言:缠),三要耐得烦,四要霸点蛮(湖南方言:拼命)。还有一个补充处方,仍然是口诀:经得坐,不怕饿;经得等,不怕冷。三满伢子反正是煤炭脑壳,精力足得很,这对他没有什么难度。虽然他不晓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成语,但他的行为和愿望是符合这句成语的。

  两年多来,他除了吃饭睡觉,每天都照口诀行事不误,虽然金石未开,但至少挡住了附近一些打主意的伢子。如今半路上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而这个程咬金竟是林干部,这就叫他有些招架不住了。林干部高大漂亮,有文化有水平,又是会唱歌的城里干部,三满伢子清楚,只要林干部开口,队上漂亮的姑娘嫂子,没有一个不愿意同他困觉的。前两个晚上,都由林干部送湘萍妹子回家,让他退居二线,他当然不甘心也不放心。煤炭脑壳自有煤炭脑壳的办法,他顾不得蛇咬蚊子叮,天黑了就埋伏在半路等,让他们过来了,再隔着几丈远跟踪,看他们两个抱不抱,亲不亲嘴。蹲守跟踪了两晚,被山蚊子咬得满身的坨,痒得要命,好在湘萍妹子平安无事,他才放了心。而第三天晚上,却令他大失所望,煤炭脑壳差不多要爆炸了……

  第三天晚上排完戏,小林照例打着手电送胡湘萍回家。

  走出竹林的时候,胡湘萍朝四下里望瞭望,说:“今日天气好热,我们莫走老路,从河边上转过去,那里风大一些,好不好?”

  小林二话没说,就同她走到了河边上。

  走到河岸上,胡湘萍又说:“坐一下啰,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小林又依她的,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默默的,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星星看流萤听田里的青蛙唱歌听筒车的吱哑吱哑声。

  还是小林先开了口,说:“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没来得及。那天晚上,我讲闹闹长得像她爹,大家都笑,你在旁边捅了我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湘萍没有回答,只是吃吃地笑。

  小林说:“你不告诉我,今晚我不同你讲话了。”

  胡湘萍仍吃吃地笑,说:“叫我怎么讲得出口啰!”

  小林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不能够讲的?你讲出来,我绝对保密。”

  胡湘萍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晓得你们城里是什么风俗,我们农村里最讲究的是要有后人,而且是男的。你听我们这里骂人啰,骂得最狠的不是骂娘骂祖宗,骂的是绝子灭孙。你晓得什么叫渡种不?”

  小林回答道:“不晓得。”

  胡湘萍说:“渡种就是自己的男人没有用,请别的男人来帮忙,怀上细伢子。说起来,队长还是我的远房老兄,不晓得如何的,就是没有用,结婚好多年,嫂子一直怀不上,后来是请别人帮忙才怀上了闹闹妹子。他们很不甘心,还想要一个伢子……”

  小林“啊”的一声,说道:“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胡湘萍说:“你不信就算了,听说帮忙的是甄大队长。”

  小林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道:“胡队长难道没有意见?”

  胡湘萍认真地说:“还有意见,喜都喜饱了。还有一桩事想告诉你,我真的不敢讲了。”

  小林说:“只要是你讲的,我都不会怪你。”

  胡湘萍一脸严肃地说:“你要赌咒!”

  小林真的举起一只手,说道:“我赌咒,如果我怪了胡湘萍同志,雷打火烧……”

  胡湘萍立即捂住他的嘴巴,着急地说:“赌咒赌得吓死人了。真正雷打火烧了,你爹爹妈妈会问我要人呐。告诉你啰,嫂子同我讲过,我估计她是开玩笑的,她说她以后要请你帮忙渡种,再生一个漂亮伢子出来……”

  小林一听,伸手揪住胡湘萍的辫子,笑着骂道:“你要是我的妹妹,我早就打你的嘴巴了。”

  胡湘萍只是笑,把脸偏过去,说:“打呀,打呀。我晓得,男子汉赌了咒都上不了算……”

  小林忽然记起一件事,说:“难怪,我出工的时候,只要我的衣服毛巾放在田塍上,里边总是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肯定是她放的,原来是要我渡种!”

  胡湘萍双手捂着嘴巴笑道:“那倒不见得是她放的,你吃了没有?”

  小林说:“吃了。”

  胡湘萍说:“吃了就好,我就怕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小林恍然大悟,说:“我今天才算抓到了这个人,难道是你要我渡……”

  小林说到这里,自知失口,很有些不好意思。胡湘萍怔了怔,满脸发烧,勾着头,嗔怪地说:“你!……”

  沉默了很久很久,胡湘萍站了起来,说:“走啰,换个地方坐啰!”

  小林问:“坐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胡湘萍朝后面的垄里望瞭望,说:“我总觉得后面有人在望我们。”

  小林有点紧张地问:“哪个?”

  胡湘萍说:“哪个,还不是那个三满伢子,宝里宝气。头两天晚上,路边的树丛里喳喳地响,我就晓得是他。”

  小林叹道:“三满伢子其实……”

  胡湘萍立即岔开他的话,说:“我求你再莫提他的名字。”

  他们重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胡湘萍才说:“约你到河边来坐,是有急事告诉你。这件事把我逼得好紧,如果你不帮我出主意,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小林晓得胡湘萍不是随便开口的人,话说得这么严重,声调也变得有些凄楚,他隐隐地感到事情的重大,顿时觉得心脏紧缩了起来,但他有意放松地说:“什么事,你快点讲,莫讲请字啰。”

  胡湘萍想了想,才咬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家里要把我嫁出去!”

  这有如当头一棒,小林惊讶万分,声音里有了些颤抖,说:“什么?就嫁出去?你的年龄我清楚,今年六月份才满十九岁,还小得很!……”

  接下来是胡湘萍微弱的声音,象病人的**:“我不小了,我不小了。像我这样大的妹子,都出嫁了……只怪我家姐妹太多.你晓得,我爹有痨病,常年吐血,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爹娘养我们不活了。其实,我并没有吃闲饭,队上出工,都给我记的满分;家里种菜喂猪,哪样离得开我?……我不怪爹娘狠心,把我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你晓得,我们拼死拼活出一天工,才一角多钱,那几年,家里硬是咬紧牙关让我读完了初中。毕业考试我的成绩排在第一,班主任老师特意跑到我家里,做我爹娘的工作,要我去报考高中,我爹我娘只是摇脑壳。是班主任老师硬塞给我五块钱,做报考高中和吃住的费用,我才偷偷地去报了考。是报考全县最好的中学,县一中。我被录取了,一看通知书,我吓了一跳,食宿学费每期五十多块。天哪,一年两期就要一百多块,我同我爹爹要出一年的工,全家莫吃饭,才能供我读半年的书。我敢做这个梦吗?你晓得我是怎么想通的?我三餐没有吃饭,躲在床上哭了一天!唉,五年了,如今,如今又要打发我走……”

  胡湘萍的境遇,小林深为痛惜和不平,心想,像这样聪明懂事漂亮的妹子,如果父母是高干,说不定她现在正在北大、清华读书;退一万步说,只要她的户口在城市,哪怕是一个平民的女儿,哪怕是当一个普通的营业员,围着她转的伢子都会不少,现在,却要把她胡乱地嫁出去!仿佛自己的命运已紧紧地同她连在一起,便急切地问道:“嫁个什么样的人?看见过没有?”

  胡湘萍抬起头来,两眼噙着泪水,说:“看见过了。点点子高,至少比我大了十多岁,像个老倌子,在个什么矿山当工人。那一天,他同他爹到了我家,答应是来买猪的。后来我才晓得,根本不是来买猪,是要来买我这个人!买下了,买下了,我已经被他们买下了!三百块钱,是四只肉猪的价钱!”

  胡湘萍仰望着星空,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像是在控诉。

  小林用劲地摇着她的手臂,差点喊出来,说:“什么,什么?三百块钱就把你卖了?你答应了?”

  胡湘萍仍仰望着星空,眼睛直勾勾的,喃喃地说:“我怎么会答应?我往外边冲,娘一把拖住我,差一点要给我下跪,说我爹听说我不答应,又吐血了。家里等着这笔钱给爹治病,给弟弟妹妹读书,还要还队上几担谷……”

  胡湘萍说到这里,终于放势地哭了起来,眼泪变成了两条线,不断地从脸颊上流下来。

  小林连忙拿出手帕,帮她揩眼泪,又拉着她的一只手,摸了摸,说:“你看你看,手都是冰凉的,你要保重自已的身体!难道就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吗?”

  胡湘萍说:“别的办法我想过。想逃,没有地方逃。只要我逃走,我爹不出一年吐血就会要吐死。还想过请嫂子胡大姐出主意,那就会连累她。我想到了你,请你帮我拿主意,我听你的……”

  小林注意到,胡湘萍再没有直勾勾地仰望星空了,目光逼视着他,深邃的眼睛里发出热切期望的光芒。他仿佛觉得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手上的刀子,而这个主人是他小林啊!此时,他脑壳里一团糟,找不出什么话,只是说:“好,我出主意,我出主意。”

  胡湘萍停住了哭泣,说:“时间好紧,男方选定了后天来下聘礼。你晓得什么叫聘礼?聘礼就是订金,就是那三百块钱,就算订了婚。后天中午以前你一定要给我拿主意,我就听你一句话了!”

  小林说不上清楚还是不清楚地答道:“好,好,后天中午,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胡湘萍看到了希望,激动地伏在小林的肩上,说:“我记得你,一辈子都记得你,做牛做马都记得……”

  小林没有拒绝她的偎依,将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手帕,揩亁了眼泪,仍递了回去。小林没有接,说:“新的,没用过,送给你。”

  胡湘萍没有再伏在小林肩膀上,接过手帕,将它放在膝盖上,摊开,抹平,仔细地折了起来。

  小林说道:“过几天,我要检查手帕,看拧得好多眼泪出来。”

  胡湘萍说:“我的眼泪已经流亁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哭了。告诉你吧,从我记得事起,一共才哭过两次,一次是考取高中的那一回,一次就是刚才,让你看到了,好丑……”

  小林将胡湘萍送回家是两点正,他回到住户家里上床是两点二十分。这一晚,他失眠了。他辗转反侧,不停地为胡湘萍想主意,想到天亮,却什么名堂也没有想出来。他确实喜欢她,水灵灵的,清纯得象带着露水的荷萍。他并不是个麻木不仁人,当两个人身体相触的那一霎那,当触到她那有一对包子似的胸脯时,对方的心跳,连同她发出的秘密信号就传感过来了。来浏阳之前,也有一些漂亮和不漂亮的妹子,向他发出过这种信号,但他都觉得那些发信号的方式可笑甚至愚蠢,不是挤眉弄眼说些示爱的疯话,就是转弯抹角找个中间人来当说客。胡湘萍就是胡湘萍,她不浪漫但真挚,不含糊却含蓄。她的处境万分危急,小林本来可以拿出一个最完美的主意来解决这场危机的,因为坐在河边的时候,他的两手是空空的,如果在胡湘萍伏向他身上的那一瞬间,哪怕再迟一点,他只要拣两只手中方便的一只,伸出去,轻轻地搂住她,还有什么别的主意比这个主意更好呢?可惜的是,小林没有这种勇气,所以,他只能辗转反侧,只能失眠。

  因为到目前为止,小林对胡湘萍还没有动心,所以,他就没有念那“十不准”的紧箍咒,也就没有对自己进行体罚。

  这一晚,还有一个比小林失眠更厉害的人,就是三满伢子。他是个煤炭脑壳,只晓得守株待兔,蹲守在老地方。殊不知湘萍妹子改变了战略战术,不走山路走河边。他眼睁睁地望着两个人走到河边。因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他只得猫着身子从山路上走到大垄中,选一个最好的角度,匍匐在田塍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两个人影。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天太黑,他分不清男女,只看见两个人影。首先,两个影子还隔着尺把远,后来看见两个影子碰到一块去了,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后来,两个影子合成了一个影子,他咬牙切齿,狠狠地骂湘萍妹子:不是只家伙,老子追了你两年,连手都没有挨过你的,看见林干部了,就这样下作!他又狠狠地骂林干部:你有什么狠,才来十几天,就同老子抢堂客,搞什么卵工作队,原来是到这里来搞妹子的!唯愿明天就把你调走!三满伢子虽然骂了这个骂那个,两只眼睛却没有稍微懈怠。他想,只要两个影子还是直着的,没有变成一上一下两个横着的影子,事情就还有救;如果真要发生那种不可救的事情,他也奈何不得,顶多只能重重地咳嗽一声,让湘萍妹子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而他本人呢,也只好遵从父训了。父训是这样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他爹看到他追湘萍妹子追得太辛苦了,还没有进得了兵,一边叭着旱烟袋,一边说出来的。但是三满伢子不到黄河是不死心的,连平日看戏都要挖台脚,又怎么会放过今晚这最后一幕呢?他仍固执地伏在田塍上,眼睛睁得溜圆的,死死地望着两个人影。两个人影直到最后并没有横倒下来,更没有合到一起,他才暗自庆幸:还有救,还有救!虽然这样,他还是一晚没有睡得着,因为他晓得,男女一粘上,就会扯不开。他剩下的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巴望着赶快把林干部调走,或者,让林干部明天早上一出门就跌断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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