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吴先生在这个小区是一个知名人物。他的知名主要是因为他知识渊博口才好,富于想象点子多,其次还因为他常年衣冠整肃皮鞋锃亮,横看竖看都像个高级知识分子。因此,这里的人都尊称他为吴博士——大抵说来,凡博士都应该像这样,肚子里有知识且深不可测,外表上堂皇且光鲜照人,否则,就不是博士。
吴博士并不住在这个小区,然而每到晚上七点半,他必定带着个小收音机,准时来到这个小区的小茶馆,坐到他惯常坐的座位上,而且从来都只要一杯起码价钱的茶,里边还要加进一把“高末”,浓浓的一直喝到深夜。他不抽烟不吃零食,不打牌不摸麻将,不骂老子不骂娘,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但若有人问他贵居哪里、高就何方时,吴先生即吴博士不是三缄其口,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不免又增加了他的几分神秘色彩。然而,大家都知道他不可能是境外派遣进来的特务,也不可能是国安局安插在这里的坐探。作家每天都要坐茶馆,体验生活,搜集素材搞创作。作家们的长篇巨制都是在茶馆里泡制出来的。
吴博士,什么叫恒星、行星、彗星,什么叫星宿?对门家读高中的男孩特意跑过来问。吴博士微微伸开五个指头,搔了搔已没有几根头发的头皮,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啊,这个问题好像不难,好解决好解决。然后,他给高中男孩慢慢讲解,比学校老师讲得详细、生动。高中男孩点点头,行个鞠躬礼走了。吴博士,非洲最高的山是哪一座?是隔壁家读初中的女孩特意跑过来问。吴博士略略思考了一下,依然是搔了搔头皮,说:这确实也是个问题,啊,这个问题好像也不太难,好解决好解决。那应该是是乞力马札罗山,在非洲东海岸,地处赤道附近,海拔5895公尺,然而山顶却终年积雪。为什么终年积雪、为什么叫乞力马札罗?……
读初中的女孩没有听吴博士解说完,点点头,行个鞠躬礼就走了。吴博士不知道女孩已经走了,仍在滔滔不绝地表述着这座山,有史料记载的引证,有传说,还有许许多多当地的掌故,他一一如数家珍,好像他曾经在那里住过若干年。毫无疑问,吴博士对于天上的事地上的事,是无所不知的,那么,人间的事呢?坐在一旁的的士司机有些疑惑,像受到吴博士的传染似的,也伸开五指搔了搔头皮,问道:吴博士,这油价没完没了地涨,到底是什么原因?这确实是个问题吧,这个问题难不难解决?这个问题正是吴博士近来研究的课题,并且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他正习惯性地准备搔头皮了,一抬头,瞧见的士司机在搔头皮,仿佛在帮他搔,而且,开场白也帮他打过了,于是,他便省了这道工序,侃侃道起正题来。他先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再从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谈到伊朗核危机,之后又谈到几万万年前石油的形成,以及地下资源的不可再生,汽车尾气对环境的污染,臭氧层空洞的不断扩大……这个问题吴博士整整说了两个钟头零四十八分钟。的士司机听得云里雾里,仍没听到油价俩字,正要插嘴,吴博士掏出怀表看了看,站了起来说,十二点钟了,不早了,你这个问题是个系统问题,也是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今天说不完,明晚继续说吧。注意啊,早睡早起身体好。列宁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得记住,为了你全家的幸福,千万不要酒后开车,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吴博士回到住处,倒头便睡。今晚他特别亢奋,那么多的小孩和大人围住他,十分敬仰、十分崇拜地听他的讲学。他很久没有这么讲过学了,今天很过瘾。他非常怀恋以前那些年的讲台生活,好像他的生命应该交付给讲台,应该交付给讲台下面的学生。那些学生仿佛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正如饥似渴地在等待他哺乳。今晚那的士司机还敬了他三杯酒呢,这已足够说明他的学问还派得上用场,随便掏出点点来,大家就佩服得不得了。可见,人们还是需要学问的,社会还是需要学问的。可他内心又十分矛盾十分纳闷,又觉得自己的学问已派不上用场,因为他已非常不情愿地离开了讲台,永远失去宣讲学问的机会了。而他的知识已经过剩,已经膨胀,膨胀得就像憋了一肚子屎,不拉出来不舒服的一样。今驼于把屎拉出来了点点,顿时觉得通身爽快了许多。但这些学问毕竟都只是屎!
刚才吴博士不是喝了的士司机的三杯酒吗,不知那三杯酒是三步醉还是三步倒,这时,他竟有些仿仿佛佛飘飘然的感觉,把一些是往事不是往事的事,一古脑儿都倒腾了出来。
他忽然记起,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们对他很孝顺也很体贴,因为他妻子早丧,他们便给他找了一位大家闺秀续房。此大家闺秀绝对是个百分之百的处女,他是验明正身才同她正式举办婚礼的。新妻子二十八岁,刚好比他小了一倍。新妻子的工作单位也是没有说的。论身材长相,她一如新疆歌曲里描写的那个阿拉木汗:身段不肥也不瘦,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绵柳,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而且举止高雅,轻盈飘逸,宛若仙人。更可喜的是,她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已经五岁,聪明绝顶,美丽无双。他已为小女儿的培养作出了科学而又周密的安排,先学音乐和舞蹈,从北京找最好的老师,钱当然不成问题,然后读贵族小学,之后再把她送到英国去留学。小女儿长大了一定是亚洲第一美女兼才女,将来把她嫁给某个外国王子,那么,他本人就是国丈了。虽然当了国丈,他绝对不会闲着,他要把自己肚子里的学问全部倒出来,传播到全世界,把屎变成黄金。因为他深感教育是各国国民的根本,教育能给世界带来和平和进步。
下面再说说他和前妻生下来的四个儿子和女儿。大儿子是国土局的局长,局长儿子给他批了一块好地;二儿子是某房产开发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为他盖了一座别墅,配了一台宝马的车和一个司机,还分别配了一个保姆和一个保公;三儿子是大学教授,经常要出国讲学;四儿子是银行行长,每日里都和美元英镑欧元打交道,银行等于就是他开的,用钱绝对没有问题;女儿本人是法官,几年前做了省里某领导的第二任妻子。听女儿说,她已将那省领导牢牢拴住了,她的枕边风能把她老公吹得酥酥软软服服贴贴说一不二。省级领导还算不得保护伞吗?咱吴家有了这把可靠的保护伞,任你黑白两道怎么猖獗,也休想动咱吴家半根毫毛!
出有车食有鱼,乘宝马衣轻裘,看青山游绿水,会会好友喝喝酒,人生难得几回醉,不饮更何待!嘿,保姆,把从欧洲进口的那口自鸣钟挪开些,嘀哒嘀哒的,我还要不要睡觉!吴博士嚷道。啊,不对,是哪个地方在滴水。还有,是什么东西在吱吱喳喳响个不停?此刻,吴博士正要再唤保姆,却不知怎么的,自己的老父亲这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父亲年老多病,整天价就喜欢唠叨,此时老父亲又对他念起每日必念的经来:儿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家打八辈子就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连在村上当干部的都没有,又没有什么靠山,你又不会去联系领导,这就注定你要吃亏了;好不容易供你读了个大学,成了村上盘古开天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村上的人都说你可能弄个大官当当;一人当官,全村享福,马路都会通到村上来。咳,哪知道打一毕业,你的同学有门路有靠山的,有的进了银行,有的进了政府,就你弄到个背时工厂教书;如今工厂破产垮台了,你不跟着倒霉了吗!你又只知道教点死书,一个死书呆子,别的什么都不会干。三十来岁才娶个媳妇又是农村里的。如今你的工资经常开不出,除了要养你自己和你媳妇儿子外,还要养我这个老不死的;我这把老骨头又很不争气,一年到头老是病在床上,想死又死不了,阎王爷爷你何不趁早来勾簿吗……现在看来,我们这样人家的儿女读了书也派不上用场,生成只能下苦力干粗活。都说城里卖苦力挣钱的机会多着呢,你要养活你媳妇儿子,你们都得好好活下去,你就拉下脸舍把命干,从头干起吧……
吴博士清楚地记得,父亲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不知他得的什么病,没钱治,一年到头咳个不停,很痛苦;他怕拖累后人,是喝农药死的,死得很凄惨,样子很难看。吴博士回忆到这里,竟漱漱地流下了许多眼泪。父亲当然不可能与时俱进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谋生的艰难。还有一些亲戚朋友也说过他,要他呆在城里别回乡下,乡下几块薄田养人不活。这些亲戚朋友以为城里有钱检,却不知如今城市里也是僧多粥少,出来一个工作岗位总会有十几个甚至上百人抢。
真凑巧,多年不见的前妻怎么这时候也来了呢?此时,只见她半是悲伤半是怜悯地对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初是多么地相爱,你对我说过,不求荣华富贵,只要终身相守;不求钟鸣鼎食,只要粗茶淡饭;不求雕梁画栋,只要草舍茅房;如今你把工作给丢了,学校里的那间住房也被收了回去,我们连住的窝都没有了,我只好带着你唯一的儿子在外面当保姆苦苦渡日。我知道,你爱面子,又好强,总想赚一笔钱买住房,供儿子读书,还想给我堂几件新衣衫。几年了,今天终于找到你了,我们还是一起过吧,天不会绝无路之人!……
啊,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怎么有资格做这种梦呢?
吴博士是几年前偷偷离开自己的老家,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的。他有尊严爱面子,他不说是流落到这里,而是说客居在这里。他在离有茶馆的那个小区很远的地方,租下了人家的半间偏屋,开了一个修理皮鞋的门面。说起来也十分凄惨,因为生意不好,他经常食不裹腹。但他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把这叫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知识分子不同于其它分子,知识分子除了物质生活还有精神生活!因此,他每天在店铺打烊以后,便胡乱地吃点东西,赶忙换掉工装,穿上刷得雪亮的皮鞋,准时准刻来到那个小茶馆,海阔天空地宣讲他的学问,愉快地接受他的粉丝们的追捧,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他想,任你赵总钱总李总,任你大款大腕大、大……你、你有这种精神生活吗?他曾经在一所子弟中学教过书,主要教语文和历史,有时也教生物地理美术音乐和体育,那是因为那所学校规模不大,教师不多;那里的男教师轮流着生病(也许是在外面捞外快),女教师轮流着结婚怀孕生小孩休产假,他只好顶课。老师们都夸他是通才是全才,他当时听了确实很高兴,但后来他也觉醒了,他要养老婆孩子,要买房子要供孩子读书,每月几百元的工资是入不敷出的,而且经常发不出,日夜疯涨的物价常常把他吓得半夜惊醒起来。他的心脏来毛病了,神经官能症也发了,万不得已他才辞去了穷教书匠的工作下了海。
前面不是提到他是博士兼作家吗?他确实也算一个作家。作家搞创作都是拿别人寻开心,吴博士不,他的创作不拿别人说事而只是拿自己寻开心。他写了这么一首《自嘲》诗拿自己寻开心:文学方面很在行,诗歌散文更见长,平平仄仄平平仄,能指导别人写文章;知晓黄钟和大吕,五声调式宫商角征羽,吹打弹唱带谱曲,专家面前可以谈音律;从捣古董下了海,明清字画宋瓷唐三彩,辨得出真伪和好歹,缅甸翡翠和田玉,也能说上三五句;心想发财炒过股,低进高出赚钱不辛苦,可恨那股市圈套连圈套,套得心脏砰砰跳;向港澳台商引资招过商,最后为别人做了嫁衣裳;莫提起,提起此事好心伤;申请个公司做经营,计划三年超过李嘉诚,可就是,幸运的光环不降临,无可奈何到如今……
一无本钱,二无贷款,三无坑蒙拐骗的本事,这就是他的下海。
嘀哒,嘀哒,啊,那不是自鸣钟在响,是屋瓦上漏下来的雨水,一滴滴滴在被子上,半截被子都湿透了。已经进入了深冬,难怪冻得一身在瑟瑟发抖。他翻身起床,再循着吱吱喳喳的声音找去,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掀出了一个老鼠窝,里面一只母老鼠,还有五六只毛绒绒的小老鼠。吴博士当早餐的一只馒头,不知什么时候被老鼠偷进了窝里。只见母老鼠没有夺路逃走,而是瑟瑟发抖地护卫着她的儿女,两眼发出惊恐的光,好象在等待着吴博士的处置。吴博士犹疑了一下,不忍心惊动这一家子,好像这就是他的家人,于是,对着老鼠们轻轻地说,吃吧吃吧,外面很冷的,吃饱了就不冷了。说着,他竟流下了两行泪水。
你拉下脸舍命干吧,从头干起,——吴博士想,父亲说的这句话还有点参考价值。那么,从头干起怎么干?电视剧《西游记》里不是唱得很明白吗: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吴博士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脚下摆满了许多要修的皮鞋,自己的脚上还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呢!他伸开五个指头,搔了搔已没有几根头发的头皮,自己对自己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啊,这个问题好像不难,好解决好解决。对,就开个皮鞋工厂,不,是办个皮鞋集团,不不不,是皮鞋托拉斯,每天生产几百万双皮鞋。生产那么多皮鞋销往哪里?欧洲人喜欢穿皮鞋,对,销往欧盟各国!不对,最近报上不是说,欧盟金融危机很严重,正在对中国出口的皮鞋实行反倾销吗?……
似乎什么都和他过不去,什么路都走不通。他有些气恼,便不自觉地搔起头皮来;一搔头皮他就亢奋,亢奋得几乎要喊口号:还是回到梦中去!